喜隐伏法后,因萧燕燕求情,鹦哥虽然被褫夺了王妃的称号,贬为平民,但皇上仍准许她和儿子耶律封住在上京的宋王府,只是没有皇上的命令不得离府。此后鹦哥便将自己关在府里,任谁也不见。
时隔两月,当看到鹦哥缓缓步入崇德宫的时候,虽然知道她正在病中,萧燕燕还是被她的形貌惊到。苍白如纸的面孔、消瘦的脸颊和突出的颧骨,眼神中的冷漠和空洞令人不寒而栗。萧燕燕心里难受,轻声安慰道:“听说二姐身体有恙,是否请大夫看过了?”
鹦哥僵硬地笑笑:“民妇多谢娘娘关心。恭喜皇后喜得麟儿,民妇没有什么可送的,连夜绣了几件肚兜给太子,请皇后不要嫌弃。”说着将手中的包袱递给了阿离。
萧燕燕又惊讶又欣喜,连忙打开看,只见五、六件大红底绸缎肚兜,有的绣着莲生贵子,有的绣着麒麟送子,有的绣着长命锁,都是金钱盘绕,且针线细密,人物花鸟颜色鲜亮,栩栩如生。萧燕燕向来耽于女红,见鹦哥如此有心,甚觉欣慰许多,因此忙说:“二姐有心了。阿离,快送到后堂,替我收好。”
鹦哥见萧燕燕如此似乎也很高兴,又拿出一个精致的馏银皮囊壶,微笑着说:“都说产后的女子饮一些米酒可以通经活血、温补脾胃,还可促进奶水。这是民妇自己酿的米酒,请皇后尝尝。”
萧燕燕高兴地说:“我这几日嘴里总是苦苦的,就想喝点米酒呢。”
青梅忙走过去要接过鹦哥的皮囊壶,鹦哥却起身躲开,边走边说:“让民妇服侍娘娘吧。”说着她走到萧燕燕身前跪地,先为她斟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满,举起酒杯,动情说道:“民妇敬娘娘一杯,谢娘娘为罪臣喜隐留下血脉。”说罢仰头饮尽了杯中酒,再看她,脸上已有泪痕。
萧燕燕也很感动,她将酒杯送到嘴边轻轻沾了一口,只觉口感细腻,味道甘甜,正欲饮尽,忽然听到阿离喊道:“不能喝!”
萧燕燕吓了一跳,见阿离慌忙跑过来,惊恐地说道:“主子,奴婢在夫二小姐给太子的肚兜里...找到了这个!”阿离手上,两根发丝般细的银针发出“刺眼”的白光。
萧燕燕难以置信地转向鹦哥,却不知道什么时候,鹦哥脸上原本诚恳的面容变成了诡异的狞笑。
萧燕燕盯着鹦哥模糊的脸,冷冷地问:“酒里有毒,是吗?”
鹦哥忽然发出刺耳的狂笑,脸庞因为扭曲而显得可怕。阿离见状忙飞奔出去找太医,萧怀义也带着侍卫冲了进来。萧燕燕忍着泪水,对萧怀义吼道:“你们出去,出去!”然后一把掐住鹦哥又哭又笑的脸,逼问道:“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鹦哥挣开萧燕燕,踉跄站起身,向后退了几步,厉声说:“为什么?你们杀了我的丈夫,还问我为什么!”
萧燕燕怒斥道:“耶律喜隐意图谋反,他是咎由自取。皇上开恩,饶你和封儿不死,难道你还不知足吗!”
“我不稀罕!”鹦哥恨恨地瞪着萧燕燕,充满挑衅,“告诉你,假意与高勋联盟,骗取皇上信任,招募死士,所有这些都是我给宋王出的主意!你最应该杀的人是我,是我!”
虽然心里曾经有过怀疑,但是当鹦哥亲口说出来的时候,萧燕燕还是难以置信,她失声问道:“难道你之前跟我说的那些一家人互相扶持,姐妹与共的话都是假的吗?为什么?”
