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远远地隐在树荫下屏息瞧着,心怦怦地跳得厉害。
好容易等魏珞打完要去井边提水,安平提着裙角跟过去,低声道:“魏大哥,我有一事相求,能否请您帮个忙?”
清凌凌的夜里,周遭都是松柏树的清香,突如其来地扑进一股说不出的刺鼻香气,魏珞眉头皱了皱,问道:“什么事情?”
没有一口回绝就说明有眉目。
安平心头暗喜,咬住嘴唇为难道:“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魏大哥先洗浴,过会儿到我屋里再给大哥细说。”
话虽如此,却不离开,仍在旁边站着。
魏珞也不理会,提了井水上来,往边上走两步,当头浇下来。
井水激起地上尘土四溅开来,安平这才醒悟到,赶紧后退两步,扯起裙角瞧,月光虽亮,却瞧不清真切。
魏珞扫一眼淡淡道:“你先回吧,我待会就去。”
安平得了这话慢慢往西跨院走,却又不十分放心,便站在门口等着。
没多久,魏珞已穿好衣衫阔步而来。
因头发是湿着,他没有束,只胡乱地披散在肩头,使得整个人多了些不羁与狂放。
安平柔声道:“大哥怎么没绞干头发,这样散着怕是会生病,进屋我给大哥绞一绞吧。”
“不用,”魏珞仿似才想起来,止住步子,道:“夜深人静不方便进屋,就在这里说。”
月色虽好,可屋里还摆着酒菜,安平笑一笑,“夜风寒凉,我觉得有些冷,还是进屋吧。”当先进去。
魏珞心底坦荡,随后跟上。
腊梅早就去睡了,屋里并没点灯,可因月色明亮,并不显得黑,反倒添了些朦胧之美,比灯亮着更具意境。
这样的月色,无端地就让人心里骚动不已。
安平眸光转一转,假作四处走动着寻找火折子,及至魏珞身边“哎吆”一声作势要倒。
她本以为魏珞无论如何是要伸手相扶的,这样她就可以趁势扑进他怀里。
温香软玉抱在怀,她不信魏珞会推开她。
岂知魏珞不但没扶,反而退后一步,任由她摔在地上,而他居高临下凉凉地问,“平地上怎么会摔了,是不是腿脚的问题?你平常走路也不稳?听说一脚高一脚低的人容易摔,得空请个郎中来瞧瞧吧?”
这什么意思,合着她平常走路稳不稳,他根本就不知道,也没看见过。
张口就说她一脚高一脚低。
这个时候不应该是伸手把她拉起来吗?
安平满肚子都是郁气,咬咬牙,双手撑着地面起来,“是裙子太长不小心绊了下。”
魏珞犹不放心,开口道:“你再走两步,走两步看看是不是脚的毛病。”
安平急忙否认,“不是,我腿脚没毛病……就是摔着了痛得厉害。”声音低颤,带着浓重的泣意。
魏珞却似没听出来一般,“没事就好,真有病的话不太好治。”
安平摔得不重,可着实也疼,一瘸一拐地寻到火折子点了蜡烛。
烛光昏黄,顿时将清冽的月色逼退到门外。
魏珞扫一眼桌上摆着的酒菜,在旁边坐下,问道:“你有什么为难事儿?”
安平皱着眉头揉膝盖,“大哥有没有伤药,我怕见了血,是不是擦点药比较好?”
“就是平地摔了跤转天就好,用不着擦药,也死不了人……甘肃地动时,多少人被压断胳膊摔断腿不照样活着。”
安平被噎得哑口无言,片刻才道:“我确实有件为难事儿,大哥恐怕有所不知,田大壮并非我的亲生兄长,我爹娘也不是我的亲生爹娘。”
魏珞一凛,神情严肃起来,凝神听着。
安平却又闭口不言,伸手抱起酒坛子给自己斟上半碗,又给魏珞满上,低声道:“每每想起来我都觉得伤心,大哥陪我喝一碗吧。”
魏珞盯住她眸子看了看,端起碗抿了一小口。
安平也浅浅抿了抿,续道:“我娘本是京都人氏,嫁到宁夏去了,生下我之后家中突遭变故,我爹因病过世,我娘跟我相依为命生活非常清苦,这时候又收到京都舅舅的信,说外祖母病重,想见我娘最后一面。我年纪尚幼,从宁夏到京都又路途遥远,我娘便把我托付给田家二老,说最迟不过三年定然来接我,谁知一晃眼就十几年过去了。我托大哥带我回京就是想打听我娘的下落……”
这番话真假参半,若非魏珞已知她身世,没准真能让她瞒过去。
魏珞正巧也是要找宁荟,当下满口答应,“我可以帮你找,不过你娘生成什么模样,名讳是什么,差不多多大年纪,你身上有没有信物?”
