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光义摇了摇头,却只笑笑不说话。之后的几天,虽然萧只古和郭袭被当做贵客招待,但赵光义再没有召见过他们。萧只古唉声叹气,以为出使任务失败,郭袭却自信满满。果然,他们二人离开汴梁后,赵光义便派出太常少卿吕端为首的使团出使大辽。这是他登基以来两国第一次互使,因此赵光义十分重视,吕端刚从辽返宋就立刻被叫到垂拱殿问话。
“易直(吕端字易直)一路辛苦了。跟朕说说,朕听说契丹的皇帝年纪很轻?”
吕端答道:“是的陛下。只是辽国皇帝虽然年纪轻轻,但据臣观察身体似乎并不康健。臣这次使辽,只见了辽主一面。倒是辽国的萧皇后令臣印象深刻。”
“哦,”赵光义被提起兴致,好奇地问,“这话怎么说。”
“这位萧皇后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也生得花容月貌,可是行为举止却如男子一样风流大方,处事作风更是成熟老练。辽国的政务竟是这位皇后在主持。臣冷眼看去,大臣们对萧皇后也都是又敬又怕,尊之如皇帝一般。”
听了此话,赵光义不禁笑出声来。自古以来女人当道的政权都脆弱不堪,即使英明如武后也避免不了。如今辽国由一个女人来打理,还是这样一个年轻美丽的女子,还如何成为大宋的威胁。
吕端察言观色,似乎猜到了赵光义的心思,于是说道:“而且,这萧皇后也确实胸怀丘壑,才思过人。臣面见时,曾故意提到孔子有云,‘夷狄之有君,不如华夏之无也’,因此华为正朔,华夷有别。可萧皇后却说,‘本宫听闻,孔子在说此话时正是周朝礼乐崩塌之际,因此孔子说,夷狄尚有贤明之君,而华夏之国却没有。如今已过一千余年,没想到竟然还是如此’。”
赵光义收起笑容,忙问道:“还有什么?”
“萧皇后虽然出身契丹贵族,却不任人唯亲。她很注重选拔汉臣,上次使宋的郭袭便是科举进士出身。臣面见皇后时,见她身上的饰品竟不如大宋的一个妃子,可听说皇后对有功之臣的赏赐却动辄百两金银、千两绢帛,毫不吝啬。而且,萧皇后谦逊端雅,极为仰慕汉学,还与臣畅谈了很多古代圣贤修身治国的思想,令人侧目。据臣看,辽主议和之心甚诚。”
见皇上蹙眉沉默不语,吕端趁机说道:“皇上,大宋自□□起累年兴师,虽然开疆拓土,但千里馈粮,居民疲乏。而且燕云十六州流落辽人之手近四十年,那里的汉人早已与契丹人融合,并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收复的。所以依臣见,与其穷兵黩武不如暂时与辽议和,积蓄力量,等待时机。建置榷务对于大宋来说也有利无害,辽人需要我们的香料和茶叶,我们也需要辽国的马具和皮毛啊。”
赵光义闭目不言,此时他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对于赵光义来说,如今最大的威胁并不是北方的辽国,而是国内的稳定,他需要时间巩固自己并非名正言顺的统治。宫内外已经谣言纷纷,说他弑兄夺位。想到□□之子赵德昭,想到弟弟赵廷美,想到□□驾崩那晚窗外的人影,赵光义眉头一皱,他不绝能让“陈桥驿兵变”的事在自己身上发生。
☆、初逢杨业
保宁七年四月,赵光义下令在辽宋交界的镇、易、雄、霸、沧五州置榷务,并设署院来管理,更下令边界戍兵不得辄恣侵略。自此,辽宋开始了正式的互市。宋的书籍、瓷器、香料、丝绸和犀角流入辽,而辽的药材、皮毛、珍珠、马匹、牛羊等也源源不断地进入了宋地。韩德让难掩喜悦,他任南京留守七年来,省赋税、恤孤寡、劝农桑、修武备、均戍兵,但他最惦念的还是边界的互市。在这之前,辽宋边界也常有自发的贸易,但因为没有朝廷的允许和管理,百姓们不得不偷偷交易。如今五州置榷,不仅南京道上的百姓可以正大光明地和宋人进行买卖,契丹和汉族也加强了融合,韩德让自然欣慰。
这日天还没亮,他特意躲开耶律凝,换上一身便装到雄州边界查看榷务情况。想当初,他本以为公主在幽州待上一段就会受不了这里的枯燥返回到上京。却没想到耶律凝一呆就是七年。这七年里,她情愿做他的朋友、妹妹、属下,却从没有半句怨言,也真的没再提过嫁娶之事。可耶律凝越是这样,韩德让就越是内疚,越想躲着她。
韩德让到达雄州的时候已是申时,榷场上却还很热闹。只见辽宋边界上一片长约二十丈,宽约三十丈的空地上人来人往。有的契丹人赶着成群的牛羊骆驼,有的汉人摆着精致的瓷器漆器,有的契丹人想用药材换茶叶,有的汉人想用绸缎换兽皮。打扮各异、操着不同口音的人们你来我往,好不热闹。
一个连鬓胡的契丹人见韩德让一身汉人打扮,盯了半晌,凑过来用蹩脚的汉语招呼道:“朋友,朋友,来,看,虎皮,最好的虎皮。”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虎皮递到韩德让眼前。只见那虎皮棕毛黑纹、颜色鲜亮、柔软顺滑,摸上去似乎还有温度,应该是刚刚制成不久。韩德让暗暗赞叹,笑着说:“可是我没有与你交换的东西。”
那契丹人“嗯”了一声摇摇头,指着韩德让腰间,笑嘻嘻地说:“这个,可以。”韩德让低头一看,见他指着自己佩带的长刀,忙摆了摆手。那长刀是他当年勇擒喜隐后皇上所赐,是大食国为恭贺皇上登基赠送的礼物,鎏金刀柄上镶嵌的琉璃和水晶饰品熠熠发光。那人见韩德让摆手要走,忙拉住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块纯白色的狼皮,急着说道:“这个,加这个,一起,换你的刀。”
韩德让苦笑着摇摇头,快步甩开了那个契丹人,见前面有一个书摊,便踱步过去。只见地上摆着《周礼》《仪礼》《礼记》《左传》《公羊传》《谷梁传》以及《易》《书》《诗》。这九本书统称为“九经”,是读书人必读的儒家经典。韩德让正要离开,忽然瞟见角落里躺着一本叫做《钟隐杂说》的册子,好奇问道:“这是什么书?”
