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别这么说,”青菱歇一会儿,攒足力气又道:“姑娘好歹听奴婢一句话,往后无论做什么事情,姑娘多考虑考虑。今儿要是真进了林子,奴婢能不能留下两说,便是太太也不免跟着吃挂落。”
杨妡哽咽着点点头。
她是真不知道杨家竟有这样的规矩,主子犯了错,惩罚的会是丫鬟。当初杏花楼,她也没少出错,可杏娘要打要罚都针对她本人,并不曾连坐到青儿身上。
没想到换了地方,规矩是截然不同了。
杨妡不想因自己的举动再给青菱带来麻烦,遂起身道:“你好生养着,这些日子不用当差,被罚没的月钱我会补给你。”
青菱听后觉得不妥,可脸颊实在疼得厉害,脑子里乱哄哄的,加之不愿杨妡在下人房里久待,便没多话。
杨妡翻来覆去一夜没睡踏实,终是不甘心,天明后,听红莲提到青菱夜半时候起了热,越发觉得意难平。头发也没好生梳,粗粗梳个双丫髻就往松鹤院去。半路上遇到来杨姵。
青菱挨打根本瞒不了人,吃夜饭的时候就传遍了整个府邸。
杨姵见杨妡神情恹恹地,低声劝道:“就算你心疼身边人也得高高兴兴的,被人瞧出来又有得话说,待会见到二姐姐,记得跟她道谢。”
杨妡深吸口气,记着了——她的人被打,她还得向打人的道谢。
走进松鹤院,魏氏身边的丫鬟玛瑙利落地撩起帘子招呼,“四姑娘,五姑娘来得可早,老夫人正喝蜂蜜水。”
魏氏几十年的老习惯,早起洗漱完毕先喝上一盅蜂蜜水,润喉润肺。
进门后,果然看到杨娥正笑语晏晏地递上帕子伺候魏氏擦嘴。
杨妡先给魏氏问安,又含笑对杨娥道:“多谢二姐姐昨日费心指点,今儿丫头们就听话多了。”
杨娥笑道:“谢就不用了,妹妹别记恨我就成。”
魏氏自然也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点头道:“你们年纪小,少不得被下人们哄骗或者怂恿,正该时不时地立立威,也好让她们懂得规矩。”
倘或杨娥本意真是如此,杨妡也会念她的情,可昨天那架势,分明是立威给张氏与杨妡看得,分明是在彰示二房院内宅真正的主子。
杨妡暗自腹诽,眼角瞥见杨娥的丫头采茵端了茶汤过来,心中念头顿起,似是不在意地侧个身,采茵手中不稳,茶盅“当啷”落地。
杨妡怒斥:“怎么回事?”
“我,我,”采茵讶然抬头看到杨妡双眸中的冷厉阴沉,支吾两句,却不敢明说是杨妡碰撞所致,忙矮了身子跪下,“奴婢不当心,请姑娘恕罪。”
“不当心?”杨妡冷笑声,劈手给了她一个嘴巴,“你今儿不当心洒了二姐姐的汤水,明儿就会不当心倒掉她的药,后天说不定还会不当心给二姐姐饭菜里下毒……你要是刚进门的小丫鬟也就罢了,可你伺候二姐姐这么多年,是不是觉得二姐姐既要在祖母跟前尽孝,又得主持二房院中馈没工夫管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纵使杨妡身量小,可她着实用足了力气,掌心*辣地疼。
采茵莫名其妙遭此横祸,脸颊更疼,泪水忽地就涌出来了,眼巴巴地望着杨娥。
杨妡怒道:“你不服气么?二姐姐昨天就是这么教导我的,”抬眸看向杨娥,“二姐姐,你说我该不该教训这丫头。”
杨妡记性好,把昨天杨娥的神情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
杨娥脸色紫涨,双唇紧闭,银牙几乎都咬碎了,好容易挤出一声,“五妹妹教训丫头没错,不过不该自己动手,免得手疼……叫个丫头便是。”
“多谢二姐姐指点,”杨妡微笑,忽地扬了声音唤,“玛瑙!”
早在采茵摔了茶盅时,玛瑙就拿着笤帚簸箕等在门口,听到杨妡传唤自不敢不应,忙颠颠上前。
杨妡指着采茵道:“二姐姐吩咐了,把她拉下去掌嘴十下……要重重地打,不重记不住教训。”
玛瑙将两姐妹的话听了个全套,可她是魏氏的丫鬟,不敢擅为,偷偷瞟向魏氏。
魏氏脸色阴晴莫辨。
杨姵见状,似笑非笑地说:“莫非二姐姐跟五妹妹指使不动你?”