鹦哥凄然一笑,眼神中透着仇恨:“因为我要告诉天上的父亲,不是只有你萧绰才可以当皇后,我也可以!我也可以帮助自己的男人成为皇帝!”
萧燕燕没有想到,原来鹦哥从来没有释怀过。
“你疯了吗,你是我的姐姐啊,你是我的亲姐姐啊!”
“我不是!”这句话似乎又激起了鹦哥的愤怒,她指着萧燕燕痛苦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根本不是魏王妃的女儿,所以在这个家里我处处低你们一等,连下人都瞧不起我。就因为我的母亲是汉人,是歌姬!”
突然,只见鹦哥抽搐了几下,空洞的眼睛瞪得鼓鼓,接着暗红色的血从嘴角缓缓流下。萧燕燕吓的呆住,却发现自己身上一点中毒的迹象也没有。她忽然意识到,鹦哥并没有给自己下毒,她只是自己喝了毒酒!就在这时,阿离带着胡浩卿跑了进来,萧燕燕忙起身对胡浩卿叫道:“快去,快去看看她怎么样了,快去!”
可鹦哥却一把推开胡浩卿,只用手擦了擦嘴,看着手上的血渍笑出眼泪。见萧燕燕一脸惊异,鹦哥狞笑道:“你不用装出这幅表情。从你知道宋王要谋反的那一刻,从你和皇上设下圈套那一刻,你就知道会有今天这个结果,只是你不想承认罢了。萧绰,那杯酒,你根本不会喝的,对不对,你不会喝的…...”
说着鹦哥忽然倒在了地上,颤抖的口中不断地涌出暗红色的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右手。右手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猩红色的粉末。
胡浩卿颤巍巍地走到鹦哥身旁,搭脉半晌,回禀道:“娘娘,二小姐的毒已入五脏六腑,恐怕…...”
听了胡浩卿的话,鹦哥却突然笑了。这么多年,萧燕燕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这样明媚的笑容,只听见她柔声念着:“宋王,你出兵那天...跟我说,要我...带着...带着封儿离开。咳咳,我跟你说,你胜,我...为你穿上龙袍,你败,我...我...陪你...共赴...黄泉......”随着眼角留下最后一滴泪,鹦哥闭上了眼睛。
萧燕燕瘫坐在地上,望着眼前的一切,久久不能平复。
鹦哥的死成了保宁四年这场叛乱最后的陪葬品。她死的悄无声息,却又格外隆重。因为自此以后,萧燕燕开始有了失眠的习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会想起鹦哥临死前的话。鹦哥说得对,那杯酒她不会喝的。从她知道皇上派兵拦截喜隐的时候,她就预感到了会有这一天。但是她没想到的是,鹦哥只是自己饮了毒酒。她应该是在最后一刻放弃的,她放弃了杀死自己。而自己,却眼看着她喝下了毒酒。每当下雪的日子,萧燕燕会时常梦见鹦哥,梦见小时候姐妹三人一起推雪人、骑马、捉迷藏的情景,还有鹦哥临死前冰冷的面容,然后在梦中惊醒,泪流满面。
鹦哥死后,萧燕燕便令阿离到宋王府将封儿抱回宫,却发现人已经不见,连同鹦哥的侍女弗奴也一起消失。萧燕燕忙命萧怀义带人搜查,终于在上京城外的山上找到了弗奴和封儿。惊慌失措的弗奴被逼到山崖边,就是不肯将孩子交给萧怀义,眼见没有办法,她竟然抱着封儿纵身跳下悬崖。萧怀义震惊不已,忙带人到山崖下搜寻,却没有找到两人的尸首。萧燕燕闻讯震怒,不愿意相信尸首被野兽叼走,不停派人在附近搜索,却始终没有音讯。
☆、辽宋交锋