真没让她猜错,魏珞这种男人还就是爱逞英雄,根本没有儿女情长的心思。
安平思量番,开口道:“我差不多十一二年没见到我娘了,记得她应该是三十岁左右,相貌跟我有七八成像。至于信物……”
“大哥看这个成不成?”安平取出那只空心竹簪,走到魏珞面前,忽然就朝着他怀里扑过去。
魏珞因是坐着,又完全没想到她会来这一出,只来得及侧开身子,却让安平端端正正地坐在了他的腿上。
他常年习武,腿上肌肉紧实坚硬,安平像是一屁股坐在石头上似的,只觉得硌得生疼。
魏珞腿上突然有这么温软的身体压着,有片刻的恍惚,可紧接着闻到那股刺鼻的香气,顿时清醒过来,一把将安平推了出去,站起身怒喝道:“平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安平又摔了一次,却没像先前那般哀哀喊疼,而是站起来,倔强地仰起脸,对牢魏珞眼眸,镇定地说:“我喜欢大哥……”
第128章 缠绵
这副样子, 倒有了些杨妡气恼时候的情态。
魏珞愣一下,只听安平续道:“大哥先后数次伸手相助, 待我恩重如山,安平无以为报,愿做牛做马侍奉在大哥身旁。”
“此话当真?做牛做马也愿意?”魏珞重复一遍。
“是!”安平咬着唇毫不犹豫地回答。
魏珞淡然一笑,“那明天让泰阿写个卖身契, 以后你好生伺候夫人。”
安平惊讶地瞪大双眸,迟疑着问:“大哥……是在说顽话?”
魏珞轻蔑道:“把你那些小心思收了, 老老实实地把真相说出来, 我愿意给你找个忠厚老实的人家嫁过去,要是你不愿意嫁,在府里住着也成。可要是再这样……”顿一下,恨声道:“我就是把你扔到后院水井里也不会有人说半句闲话, 不过就只是可惜那一井甜水了。”
魏珞身形高大,说话时俯瞰着她, 双眸如寒星,又似即将出鞘的剑,散发出阵阵冷意。
安平顿时吓出满身冷汗,手掌无意识地攥了下, 哆嗦着问:“大哥说的什么真相?”
魏珞从怀里掏出玉簪,轻轻拍在桌上, “这是你的吧?是你亲娘给你的?”
烛光摇曳,上好的古玉发出温润晶莹的光芒。
安平倒吸一口凉气。
这分明就是她前不久当掉的簪子,怎么会落到他手里?难不成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落在他眼里了?
而且还问这样的话, 是不是自己的身世也瞒不住了?
安平身子抖了抖,尚未散去的汗忽地一下子又冒出来,很快地汇集到一处,顺着脸颊缓缓往下淌。
定定神,颤声回答:“是。”
“她还给了你什么?”
“再没有了,”安平摇头否认,“那时候我还小,我娘说我身上带太多东西并非好事,反而会招来杀身之祸,就只给我这支玉簪,而且还是藏在木簪里头,说留着危急时候用。”
魏珞想想也是。
宁荟身怀六甲却能凭一己之力从马哈木身边脱身,其心智定非寻常女子可比。而当时安平要寄居在他人家里,显然不可能让她随身携带金银物品。
只他犹不死心,又问:“那你见没见到一只樟木匣子?”