玛瑙神情一凛,拉起采茵走到廊下,撸了袖子一五一十地打。
这空当三姑娘杨娇跟六姑娘杨婧先后进来,连带着廊下等候的丫鬟婆子都瞧了个正着。
各人都明镜儿似的,知道五姑娘为替青菱报仇,特意来跟二姑娘叫板,采茵是倒霉正撞在刀口上。
昨天青菱是在二房院挨得揍,只有张氏屋里几人见到,而现在几位姑娘都在跟前,大家都眼睁睁地看着。
采茵羞愧交加,青藕却无比地舒畅,怎奈不好显露出来,只沉默地盯着脚前的地面替玛瑙记着数字。
十巴掌很快打完了,玛瑙拉着脸颊红肿的采茵进来复命。
杨妡冷声道:“今儿算是小小的惩戒,以后要好生看清脚下的路,认清眼前的人,别稀里糊涂地一会儿摔了茶盅一会儿碎了杯碟。”
声音稚嫩却响亮,直直地传到院子里众人耳中。
等吃过早饭,这一幕毫无意外地也传遍了府邸。
张氏不无担心地说:“你也真是,平白招惹她干什么,这下子怕是祖母对你也不喜了,以后的亲事怎么办……等上一年半载她也该出阁了,嫁出去的姑娘手再长还能伸到娘家后院不成?”
那可未必,即便杨娥不伸手,没准还能撺掇着杨峼将来的媳妇闹事儿。为了一劳永逸,还是趁早让她歇掉心思才好。
杨妡正捏支炭笔,在白绵纸上细细地描石榴花的图样,闻言浑不在意地说:“在祖母跟前,我无论如何越不过二姐姐,我何必费那么多心思讨好她?现在说亲事还早,而且我跟阿姵差不了几天,有好亲事肯定是先尽着阿姵的。再者说了,我就是再惹她嫌,她还能把我卖了不成?就算为了府里的名声,祖母也不会十分苛责我。”
张氏斥她一句,“没大没小的,怎地如此说你祖母?”
杨妡笑呵呵地说:“我就是这个意思,讨不讨好祖母并不重要,可我不能让跟着我的人寒心,否则她们还怎么帮我办事?”
张氏怔一下,“你小小年纪,怎么想那么多……”
第12章 教训
张氏闺名一个“巧”字,祖父张梁曾经做过安州的知州,后因病早早过世。父亲张鉴也是饱读诗书,但时运不济,在科举上面却屡屡受阻,只得了个秀才功名,现在安肃县做训导。
张梁与安国公曾有来往,张氏便与秦氏相识,还被邀请到武定伯府做客。
彼时,魏明容过世不足一年,杨远桥正在守妻孝。
守完一年妻孝,他就该续娶了。
男人很少有空房的,一来杨远桥还年轻,二十刚出头,离不开女人伺候;二来,杨家早晚要分家,杨远桥屋里不能没人操持,虽说有个姨娘,可姨娘既不能出面招待客人也没法出门应酬,基本没用;第三则是自古丧母长女难嫁,为了杨娥的亲事,就算是摆设,杨远桥屋里也该有这么个人。
毛氏一眼就相中了张氏。
张氏长得非常漂亮,漂亮的人通常会让人觉得没脑子,而且她性情和软,说话行事半点锋芒没有。
毛氏又特地请人打听过,觉得实在不错,便与魏氏合计。
魏氏自然相信亲嫂子,所以就定下让张氏给杨远桥做续弦。
张氏姐妹四人她行三,前头两个姐姐嫁得都一般,大姐夫读书读了二十年连童生试都没过,现在仍在埋头苦读。二姐夫奋斗几年之后改行行医,开了家小医馆。
见文定伯府来提亲,张家便欢欢喜喜地把张氏嫁了过来。
张氏本来就不是爱逞强掐尖的人,加之出身低,乍进杨府不免束手束脚地不敢争权。好容易熟悉过来,又有了喜讯,她自然是把精力先放到孩子身上。
耽搁这几年工夫,杨娥已渐渐长大,在魏氏的支持下,渐渐掌了二房院的半个家。
张氏便处在这么个不尴不尬的地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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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妡描完石榴花,新换一张纸,挑了兰草的图样问:“再绣条兰草帕子给父亲可好?”
