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休哥见宋军又一次来袭,虽然意外,却也做足了准备。这一次他依然避免正面与宋军的交锋,而总是派先锋部队趁宋军正在吃饭的时候,发起小规模的袭扰,逼得曹彬时进时退,不断要在小股辽军的袭扰中自救。宋军骑兵、步兵、马车等结成沉重的方阵,却要面对飘忽而来,倏忽而去的辽军,可想其疲惫。再加上此时正是五月,宋军在炎炎烈日下吃不踏实,睡不安稳,等终于到达涿州时,已是精疲力尽。更令曹彬气急的是,粮草再一次出现短缺,十万大军又一次面临无粮可吃的境地。虽然百般纠结,无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曹彬再一次选择从涿州撤退。
当耶律休哥得知宋军再一次从涿州退走的时候,便想立刻领兵去追击,可又担心后方不稳。正这时,手下一名士兵急急跑来说:“大人,不远处有一路辽军正向这里奔袭。”耶律休哥猜想定是援军到了,不禁大喜。他骑在马上向远处张望,只见一片尘土飞扬中许多骑兵正向自己袭来,随着军马越来越近,耶律休哥才惊讶的发现,那坐在马车上的人竟然就是承天太后!耶律休哥惊得忙跳下马,跑上前迎驾。只见萧太后头戴红色额巾,身着络缝红袍,腰系宝剑,脚踏乌靴,脸色因为一路快马而微微发白,却丝毫不失端庄和威严。
“臣耶律休哥不知太后驾临,未能相迎,请太后赎罪。”耶律休哥忙领众人叩拜道。
萧燕燕在奚奴的搀扶下从马上走下来,亲自将耶律休哥扶起,说道:“大于越快请起。不知者无罪,本宫从驼罗口秘密而来,怎能责怪大于越。听说宋军又一次撤兵了,如今曹彬的军队已失去战斗力,此时正是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时候。你现在立刻领兵追击宋军,这次一定要彻底击溃宋军主力,将其全部消灭 。涿州就叫给怀义来收复,本宫就在涿州城等你的好消息!”说着,亲自将一副鎏金马具和纯金兽面护心镜赐给耶律休哥。
与曹彬纠缠了近一个多月,耶律休哥和其手下忍耐多时,都在等待痛击宋军的一刻,因此在得到太后的命令后,立刻率兵策马疾行。话说曹彬在撤出涿州的时候,预感到也许这将是他最后一次进入涿州,于是命令手下士兵带上涿州的百姓一起撤退,意图将涿州变成一座空城。可是这样一来,本来就缺水少粮又疲乏不堪的宋军还要护送携老扶幼、手无寸铁的百姓,因此整个军队行进速度极慢,且毫无章法,成为一盘散沙。百姓们也都怨声载道,一个头戴额巾,年约四十的妇女一手抱着女孩,一手牵着个年龄稍大的男孩,身后还背着一个包裹,一边走一边抱怨道:“这叫什么日子啊,一打仗就要迁移,眼看还有两个月稻子和小麦就要熟了,真是...真是......”说着竟开始抽泣。她身边推着小车的丈夫不禁咒骂道:“没眼见的妇人,休说胡话,难道你不是汉人吗,跟着曹将军回到中原,有的是稻子小麦让你种!”那妇人哼了一声,愤愤说道:“我说算了吧,你忘了吗,乾亨元年也是这样,让我们举家跟着大军回中原,结果呢,还不是半路上他们自己跑的跑,逃的逃,把我们都扔在了路上,我看这回八成还是这样!”