在这场叛乱之后,耶律贤正式将政事交给萧燕燕来主持,自己则更多的时候修养游猎。虽然定慧师太的药方可以缓解他的病症,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和精力都在一天天地被消耗。他要为太子做好准备——让萧燕燕成为一个合格的监国,一个摄政太后。
保宁六年,大辽的平静被打破,赵宋再一次举兵伐汉。半年前,赵匡胤的虎狼之师攻破了中国南方最后一个割据政权南唐,南唐最后一个皇帝李煜降宋。自此,赵宋一统了江南,下一个目标便是久攻不下的刘汉。这一次赵匡胤似乎下定了必胜的决心,六月出兵以来,先是命党进、潘美、杨光美、牛思进、米文义等率兵分五路攻太原,又以郭进等攻忻、汾、代、沁、辽、石诸州,所向皆克。汉主刘继元见状,便火速派人向大辽求援。于是,耶律贤和萧燕燕派已经是南府宰相的耶律沙和翼王耶律敌烈带兵赴汉。结果耶律沙和郭进在代州遭遇,正当双方打得不可开交之际,宋军却突然撤兵。
原来,赵宋开国皇帝赵匡胤突然暴毙,不只是代州的宋军撤走了,就连即将攻入太原的党进、潘美也突然撤兵。就这样,刘汉又一次从灭国的边缘被救了回来。赵匡胤死后,他的弟弟赵光义继位,尊赵匡胤为宋□□,改国号为太平兴国。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宋、汉、辽间的局势瞬时发生改变,因此萧燕燕召集群臣商议对策。有人认为赵宋攻汉不成,皇帝还暴毙,此时新君初立,正是朝政不稳之时,应该联合刘汉一起攻宋。耶律贤适却认为不可,应历三年的时候,后周世宗柴荣刚刚继位,刘汉与大辽便组成联军攻周。本以为柴荣年纪轻轻,又正在丧中,联军定能大胜,却没想正激发了后周将士的士气,而世宗柴荣更是御驾亲征,力挽狂澜,最后大败汉军。如今的宋军就如同当年的后周一样,而汉军已是不堪一击,因此大辽并无完全的胜算。
萧燕燕紧闭着嘴唇听了大臣各抒己见,向室昉问道:“室卿,你怎么说?”
“是,”室昉叩拜道,“ 臣也认为此时不可贸然进攻赵宋。宋□□登基以来,用了短短十二年的时间统一南方,气势如虹,如今又有江南粮仓为保障,是为强。孙子兵法说‘兵者,诡道也。强而避之,卑而骄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所以,臣认为攻打宋是下策,卑而骄之才是上策。”
萧燕燕忙问:“怎么个卑而骄之?”
“回皇后。赵宋如今正是得意之时,他攻打刘汉,也是意在燕云。所以臣以为此时应示弱并向宋提议和,包括互相遣使、和亲和开通榷务。一面使赵宋骄傲,一面为大辽争取时间。当下,臣以为可以先遣使访宋,探一探宋主的意图。”
室昉的话与萧燕燕的想法不谋而合。辽宋早晚会兵戎相见,大辽此时最需要的还是时间。韩德让几次上表,在辽宋边界开通商榷、互通有无是百姓人心所向。如果可以议和,并在边界设榷场,自然是一举两得之计。因此萧燕燕对众人说道:“室卿说的有道理,既然如此,就派契丹和汉各一名使者领团出使赵宋,探探宋主的想法。契丹使者就派萧只古,汉族使者,哪位爱卿毛遂自荐?”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正犹豫着,忽然听见队伍的最后有人说:“臣愿前往。”众人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留着唇须的清瘦男子从人群中走出。
萧燕燕见他眼熟,却又想不起来是谁。“你是?”
