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的。”杨雪知道章父的性子,明白他能说出这样一句软话已经算是很不容易了,便也没再说什么其他的话去呛他。她回来,可不是为了和谁闹脾气的。
章父闻言,满意的点了点头,也没再说什么,继续吃了起来。倒是她身边的冯氏望着杨雪的双目里,总是带着几分难言的复杂。
杨雪自然也感受到了冯氏的目光,却始终没有开口询问。相比起章家的女儿来,冯氏才是一个真正的、由封建时代培养出来的女人,她的半生都活在了封建王朝里,思想也满满当当的是所谓的“三从四德”。她如今对自己的看法究竟如何,杨雪无从知晓,所以自然也不敢轻易开口问话。
一时间,整个饭桌上除去碗筷碰撞的声音,便再无其他声响。
而这样的沉默,也本是章家多年来的用餐礼仪。但或许是因着杨雪的回归,却又好像是为这样的沉默萦绕出了些若有似无的古怪。尤其,是在杨雪发现章嘉芬的兄弟姊妹们都“不经意”的把视线放在自己的身上后,这样的气氛更是浓厚了起来。
“咳咳,”同样也发现了气氛古怪的章君勉,为缓和气氛便也顾不得章家多年的礼仪和章父的在场,对着杨雪张口说道,“佑亦也是许久没回宝山来了,待会儿吃完饭,咱们出去逛逛,我带你重新去熟悉熟悉咱们宝山?”
章君勉的话落,杨雪和桌上的其他人都是下意识的向着章父望去,谁知章父只是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眉头皱了皱,便没有了其他的反应。他反是在发现众人的大量后,随意瞪了一眼周围的人道:“看着我做什么?还不快吃饭?”
这下众人的神情才是真正的都古怪了起来,见章父没有责怪在饭桌上聊天的章君勉,便也都悄悄地互相讨论起来。
唯有杨雪只怔了怔后,便恢复了嘴角的那抹笑意,回道:“好呀,上次回来也没有多看几眼咱们宝山县,也不知道这么久了,都有些什么变化。”
“待会儿出去是出去了,二哥可得记得早些回来便是了,晚上还等着一起吃年夜饭呢!”一直没插嘴的章嘉熬插嘴道。
章君勉笑了笑,便也回了一句:“我们省得的。”
拉着杨雪迅速扒完了碗里的饭,对着厅里都还没散去的众人留下一句:“我们先出去了。”章君勉便带着杨雪踏出了章府。
章君勉携着杨雪去了很多、以前他曾经偷带着章嘉芬去玩耍过的地方,使得杨雪虽是无法感同身受,却也难免升起了几分感叹的意味。
“一眨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走得累了,两人便在一小茶楼里坐了下来。
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上,看着窗外的行人来来往往,杨雪不自觉的就把心中的感叹给说了出来。
“呵,是啊,一眨眼,我们都长那么大,开始各自成家立业了。”章君勉喝了一口茶,也同样感叹道。
杨雪转过头,望着章君勉,看着他身上那份仍旧与许章序一般无二的书生意气,忽然问道:“方才在家里没看见二嫂,你还是同二嫂离婚了?”
这一次,章君勉倒是没有犹疑,一下便笑道:“这还要多亏了佑亦你呢!”
“这关我什么事?”杨雪挑了挑眉,真的是被章君勉的话给吓了一跳。
“她可是读了你的文章,听了你的事迹,才觉得自己不应该再同我在这样一段包办婚姻里委曲求全的。”说着,章君勉不禁觉得好笑,“签下离婚协议时,她还昂首挺胸的对我说,‘以后再见到我,请叫我沈女士。’”
“这样挺好的。”至少又多了一个从“封建”的阴霾中走出来的女人。
杨雪夹了粒盘里的花生米,喝了口茶,点点头欣慰道。
“是挺好的。不过也不只是她,”章君勉同样欣慰的继续说道,“咱们家里的姊妹们,也都开始变了。
就比如说大姐吧,当初她没能嫁给恣慕,反倒是让你嫁给了恣慕,她对你是有些怨意的。上次你回来,听说了你和恣慕离婚,她还对其他妹妹们讥讽着你。不过,等你倡导的女权风波渐渐盛行起来过后,大姐她也渐渐开始变了,现在她连待人都活泼了许多。”
听着章君勉的话,杨雪的笑也越来越明媚了些,这是再一次证明了,她所做的一切,她所写的文章并非是在无用之功不是吗?