“嘘,你小点声,不要命了!“男人慌忙阻止道,又四处查看,生怕被人听见。那妇人却没有要收口的意思,反而说:“要我说,什么汉人,契丹人,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就行。想当年我们被仍在路上,有家回不去的时候,不还是大辽皇帝接纳我们,给我们盖房子,给我们地种。而且,以前契丹人杀了汉人只赔偿一头牛和一匹马,现在太后也颁布了新规定,汉人与契丹人一视同仁,用罪同罚,我们还有什么不满足啊!”那男人气的直跺脚,周围的百姓们听到了,有人点头应和,也有人摇头叹息。
负责殿后的曹彬心急如焚,他抬头看看乌云密布的天空,不禁喃喃自语:“要下雨了。”就在这时,他的身后忽然传来阵阵马蹄声,再看远处更是尘土飞扬,曹彬心里一惊,是辽军的追兵。他立刻命令队伍加速前进,心慌体乏的宋军知道辽军追赶而来,只顾拼命后撤,大多百姓都被丢在了路上。曹彬率领着殿后的一万将士掩护大队人马撤退,仓促中边退边战,却怎能敌得过章法严明准备充分的耶律休哥部,很快就被辽军冲散。曹彬拼力厮杀,才终于在天黑之前带着身边仅剩的一千人和大部队在岐沟关汇合。气喘吁吁的曹彬还没喘口气,就听到手下人禀告说,辽军已经将岐沟关包围了!
☆、杨业之难(一)
岐沟关位于涿州西南三十里,紧邻沙河,因为地势险要,易守难攻,而成为大辽南部重要关口。此时的岐沟关已经下起大雨,道路也变得泥泞,曹彬知道如果继续这样毫无章法地后撤,还不等辽军杀过来,自己的人就已经互相冲乱了。他忙下令将所有的辎重、运车排列成方阵,以此遏制大辽骑兵的冲荡。雾蒙蒙的大雨下,将士们在慌乱中排兵布阵,谁都不知道魔鬼般的辽军什么时候会突然冲来。耶律休哥此时已经将宋军包围在岐沟关,但他却没有轻易行动,虽然宋军狼狈逃退,但十万大军依然不可小觑,他在等待一个时机,或者说他在等待宋军的意志慢慢瓦解。大雨依然在不休止地下着,天色已黑,四周除了雨声却听不到一点别的声响。双方人马拉开阵势,都小心地在暗处等待着,窥视着,谁也不敢轻易出手。
夜半,大雨骤停,曹彬首先按捺不住了,看着饥肠辘辘、神情涣散的士兵们,他知道如果再不冲出包围的话,自己这十万辽军迟早会被辽军困死在这里。无奈之下,他挑选了两千名精甲骑兵同自己作为先锋,开始突围。这是耶律休哥最想看到了,一旦突围,宋军必然溃乱,十万人就会如同十万蝼蚁一般。果然不出他所料,曹彬和他的先锋们一冲出包围,辽军的铁骑就蜂拥而上,宋军的方阵瞬间土崩瓦解,纷纷丢兵弃甲,仓皇逃去。耶律休哥自己亲自带领精锐去追赶曹彬,命手下的士兵去追击剩余的宋兵。在辽军的阻击下,宋兵争先恐后涉水而逃,一时间从河岸堕落水中的人畜互相践踏□□,死者过半,沙河里尽是尸体,河水竟为之不流。曹彬不敢回头,只顾拼命奔驰,可眼见身边的人越来越少,身后的耶律休哥越来越近,也不觉开始心慌。幸好这个时候身在新城的都虞侯李继隆得到曹彬求助的消息,赶来营救。在李继隆坚决的掩护下,曹彬和崔彦进才得以领着仅剩的数百将士逃回了雄州。
和韩德让预料的一样,曹彬的东路主力大败之后,赵光义深知合围幽州的战略意图再难实现,于是令已经取得了蔚州的田重进弃城回撤。无奈之下,田重进只好放弃蔚州,但他吸取了曹彬的教训,在后撤的过程中虽然也面临耶律斜轸的追击,但始终没有乱了阵型,没有给辽军可趁之机,最后整军而还。
和田重进一样,西路的潘杨二将也被赵光义要求放弃已经克复的云、寰、应、朔诸州,并护送这些地方的百姓退到河南府以及附近诸州安置。云寰等州都是大辽的纳税重地,赵光义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掏光辽人的税收来源。萧燕燕自然不依,在取得了东路和中路的胜利后,她立刻命令耶律斜轸和萧怀义带着十万精甲骑兵前去追击。正忙于迁徙民众的潘美、杨业还来不及部署,前线却传来消息:辽军大败雄州知事贺令图,宋军死伤数万,耶律斜轸乘胜长驱直入,进入云州。
潘美、杨业等人忙在临时成立的指挥中心安排部署。作为本次出兵的副都部署,杨业首先向主将潘美建议道:“如今辽军越来越盛,我军且不可与他们仓促对阵。皇上给我们的命令是带领几个州郡的民众内迁,所以臣以为我们可以先领兵护送应州百姓走大石路(应州附近,可通往代州),等大军离开代州的时候,再命令云州的部队先出发。契丹人必然来抵抗,我的部队驻扎在应州,可以应付一会。然后再下令让朔州百姓出城,直接进入石碣谷(在代州),并派一千弓箭手埋伏在谷口,命骑兵在中路支援,那么三州的百姓,就能够万无一失了。”
潘美还未讲话,身为西路军的第三把手,时任监军的王侁却反驳说:“率领数万精兵却畏惧怯懦如此,依我看,只需直奔雁门关北川,大张旗鼓地前行即可。”王侁身边的军器库使刘文裕也赞成他的建议。
杨业忙争辩道:“不可以,这样一定会失败的!”王侁一向看不起降将出身的杨业,因此冷笑一声,鄙夷地说道:“ 将军一直号称‘杨无敌’,现在看到敌人却犹豫不前,又阻挠我等,难道将军是有什么别的心思吗?”