那卖书人看韩德让打扮斯文,警惕地问:“公子是宋人?”
“不,我是辽人。”
听韩德让这样说,那卖书人才好像防备着什么似的,将《钟隐杂说》悄悄递给韩德让,小声说道:“公子真是识货,这本《钟隐杂说》就是在汴梁也是价值千金。这可是南唐亡国皇帝李煜的文集,汴京的公子小姐们都爱看他的诗词,我只抄了这一本带过来。”
韩德让早就听说李煜文采斐然,尤善曲词,因此忙翻开来看,只见里面用楷书誊写着三十多首诗词,果然词风绮丽柔靡,情味隽永,令人念念不忘。韩德让边看边问:“如此好书,你为何鬼鬼祟祟的?”
那卖书人小声说:“公子有所不知,这署院有所规定,边界只可买卖“九经”等书,这《钟隐杂说》实为□□,我已是犯法了。”
韩德让正疑惑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这书我们要了”。他闻声回头看,却惊得将手中的书掉落。因为这说话的翩翩公子头戴纱帽,身着汉服,手持纸扇,竟然是大辽皇帝耶律贤!而耶律贤身旁一副富家少爷打扮,不施粉黛的俊美“男子”竟然是皇后萧燕燕!
见韩德让目瞪口呆,耶律贤怕他泄露天机,忙用手势示意他不要说话。韩德让会意,快步走到耶律贤身边轻声问道:“臣...属下五日前得到信报,说公子一行驻跸在古北口,要到月底才会抵达幽州,怎么......”
耶律贤一脸轻松地笑笑,低声说:“贤适带着大队人马的确在古北口,但是我和夫人五日前就离开了,今日刚到雄州,本准备明日去幽州,不想就遇到了你。”
韩德让抬眼正好与萧燕燕四目相对,但马上回避开。七年未见,却不想竟然以这种方式相见,韩德让有些慌乱。但此时更令他不安的是皇上竟然就这样出现在辽宋边界。因此他一边紧张地观察着周围,一边说低声道:“可是...可是您这样太危险,这里是辽宋边界,跨过前面的瓦桥关就驻扎着赵宋五万兵马,如果让宋人知道,那…...”
“无妨,”耶律贤却是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一边扇着扇子一边挤挤眼睛说,“所以我打扮成这样,而且斜轸和怀义都跟着呢。”
韩德让向皇上身后看去,果然在三丈外看见耶律斜轸和萧怀义眼睛不眨地盯着这边看。正这时,忽然听见身后一个宏亮的声音说:“这个给你,书我拿走了。”韩德让回身一看,见一男子手里拿着《钟隐杂说》正要转身离开。韩德让忙走过去挡在那人身前,客气地说:“这位兄台,这本书在下已经买了。”
这个高大的汉人男子蹙眉看了一眼韩德让,面无表情地说:“奇怪,若这书你已经买了,如何能到我手里。”
韩德让笑笑说:“可能有一些误会,”于是转向那卖书人问道:“刚才我已经说要买的,是吧?”那卖书人自知理亏,又见这两人都像是有些身手,谁也不敢得罪,于是支支吾吾说不出话。高个男子见状有些不耐烦,冷冷地说:“下次买东西的时候干脆点吧。”
韩德让见那男子要走,情急之下一手搭住他的肩,想要谈交换。可“朋友”两个字还未说完,那男子却猛地抓住韩德让的手,忽然转身,又用力反手一推。好在韩德让反应快,随着那男子的反手打了个翻身,又向后猛退几步,才踉跄站住。韩德让惊出一身汗,这才仔细看看眼前的男子。只见他身着灰色布衫,三十五岁左右的年纪,眉毛和唇须一样笔直浓黑,一双眼睛虎虎生风,身形姿态一看便是习武之人。那男子见韩德让身手矫捷,也有些意外,反而笑着说道:“既然你我都想要此书,不如我们比试一下。若你能从我手中拿走这本书,书就归你,如何。”
韩德让回头看了一眼耶律贤,见皇上饶有兴致地冲他点了点头,又看见耶律斜轸和萧怀义已经凑到皇上身边,于是向那男子说:“也好,不过咱们别坏了人家生意,那边有一块空地,请移步。”
男子赞赏地点点头。周围的买卖人见有热闹可看,都一齐围了上去,渐渐将两人围在一个圈里,窃窃私语。
“喂,你看谁能赢?”