杨雪与章君勉越聊越是畅快欣喜,甚至几度都忘了要回章府的时间。等到天色已然开始渐渐变暗了,两人才忽然想起,今天是要早些回去的。
“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不然一会儿非得挨爸爸的骂不可。”章君勉往窗外看了看天气,终于起了回去的心思。
“我看也是。”
杨雪想了想记忆里章父拿着藤条的模样,忍不住便笑了,站起身来,跟在章君勉的身后,一边说着,一边向着来时的路走了回去。
44.民国44
民国小县城里过年,还是年味儿十足的。至少, 杨雪二十来年将近三十年的人生里, 还从未体验过这样的热闹。
全家人在一起吃年夜饭那是不用说了, 即便只是一家子的人和和乐乐的坐在一块儿聊着天, 那也足够让杨雪新奇与艳羡了。
她看着她曾经还稍带恶感的、章嘉芬的家人们,三三两两的凑在一起, 天南海北的聊着,忽然便觉得其实一直以来,是她在带着偏见。她从来只想着这具身体里章父章母待章嘉芬的不公与寡情, 又怎么看得到他们身为家人,其实也有温情脉脉的时候呢?
“县城里的舞龙队应该快要经过咱们这了,佑亦, 你要同我们一起去看看吗?”章嘉熬和其他的兄弟姐妹们已经谈笑着站了起来,看着还尚自发呆的杨雪,出声问道。
舞龙队?
杨雪有些疑惑。半眯着眼,仔细翻了翻章嘉芬的记忆,才想起章嘉芬幼年时的每一年,都是要和兄弟姐妹们出去看舞龙的。小时候, 章父章母会带他们去, 长大了, 他们自己可以去了,章父章母便也就不再凑这个热闹了。
“好, 我去。”
杨雪眼睛亮得像是会发光, 俨然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 站起身便对着章嘉熬应道。
跟在他们的身后向着门外走了出去。
他们没有去太远的地方,仅仅是到了章家的大门口便停了下来。可那也足够杨雪惊奇了——章家的门口、哦不,应该说是整条大街,都已经站满了来凑热闹的百姓,大家都在等着舞龙队的经过。
杨雪原本是跟在章嘉熬的身边的,但忽然间,她两边手的手腕,便被章君勉和章嘉芬的八弟章禹久分别给拉住,带着她整个人都在往人群里挤。
等到终于突破重重人海,总算站在了离被围住的街道最近的位置后,两人才松开了杨雪的手。尤其章禹久松手时,还特意躲闪开了杨雪的目光,撇开头,抿了抿唇道:“那个……站在这个位置比较好看……”
这一幕忽然便与从前章嘉芬的记忆里的一幕重合,一时间,竟让杨雪都有些分不清现实与过去。
彼时的章嘉芬还是原来的章嘉芬,性子软软弱弱的,总是挤不进人群里,以致每次都只能远远地站在人群外,看着舞龙的队伍浩浩荡荡的走过。后来有一次,章君勉和章禹久在往人群里挤的时候,望见了人群外孤零零的章嘉芬,便合力拽着她挤进了人群。
那是章嘉芬第一次那样近距离的看着舞龙队从自己的面前走过,也是她第一次切身参与到那样的一份热闹中去。而这之后的每一次,也都变成了两人带着章嘉芬去看舞龙,久而久之,竟然也变成了一种习惯。
绽开了一抹会心的笑,杨雪张了张嘴,正预备对章禹久说些什么,却又听见怔怔的锣鼓唢呐声、声声传来。
回首,向着街道的另一头望去,远远便看见了舞龙队的队伍和着星星点点的火把款款而来,带起一片喧嚣。
想了想,原本预备说的话,也没有再说的念头,反正从章禹久刚才那模样,本身便也没有要与她疏远的苗头不是吗?
