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妡确定前生并没有见过他,而今世据张氏说,魏剑声娶妻生子都是在宁夏,这是他的妻儿头一遭回京都,所以跟原主小姑娘也是素昧平生。
真不知他哪里来的仇怨?
杨妡毫不示弱地回瞪过去。
那人似是很惊讶,立刻移开了目光。
杨妡低头暗笑,自己前生活到二十五岁,还怕这个半大小子不成?再敢这么无礼地盯着自己,准保叫他好看。
魏璟本就时不时偷看杨妡,此刻见到她笑容,目光愈加明亮,越过一众姐妹,朗声问道:“上次在广济寺听姑祖母说广元大师留五妹妹参禅,不知是参悟的什么佛理?”
诸人视线顿时都落在杨妡身上,尤其杨娥,目光像刀子般,又冷又利。
杨妡不由好笑,那天他明明看到她在静业堂哭,该猜出参禅不过是个托辞,偏生这会还这么问。有心想再怼他几句,可当着一众长辈,只能仰了头,漫不经心地回答:“哪里是参禅,是我有几句经文不懂,胡言乱语一通,不知大师怎么就起了兴致……这次算是得了教训,以后不懂可不敢随便说话,听经听得我头都晕。”
“你这孩子,”张氏瞪她一眼,“大师指点是你的福分,不许说这种浑话。”
秦氏笑道:“她们这年纪,也太难为人了,我小时候就不爱听经。”
众人嘻嘻哈哈地进了水阁分宾主顺次坐下。
秦氏先着人请了魏剑声的遗孀王氏过来。
杨妡本以为长在西北又独力拉扯三个儿女,会是个泼辣爽利的女子,没想到王氏身姿纤弱,眉目如画,只是肌肤略显苍白了些,加上神色间难掩的愁郁,让她有种弱不胜衣的清丽。
王氏长相纤细,说话也温柔,细细软软的,“见过两位表嫂,本来一早就该上门拜见的,只是我原本身子就弱,这一路赶回来,又累得嫂子替我延医问药……”眼一红,泪珠顺势滚下,颤巍巍地挂在腮旁,扑一下掉了,另一滴紧接着落下来,越发的娇弱。
这一招哭是杏花楼姑娘们必须学的。
杨妡从前也对镜练习过无数次,可她自认做不到王氏这般炉火纯青教人心怜。而寻常妇人,就算像张氏这样的大家女子哭起来也免不了涕泗交流妆容失色,何曾会这般楚楚动人。
一时心念顿起,这王氏不会也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吧?
第9章 作画
杨妡侧脸瞥了眼适才盯着自己的那个少年。
那人目光空洞神情淡漠,也不知在想什么。
趁他没主意,杨妡飞快地收回了视线。
秦氏又开始介绍余下之人,魏剑声的长子叫魏玹,今年十七,次子也即是盯着杨妡看的那人名叫魏珞,十五岁;魏剑声唯一的女儿叫魏琳,刚满十四。
魏琳跟王氏截然相反,相貌虽美却略显粗糙,身形也壮实得多,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很好相处的样子。
介绍完毕,众人论过序齿,相互厮见过,魏璟带着少爷们往外院去,秦氏的女儿魏珺笑盈盈地道:“我娘跟姑母她们留在水阁,咱们往闻荷亭去,那边景致最好。我娘还让人排了曲子,让他们远远地弹,待会儿人来了,咱们喝着茶水对诗作画。”
姑娘们都喜欢热闹,岂有不同意的,当即起身往外走。
杨妡悄悄拉住杨姵,“我有话跟你说。”
两人渐渐落在后面,杨妡在湖边站定,一本正经地道:“这事儿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得保证绝不对别人说。”
“什么事儿?”杨姵噗嗤一声,可瞧杨妡郑重的样子,急忙收起笑意,指着满塘荷花正色道:“我跟花神娘娘起誓,绝不会对别人说,若违此誓,教我掉进湖里淹死永世不得托生。”
杨妡才似放下心来,压低声音道:“我觉得我这里坏了,”抬手点点脑袋。
啊!哪有说自己脑壳儿坏了的。
杨姵睁大眼睛又想笑,却拼命忍住了,赔着小心问,“你不是闹着玩儿吧?”
杨妡岂看不出她强忍着的笑意,瞪她眼,皱了眉头苦恼地说,“自从上次病过之后就觉得记不住东西,府里的人还好,祖父祖母一并兄弟姐妹都认识,可来到这里,脑子里一下子就空了,除了大表哥外,几位表兄都辨不清哪个是哪个……你说,待会要是客人来了,她们会不会笑话我是傻子。”
杨姵狐疑地问:“真的假的?”