“我看高个子能赢,你看那个人斯斯文文的,一看就不是高个子的对手。”
“我看未必,你没看见那人刚才那个翻身,一看就是高手啊。”
只见高个男子两腿前后分立,一手持书,一只手背在身后,巍巍然如仙鹤独立。韩德让将身上的佩刀摘下,抱拳说了一句“得罪”猛地向那男子扑去。那人先是转身一躲,韩德让见状又飞身去夺书,却见那男子迎面一掌劈来。韩德让急忙向后翻身,同时用双脚去接这掌。正如电光遇火石,就见那男子向后退了一丈远,而韩德让也感到脚底一阵发麻。彼此摸清了对方的实力,两人分开再战,这一次韩德让并不着急夺书,反而与那男子拆招。两人你来我往不分胜负,围观的人们不时发出阵阵叫好声。渐渐的,那男子一只手应对韩德让有些力不从心,不禁步步后退,韩德让看准时机,一边扣住那男子的右手,猛地踏地腾空,从男子的头顶翻到身后,一手抓到书的一边,两人正好一人抓着书的一半。
眼看书就要被撕成两半,韩德让却突然松手。众人皆疑惑,却见韩德让轻轻一笑,双手抱拳对那男子说:“我输了,书是你的了。”说罢转身就走。
“慢着,”那男子却把他叫住,“你没输,你是不想看到这书被撕成两半才认输的吧。它应该属于惜书之人,你拿走吧。”
韩德让并不接,只说道:“兄台以一只手敌我两只手,我已经是输了。”
那男子却冷冷地说:“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和几只手有什么关系。你不拿这书,如何同你主人交代。”
耶律贤的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正被萧燕燕看在眼里。耶律贤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笑着对那男子说:“你敬重他惜书,怎知我不是惜才的人呢。”
这时远处传来阵阵鼓声,今日的榷务就要结束了,围观的百姓都各自散去。耶律贤走到那男子面前说朗声道:“天色也不晚了。出了前面的雄州门,是辽国的涿州。我是辽国汉人,来雄州做些买卖。若兄台不怕,可否愿意一起到涿州喝一杯。”
那男子发出爽朗的笑声:“有何可怕,今日遇到几位侠士也是杨某的幸事,请带路。”
“好!”耶律贤见他豪爽潇洒,高兴地说,“杨兄,免贵姓刘,这位——”他指向萧燕燕,“是我的堂弟,姓萧。这三位是我府上的武师,韩师傅、刘师傅、萧师傅。”
姓杨的男子分别与众人抱拳相认,便一起向涿州走去。涿州城虽小,但也五脏俱全,众人挑了一个安静的酒馆,包下一个雅间。耶律贤自然坐上首,杨某坐在耶律贤右侧,萧燕燕坐在左侧,韩德让则挨着杨某,耶律斜轸和萧怀义也一同入席。耶律贤有病在身,并不多饮,韩德让和萧怀义担心帝后安慰,也不敢多喝。唯有耶律斜轸,见这姓杨的功夫嚣张,心中早已不服,又见他海量,便趁机与他赛起酒来。杨某看在眼里,却也喜他直爽,两人对饮数十杯,依然谈笑风生。
萧燕燕见此景不禁感叹道:“都说自古燕赵多豪杰,今日终于得见。只是我有点想不到,杨兄这样的大丈夫,竟也喜欢李煜那样婉约的词曲。”
杨某红着脸摇头笑说:“不满萧兄说,我看《钟隐杂说》倒不单是为了他的词,而是为了一句话。”
“哦,什么话?”
杨某的表情忽然变得严肃:“当年宋□□兵临金陵,李煜派人议和,说‘煜以小事大,如子事父,未有过失,奈何见伐?’。□□只说了一句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这句话耶律贤第一次听说,他不禁与萧燕燕对视一眼,又听杨某接着说:“宋□□不愧为一代圣祖,其心博也,其志坚也。反观李煜,如今只能在词里感叹‘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可怜可悲,亡国之君就是这个样子吧。”
耶律贤却摇摇头说:“可是依我所见,对于南唐的百姓来说,生活在李煜的昏政下还不如归顺明君。李煜若仁德,就应该早些投降,使金陵百姓免受攻城之苦,自己再以死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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