那男子从容拜道:“臣郭袭,保宁五年进士,自幽州由韩德让大人选入上京,现为御史XX。”
“是你,”萧燕燕眼前一亮,“本宫想起来了,两个月前你曾经参奏皇上,说‘十馀年间,征伐未已,而寇贼未弭;年谷虽登,而疮痍未复。正宜戒惧修省,以怀永图。侧闻上恣意游猎,甚於往日。万一有衔幍之变,搏噬之虞,悔将何及?’。可是你,郭袭。”
郭袭没想到皇后能背出他的表奏,又羞愧又惊讶。他那时刚到上京,不知道皇上身有病症,只以为他痴迷射猎,耽于政事,因此参了一表。见皇后提到此事,郭袭以为皇后必要怪罪,因此尴尬地解释道:“是...是臣,臣那时——”
“你不必说了,”萧燕燕笑,“本宫升你为政事令,即日与萧只古一同出使赵宋。”
见皇后不仅没有责罚竟然还给他升迁,郭袭惊得愣住,半晌才回过神忙磕头领旨。
萧只古和郭袭没有想到,宋主赵光义竟然在汴梁的练武场召见他们。郭袭抬眼望去,只见赵光义身骑一匹黄棕色的高大骏马,身着银色盔甲,手持马鞭,昂首挺姿。他身后,数千名铁骑身着一色的盔甲战袍,身骑一色的黑色骏马,正在跟着旗令练习奔袭中射箭。郭袭暗想,虽然没见过宋□□,但在幽州的时候听人说,宋□□身材魁梧,剑眉星目,相貌不凡。可是看他这位弟弟,身材敦实,面目黝黑,眉宇间还透着一股狡邪之相。正想着,听见身旁的萧只古小声对他说:“看赵宋这架势,皇后的主意可能要失算了。”郭袭轻笑一声答道:“萧大人不了解汉人。如果赵宋真的要和大辽开战,今天就不会在练武场见我们了。”
萧只古正琢磨着郭袭的话,就见赵光义骑着马慢慢向两人走来,居高临下傲慢地问:“辽使,朕的骑兵如何?”
萧只古正要回答,却听见郭袭微笑着说:“尚可。”
郭袭的回答显然令赵光义不满,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愤怒,旋即冷笑一声,轻轻扬了下手中的马鞭。只见他身后的一个骑兵忽然用弓箭对准了郭袭。一旁的萧只古又惊又慌,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却见郭袭镇定自若,坚定的目光迎着赵光义耐人寻味的笑。只听“嗖”的一声,箭从郭袭的头顶飞过,郭袭的眼睛没有眨一下。
也许是郭袭的表现令赵光义刮目相看,他大笑着跳下战马,为萧郭二人赐坐,方问道:“不知辽使这次前来作为何事?”
萧只古见赵光义这般傲慢,已是满腹怨气,可他身负重任,于是不得不压着怒气,颔首说道:“下官奉旨,一来为□□皇帝吊慰,二来恭贺皇上继承大位。特奉上山陵马三十匹、御衣三袭、金带两条、黄金鞍勒三匹和金饰戎具一副。”
赵光义的脸上出现怒色,冷冷说道:“哼,收起你们的虚情假意吧。若不是你们出兵刘汉,阻我兵路,我□□皇帝也不会气急生病,以致突然驾崩。回去告诉你们皇帝,这笔账朕一定要好好清算!”
萧只古气的正要起身,却被郭袭按下。只见郭袭不急不慌,轻笑着说:“恐怕,皇上心里想的并非如您所说吧。如果您真的要同我大辽开战,为何在太原、代州、忻州几乎已经为囊中物的时候突然撤兵呢。”见赵光义盯着自己不说话,郭袭又说:“而且据下官所知,虽然李唐已破,但南边的吴越和清源军却依然不稳定。而在贵国内,似乎对于您…...”说道这里郭袭故意停顿了一下,笑着说:“其实下官想说的是,我主派我二人前来恭贺新帝登基,就是不想与贵国为敌。相反,我主希望两国能够以和为贵、北南共处。为表诚意,大辽愿意即刻从汉退兵,并开放辽宋边界榷场,与贵国互通有无。这样无论是对于您,还是您的国家,不都是一件好事吗。”
赵光义审视着郭袭,半晌轻蔑地问道:“朕不明白,你一个汉人为何要替契丹人卖命。”
郭袭也不恼,只笑着说:“因为大辽的皇帝对于汉人和契丹人就像一家人一样,所以才更不想看到辽宋开战。请陛下一定要相信我主的诚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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