听了王侁的话,杨业气得脸涨得通红,髭须微微颤抖。他看向一旁的潘美,本想听他说句公道话,却见潘美将头转过一边,装作没听见的样子。杨业心里一寒,环视着周围众人,有的窃窃私语,有的侧目而视,竟无人为他辩护。这一刻,杨业忽然认识到,原来自己在这些人心中一直都是“外人”是“降将”。心酸、悲愤、悔恨一起涌上心头,杨业不禁仰头苦笑一声,反而平静地说道:“ 我杨业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是时机对我们不利,如出战,只会让士卒白白死伤却立不了功。现在各位既然责怪我害怕一死,那就让我做第一个战死的人好了!”说罢,杨业转身走出了军帐。
七月的北方,热如流火,可杨业的心里却比冰窖还冷。他恍恍惚惚地穿过人群走回自己的军帐,正看见妻子折氏和两个儿子杨延玉、杨延昭迎了出来。
“相公,百姓中有一些人得了痢疾,得需要更多的药品,延昭说要去应州取一些。”折氏一边说着,一边发现丈夫的脸色十分难看,忙将他让进帐篷里。
杨业见妻儿一心扑在大宋和百姓上,可潘美王侁们却一直把他们看作是不可信任的“外人”,心里更加激愤,不禁拔出剑一剑将挂着的地图刺破。折氏见状,忙问杨业出了什么事,杨业这才将刚刚军帐里发生的事告诉了妻儿。
十七岁的二儿子杨延昭听罢气得嚷声说道:“岂有此理,王侁太过分了,难道他忘了父亲是如何守住雁门关的了吗!欺人太甚了,我要找他评理!”说着就要冲出帐篷。
“回来!”杨业喊住杨延昭,“将军们讨论战情,哪有你说话的份!”
杨延昭不服气,还想说什么,却被母亲折氏拉住,只得一跺脚转身出了帐篷。折氏是女中豪杰,亦是心直口快之人,见杨业脸色铁青,也不禁负气说道:“潘美王侁不仁在前,也休怪夫君不义。既如此,何不任他们安排,我们只自保就好,夫君为何还要冲锋陷阵呢?”
“简直胡说!”杨业怒斥妻子,叹气说,“皇上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怎能恩将仇报。我作为北汉降将,却能得皇上信任,任命我为边关大员,赐我兵权。想雁门关一战,我因立功而遭到武官们的嫉妒,有人向皇上呈谤书,诋毁污蔑我,说我拥兵自重。皇上不仅不相信,还将这些谤书封了起来,转寄给我。皇上如此信我,此恩情重过天地性命。士为知己者死,我必粉身碎骨以报皇恩!”
折氏了解丈夫的脾气,知道他是宁可世人负我,也绝不负世人,于是只得忍住悲痛,担心地问道:“那,难道真的只有一死吗?”