“是真的,”杨妡愁眉苦脸地道,“你看刚才跟新来的表哥站在一处那两人,我知道是三表舅家的,也知道他们的名讳,可就是分不清谁是谁?”
“真摔坏脑子了?”杨姵惊呼,“怎么不告诉婶娘请太医来瞧?”
杨妡摊开手无奈地说:“谁说没有,你又不是不知道,前前后后诊过好几次脉,太医都说毫发无伤,而且要不是今天来这儿,我何曾知道自己落下这病根儿?你先帮我瞒着,兴许过阵子就想起来了呢……我娘大病初愈,不想再让她跟着担心。”
杨姵同情地看着她,思量片刻,应了,开口道:“戴羊脂玉发簪的是四表哥,戴碧玉簪的是五表哥,他们两人长得像,而且咱们原本见面次数也不多,记不清也没什么……待会客人来了,你要是真记不起来,我就悄悄提醒你。”
杨妡笑笑,记下了。原来右腮有只酒涡的是魏琤,眉头挨着紧的是魏瑜,难为张氏事先说解释那么多,总不如当面看一眼来得真切。
得到杨姵的保证,杨妡心里有了底,从容不迫地走进闻荷亭。
魏琳与杨娥已到二门去迎接客人,杨婧正踮着脚尖看乳娘替她够荷花,杨娇跟魏珺一问一答地谈论西北的人情风物。
杨妡含笑听几句,插话问道:“听说在宁夏独自走夜路要特别小心,如果有人冷不丁拍你肩膀,千万不能回头,是不是真的?”
“是有这个说法,五妹妹怎么知道的?”魏珺惊讶道。
杨姵被吊起兴趣来,追问道:“干嘛不能回头?”
杨妡故意卖关子,先不回答,慢悠悠给自己斟了半盏茶小口小口地喝,急得杨姵抓耳挠腮。杨娇也竖起耳朵问:“是有什么说法吗?”
杨妡喝罢茶,掏帕子擦擦唇角,这才笑道:“因为拍你的是头野狼,你一回头它正好咬住你喉咙。”作势去掐杨姵脖子。
杨姵根本不防备,骇得脸色都白了,少顷回过神来,抓着杨妡胳膊就拧她痒痒肉。杨妡咯咯笑着连声告饶,好容易安抚住杨姵,又问魏珺,“宁夏果真很多野狼,你见过没有?”
魏珺抿嘴笑道:“大哥他们打猎经常猎到,不过我家住在镇上,我倒是从没见过狼,狼也精得很,不会往人多热闹的地方去。”
听魏珺提起魏玹,杨妡顿时想起那个眼神无礼的魏珞。
前世无仇今生无怨,她又安安份份地并无出格之举,他为什么那样盯着自己?
因心里存着疑惑,杨妡有意接近魏珺,便笑着问:“听说宁夏的女孩儿不像京都这边总拘在家里,时不时能出门玩,你可曾遇到过什么好玩的事儿?”
魏家笑道:“那边规矩是松快些,平常姑娘家禀过父母便能出门,不拘是逛铺子、逛酒楼还有赏花游湖都可以,但我娘说我迟早得回京都来,要早早立起规矩来,把我拘得紧,也不怎么出门,每天不外乎做针线或者看书写字。”
“我们也一样,”杨姵不无同情地说,“天天就是这些事儿,等再长两年还得学管家理事,想想就无趣……不过你比我们强,从宁夏到京都这一路也见识过不少风景,我们还不曾出过京都呢。”
“这倒是,”魏珺认同地点头,“我们是过了二月二走的,那会儿宁夏还天寒地冻的,到榆林时就已经桃红柳绿了,到太原时正好槐树开花,我们还吃了槐花饼子,等到京都,都是夏天了。”
几人聊得正热闹,见杨娥引着三人正缓缓走来。
杨姵睃一眼杨妡,见她满脸空茫,侧头对魏珺道:“中间穿大红袄子的是安国公府孙辈的十三姑娘蔡星竹,左边穿银红袄子的是十一姑娘蔡星梅,另外那个穿浅碧色裙子的是孟阁老的二孙女,叫做孟茜。秦夫人是安国公夫人的外甥女,论起来也都是亲戚。”
魏珺感激地说:“多谢四妹妹介绍,否则我真是两眼一抹黑了。”
“谢什么,应该的。”杨姵客气道,伸手捅捅杨妡,“春天赏桃花,你跟蔡星梅因为作诗拌过嘴,要不要上前招呼声?”
竟然曾经争吵过的?