安平蹙眉细细地思量着。
宁荟走的时候是秋天,她记得清楚,田野里草叶都枯黄了,枝头的树叶扑簌簌往下落。她们住在镇上一间小客栈里,屋里没有蜡烛,点了盏豆油灯。
灯光昏暗,只能照亮桌面那一小块地方。
宁荟取出那只樟木匣子来,匣子不大,只比安平的手掌长一点点。
甫打开,里面珠光宝气金光灿灿,照得她的眼睛都花了。
宁荟却很淡定,轻轻道:“这一匣子珠宝又怎能抵得过近百条人命和十几车的货物?”说着,就取出那只玉簪,当着她的面儿放进木簪中,手把手教她如何打开如何合拢,最后戴在她头上,细细叮嘱,“记得别随意让人动,这簪子看着没什么,可份量掂起来却不一样。”
她听话地点点头。
宁荟又挑出两支金簪,剪成一段段,最后将诸样物品尽数放回匣子里。
匣子漆了清漆,盖子上雕着展翅雄鹰,左下角还绘着两个画符般的字。
宁荟见她注意,特地解释给她听,“鹰是苏哈木部落王者的象征,这两个字是苏哈木父亲的名讳——苏和,也是上一代部落首领。”
安平瞟一眼魏珞神色,如实答道:“见过,匣子不算大,上面绘着雄鹰,角落刻着苏和的名字。可我真不知道匣子在哪里,要想找的话,只能问我娘。”
魏珞盯牢她眼眸瞧了瞧,觉得她不似作伪,神情缓了缓,“以后本分些,记着你的身份……我说过的话算数,只要你老实,我可保你性命无虞,倘或你再无事生非,依你的身份,想在我万晋王朝平安地活下去也不容易。”
犹豫下,忽然想到薛梦梧,又吩咐道:“没事少出门,免得被人看破身份。若是有人搭讪,只咬牙不认便是。”
安平垂着双手,低眉顺目地应道:“是!”
魏珞再不瞧她,昂首阔步离开。
过了好一会儿,安平才缓过神来,瞧着桌上分毫未动的小菜,只觉得后背心湿漉漉的,冷汗濡湿了小衣泛出凉意,冰寒刺骨。
原来,魏珞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身份,在防着她警戒着她,而她就像一个没脸没皮的跳梁小丑。
可思及魏珞临走时那几句话,虽是告诫,可也隐约有关心之意,而且身为瓦剌人的后代,他竟然还允她留在府里,魏珞并不一定完全对自己无意。
兴许成亲之后,他开了窍,反而会明白自己的好。
杨姑娘再漂亮也只是个刚及笄的小姑娘,而自己已经十八了,正是女子最美好的年纪。
安平冰冷的心又渐渐热络起来。
她总是还会有机会的。
第二天,魏珞起了个大早,将事情跟泰阿交待一番,屁颠屁颠就去了杨府门口等着。
门房见到他忙作个揖,“表少爷早,我让人进去回一声?”
魏珞怕杨妡着急吃不好饭,笑着摆摆手,“不用,我左右无事,多等会儿也无妨。”
门房点头应是,可总觉得不妥当,过得半柱香的工夫,偷偷打发个小厮往二门里送了信。
杨妡刚吃过饭,正对着镜子梳妆打扮,听得丫鬟回禀,知道魏珞是着急见她,不由弯了唇角,笑道:“我知道了,待会儿拜别爹娘就出门。”
杨妡不愿魏珞久等,极快地拢了头发,又往二房院知会声,带上红莲走出角门。迎面就瞧见魏珞意态悠闲地坐着车辕上跟吴庆说着闲话,他穿着灰蓝色袍子,里面是月白色中衣,两条腿又直又长,脚上一双皂底粉靴,无意识地蹭着地面。
见到杨妡出来,他立刻跳下车辕,急急地迎上前,半点没有宣武将军的气势,反而就像是她的一个仆从。
“表哥早,等久了吧?”杨妡笑着屈膝行礼。
她今天穿天水碧的袄子,月白色罗裙,裙摆缀了襕边,绣着嫩黄色的忍冬花,乌黑的秀发绾成高髻,斜插着两朵赤金嵌青金石的发钗,整个人看起来淡雅如菊温婉似月。
魏珞毫不掩饰眸中的惊艳,笑道:“我也刚来,早点走,路上不热。”
旁边门房听了,嘴里“啧啧”两声:都等了小半个时辰了,还说刚来,真是没法说,没法说。
吴庆抱过车凳来,魏珞托着杨妡的臂扶她上车,不可避免地闻到她身上清幽的香气,似梨花的清冽,又有桂花的甜腻,非常好闻。
及至杨妡坐定,魏珞翻身上马,催促着吴庆快马加鞭直奔广济寺。
刚下车,便见寺中白幡飘扬,一片肃穆。
杨妡忽然生出个不好的念头,急步走进山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守门僧人双手合十,“方元大师昨日圆寂了,方丈正领着众弟子诵经,近七日不接香客,施主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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