张氏抿着嘴儿笑,“先绣完刚才那条再说,依你现下的工夫,便是绣出来你父亲也不会要。总得绣完二三十条帕子,等年根上,你手底下有了数,才好送他。”
杨妡不以为然,“哪里用得了那么久,兰草简单,只三片叶子。”
“你呀,”张氏嗔道,“单是配色就不容易,你看中间颜色深,往外就成了浅绿,最边上还有道金绿的边,得一点点比着配出来才行。”
听着跟作画差不多。
为画一朵红牡丹,杨妡也曾用朱砂、红丹、胭脂还有银朱等等好几样红来调色,可调好之后用不同画笔渲染即可,而绣花得靠密密麻麻的针法绣出渐变和层次来。
杨妡瞧瞧自己细白如葱管的手指,上面已有好几处针眼,顿时哀叹。
张氏笑道:“都这样过来的,你上手还是快的……冬月是老夫人生辰,你不还应允做额帕裙子?还有给阿姵的香囊,我的帕子,再加上你父亲……”
细算起来,欠得外债还真多,杨妡苦笑,“那会儿是哄老夫人开心随口说的,不用当真吧?”
“不管因为什么,应了的事情就得尽力做到,”张氏正色道,“别的先放放,等练熟了先把额帕做起来,也算是你孝敬老夫人的寿礼。”
杨妡笑着应是。
两人正有说有笑地商量着,忽听院里锦红一声惊呼,接着传来沉重又急促的脚步声,很快进了厅堂。
杨妡正觉奇怪,就见湖水绿的门帘已被撩起,露出张端肃阴沉的脸。
是二老爷杨远桥。
杨妡赶紧起身招呼,“父亲安。”
杨远桥一怔,似是没想到她在这里,可脸色仍没有好转。
张氏笑着问:“难得老爷今儿下衙早,晚上想用点什么,我吩咐厨里预备。”
杨远桥铁青着脸吐出四个字,“待会再说”,目光转向杨妡,声音冷淡漠然,带着三分质问与训斥,“今天在松鹤院,你指使祖母的丫头教训你姐姐的丫头了?”
原来是给杨娥找场子来了。
如果自己没在这儿,这火气肯定要冲着张氏发作。
不问青红皂白就找自个儿妻子麻烦,还算男人吗?
杨妡默默鄙夷番,低了头回答,“采茵摔了茶盅,把姐姐的汤水洒了。”想一想,补充道,“姐姐心善,我就替她惩戒……”
话音未落,就听头顶淡漠的声音道,“说实话!”
杨妡抬头,对上杨远桥眼眸,那眼里分明是浓浓的审视与怀疑。
而旁边张氏焦急地给她做口型,“跪下,认错。”
杨远桥既然来问罪,肯定已然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纵是这样,可他仍然偏袒杨娥,杨妡心中不忿,索性直盯着杨远桥道:“姐姐昨天也教训了我的丫头。”
张氏大急,拼命给她使眼色。
杨妡视若不见,续道:“昨天我走太快踩到石子,青菱扶我不及,她本无错,姐姐却赶着过来请母亲责罚于她,青菱被打的满嘴是血,脸也肿了。”
杨远桥沉声道:“你姐姐是为你好。”
杨妡撇下嘴,“假如换做父亲,您的小厮无意一个疏忽,大伯非得拉到祖父跟前大施惩戒,说是为父亲好,父亲是如何想法?”
张氏见势不好,快手快脚地端了托盘过来,赔笑道:“老爷,先坐下喝口茶。”
杨远桥接过茶盅,轻轻顿在桌面上,声音倒是和缓了些,“你是怎么想的?”
杨妡惯会看男人脸色,知道父亲火气已消,言语更直接了些,“姐姐要真为我好,就应私下告诉我如何管束下人……我连自己的丫鬟都没有管教的权利,都护不住,她们怎可能服我,怎可能忠心服侍我?别人又会怎么看待我,怎么看待母亲?反正我的人,我要亲自管。”
杨远桥啜一口茶,盯着杨妡沉默片刻,忽而翘了唇角,“阿妡长大了。”
原来父亲并非完全不在乎她,那为什么刚进来时脸色那般可怕?
杨妡心念一转,甜甜笑道:“我已经九岁半,当然长大了,爹爹夜里跟我们一道用饭吗?让厨房做荷叶鸡可好?”
杨远桥点头应好。
张氏在旁边一直提着心,此时见杨远桥露了笑,忙笑着插话,“这个菜费火候,我赶紧去吩咐。”
等她走出廊外,杨妡往前两步,低声问道:“爹爹,是祖母不高兴了?”
她身量矮,杨远桥纵然坐着也比她高出一大截,垂眸便瞧见她半仰着的小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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