杨妡探头多看了两眼。
蔡星梅约莫十一二岁,个头不高,肌肤白净细腻,眉眼小巧秀丽,说不上特别漂亮,但看着和蔼可亲,不像是能与人发生争执的样子。
杨妡本想问下杨姵,可当着魏珺与杨娇的面儿不好开口,遂笑盈盈地站起来道:“都过去的事了,谁还总记在心里不放?走吧,咱们去迎迎。”
杨姵跟着起身,打趣她,“这会儿知道大度了,那天可是抓着人家诗文里一个错处就不放。”
杨妡心思转得快,已猜出个七七八八来,嘟着嘴不满地说:“她错就是错,为什么非不承认?”
杨姵无奈地看向魏珺,“蔡家向来诗书传家,她家的姑娘都有才名,也在乎这个,阿妡瞧出来私底下告诉她就是,偏偏被人挑唆着当众说出来。”
蔡星梅面皮挂不住,羞恼之下才发生了口角。
魏珺只笑不说话,杨妡却对这个四姐姐多了层认识。
看着快言快语像是没有心计的样子,心思倒是通透,又思及她在广济寺撺掇杨峼找人打杏子的事来,不由暗想,在杨家恐怕还属杨姵活得最自在。
既不惹魏氏厌烦,又不招姐妹们嫉妒,而且还能最大限度地满足自己的想法。
这边想着,已经与杨娥等人汇在一处。
杨妡绝口不提前事,热情地对蔡星梅等人道:“你们怎么凑到一块了,也不早点过来,我们等了好一阵子。”
蔡星梅乍看到她还有些不自在,红了红脸道:“本该早到了,可前面双榆胡同有人打斗堵了路,好容易等到五城兵马司的人来才通……倒是正好遇到孟姑娘。”
孟茜老气横秋地说:“大庭广众之下差点闹出人命,京都也不比往年清静了。”
杨娥笑着挽了她的手臂,“这些跟咱们又不相干,亭子里备好了纸墨,上次那幅桃花图我没得着,今儿你得好生画幅清波碧荷补偿给我。”
孟茜笑道:“有蔡家两位姐姐和小娥在,哪儿容得我献丑。”
几番谦让,孟茜与蔡家姐妹并杨娥均进了亭子,各取纸笔准备作画。
杨妡手捧一杯清茶,静静地看着几人作画,倒瞧了个清楚仔细。孟茜跟杨娥差不多大,五官秀美,戴着对赤金嵌宝梅花簪,身上罗裙老远看着像浅碧色,近处瞧了却是碧中带了蓝,跟一汪湖水似的,是极珍贵的素影纱。
蔡星竹比蔡星梅小两岁,身量中等,椭圆脸带着婴儿肥,说话时眉眼弯弯,看着很讨喜,又因穿着大红袄子,更有一股福相。只是袄子似是小了些,显得有些紧。月白色裙子洗得干净整洁,但襕边已微微泛出黄旧来。
与旁边的孟茜一比,更显寒碜。
看来安国公府果真如张氏所说那样,已经没落了。
可蔡家姐妹神情俱都淡定从容,更难得运笔行墨间有种读书人特有的儒雅,落落大方的。
杨妡便暗暗叹了口气。
少顷,魏琳引了淮南侯府两位李姑娘过来。
都是十二三岁的年纪,李兰心穿水红色袄子,梳双螺髻,带赤金牡丹簪;李兰慧穿豆绿色袄子,梳双环髻,戴赤金丁香发簪。两人都是容长脸,眉似远山,目若秋水,穿一色的月白裙子,非常漂亮。
进了亭子,少不得引见给魏珺,众人又是一番契阔。
说话间,作画的四人次第放下笔,有丫鬟过来将画挂在柱子上供大家品鉴。
同样是画荷,四人侧重点各个不同。
杨娇的画是两片荷叶之上,一株荷花开得饱满张扬;孟茜画得是满池荷花伴着荷叶,簇簇拥拥热闹非凡。相较于前两人的生机蓬勃,蔡星竹画得是枝残花败的秋荷,看上去满目萧瑟。
最特别的是蔡星梅,她以莲叶为背景,着重画了水中嬉戏的几尾游鱼。
鱼儿画得生动活泼,极是传神……
第10章 冲动
鱼戏莲叶啊……杨妡心中一动,想起薛梦梧曾贴着她的耳边呢喃,说莲既是“怜”,亦是“恋”。
鱼戏莲叶,便是鱼水之欢。
就是那天,他教她作鱼戏莲叶画,他一手搂着她的细腰,另一手握住她的手,两人身子挨着身子用了好半天才画完那幅图。
蔡星梅怎地就想起做这样的画?
杨妡不由环视一下四周,见诸人正挨个点评画作的优劣之处,并无人面有异色。唯独杨娥微怔了下,什么都没说。
也是,都是养在深闺的女孩,且年纪都不大,何曾知道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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