杨业眨了眨泛红的眼睛,正色说:“也未然。”他捡起地上的地图,向妻子指道,“这里是陈家谷口。我会请求潘将军在这里安排步兵和强弩,作为我的左右翼来支援我。等我转战到这里时,步兵强弩夹击敌寇,这样或许还有一丝生机。”
折氏眼中闪着光,忙说:“夫君,就让我带兵在陈家谷口支援你吧!”
“不可!”杨业急忙说,目光亦有动容,“我此战凶多吉少,我不能让你再涉险。你带上玉儿,昭儿和嗣儿跟着大军一起撤回代州,我...我便也就无牵挂了。”
这时候杨长子延玉忽然在杨业面下跪下,失声道:“父亲,请让儿子和潘将军一起在陈家谷口支援吧!”
“玉儿,你——”
“父亲,你一直教诲儿子要做一个勇敢无畏的军人。如今国难当头,父命堪危,儿子当当七尺男儿,受国家俸禄,父母精血,如何能够独活呢!弟弟们年纪尚小,但儿子得父亲言传身教,已经可以上阵杀敌,就让儿子和父亲一起吧!”
杨业还想说什么,却听见妻子折氏也劝说:“夫君,就让玉儿协助你吧,这样我跟孩子们也放心一些。再说,玉儿只是在陈家谷口行援,夫君赶到之后,你们父子合力突围,定能安全返回。”其实折氏还有没说出口的担心,她担心潘美不在陈家谷口支援,有杨延玉在一旁,还能起到监督的作用。杨业见妻儿都如此坚定,只得喟然一叹,无奈点了点头。他不是不相信儿子的能力,只是他心里却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二日,在潘美的军帐里,众人按照王侁的计划,决定带领本部兵马从石峡路(靠近代州)趋近朔州。潘美说完,环视众将,问道:“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吗?”
杨业见无人说话,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站起身说道:“臣有话说。潘将军,这次行动一定对我们不利。我本是太原降将,按理应当处死。皇上没有杀我,还恩宠我让我做了将帅,交给我兵权。我提出避敌锋芒的意见,不是我放过敌人不去攻击,只是想等时机,准备立军功来报效国家。现在诸位责怪我临阵逃避,我杨业只好先于诸公战死了。”说到这里,杨业的眼眶已微微泛红,他指着地图上的陈家谷口说,“杨业只有一个请求,请将军安排各路军马和我的儿子杨延玉在这里摆开步兵和弓箭,作为我的左右翼来支援,等我转战到这里,就用步兵夹击敌人。否则,我部下的所有将士就会全部葬身!”
见杨业言辞恳切,似乎抱着必死的决心,潘美脸上也有些讪讪。他听杨业说的有道理,于是便安排王侁领麾下将士在陈家谷口列阵设伏。王侁觉得杨业小题大做,本不乐意,但既然主帅潘美下的命令,自己也只好领命。
和杨业预料的一样,他率领军队一出石峡路就被耶律斜轸侦察到,于是耶律斜轸当即派遣萧怀义率精锐安排伏兵,自己则自帅部分老弱做迎战态势。杨业纵横沙场数十年,一看辽军的阵势就知道其为诱敌之策,但事已至此,他已无后路可退,明知是陷阱,却也得冲过去。于是杨业挥舞这着他的金刀,领兵向辽军掩杀过去,却没认出来,辽军的首领正是几年前与他在涿州把酒言欢的契丹勇士。杨业的举动正中耶律斜轸下怀,他一面假装逃跑,一面将杨业引到萧怀义布伏的地方。
忽然间,杀声四起,萧怀义带着精锐向杨业冲杀过来,杨业不敌,只得且战且退,从日中一直厮杀到日暮,艰难地一步步将辽军引入陈家谷口。当杨业挂着满身伤痕,领着手下拼死赶到陈家谷口的时候,却发现谷中异常安静。两边的耸起的峭壁上只有乌鸦不时飞过的身影,却看不到援兵的影子。杨业心一沉,他最担心的情况发生了。他令手下人在谷中放声呼叫,却只听见空旷的回声。忽然,从不远处传来马蹄声,杨业目光一闪,却倏地暗下——是儿子杨延玉。杨延玉一路疾驰,还未到父亲身前就从马上滚下。只见他头发凌乱,双眼血红,几步跑到杨业马下跪下哭道:”父亲,儿子无用,潘美、王侁早就带兵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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