放下了心,杨雪便专心地向着那离她越来越近的舞龙队看去。
那十数人共同舞着长长的黑龙,使之跟着另一个拿着绣球的人,不停的穿、腾、跃、翻、滚、戏、缠。加之锣鼓、唢呐、烟花样样不绝,倒确实是热闹非凡。
舞龙队在途径杨雪几人面前的时候,是停下来表演了好一会儿才走的。有些人欢叫着随着舞龙队往后走了下去,有些人便欣喜着拿出早已备下的爆竹,放在街道的中间,将其点燃后撒腿便各自跑开了。
杨雪也跟着大家一起侧着身子捂住了耳朵,眼睛却没有像众人一样紧紧的盯着那声声炸裂开的爆竹,反是望着难得一见的、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清晰可见的欢心笑意。
她忽然便觉得这样的生活也挺好的,各自守着各自的幸福。而她写下了那样多的文章以求唤醒祖国的同胞,或许想要守护的也不只是所谓的“国”,也有这一份平凡人里的平凡的“幸福”。
有那样一秒,她为自己选择了文学这条路而感到庆幸,为自己现在看来、或许略显狭隘的想法而感到庆幸。
“舞龙队走了,咱们也回去吧。”
章君勉轻柔的伸出手,将杨雪的双手从她自己的双耳上拿开。
杨雪愣愣的往街道上又看了几眼,果见爆竹已经燃烧殆尽,舞龙队已然了无残影,甚至周边的人都已经开始各自散去了。
“好。”
最后看了一眼人影稀疏的街道,杨雪答了一句,便跟着章君勉和其他的兄弟姐妹们回到了章府里休息去。
接下来的几日,杨雪便是与往年的章嘉芬一般,跟着章家人一起串着门子或一起待客了。而其中,或许是因为她的名声的原因吧,她总觉得以往章家那些亲朋们,忽然都变得极为热切起来,搅得向来在外人面前温和的章父也都开始不耐起来。
不过……这个年,她总归是过的舒心的。
同大家一起坐在厅里吃着午饭,杨雪忽然开口说道:“昨天年十五已经过去了,我已经吩咐了李叔去找人为我买了两张火车票,待会儿我便该带着吴妈返回沪上了。”
闻言,正在吃饭夹菜的其他人动作都忍不住顿了顿,章父自然也是。他放下了碗筷,留着碗里约莫半口的米饭不再食用,想了许久,才对着杨雪点了点头道:“早点回去也好,还可以多写些有用的文章。是要比留在家里,闲着没事做要好些。”
说着,他又重新端起了碗筷,将那最后的半口饭扒了个干净,一边转身离开,一边留下一句:“我待会儿也得去医馆,就不去送你了。”
章父走了没一会儿,杨雪和众人才回过神来,便见这半月来她都不曾如何言语过的冯氏,犹犹豫豫着开口道:“佑亦你……”
她要说什么,杨雪并不知道,但杨雪却知道,她要说的,却对不仅是她最后说出口的那一句。
冯氏开了口,话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到了最后,只好浅薄的嘱咐了一句:“到了沪上,自己记得注意些身体吧。”
说完,她便走了,只留了杨雪一个人还径自一头雾水。
“佑亦?”章嘉熬皱了皱眉,换了一声杨雪。
杨雪却仅仅是笑了笑,道:“四哥,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
章嘉熬本身也并非是不支持杨雪的,此时见杨雪自己心里有数,便也没再多做纠结,放松了神情道:“你自己清楚就好。待会儿我和二哥一块儿去送你到火车站吧。”
他的话落,章君勉便跟着点了点头,杨雪却是禁不住好笑起来:“都是自家人还有什么好送的?我可受不了那样矫情。我还是直接让李叔一会儿派辆车送送我和吴妈好了。”
章嘉熬和章君勉拗不过杨雪,最后还是答应了。
而杨雪和吴妈在之后,经历了一小时的车程后,也终于抵达了沪上。
这回回到了沪上,最主要的事情便是那本《百年孤独》的刊发了。杨雪在回到沪上的第二天,便带上了《百年孤独》的全部手稿,特地去找了一趟胡适。
胡适让妻子江冬秀招待着杨雪,自己则拿着杨雪带来的手稿,细细的翻阅起来。
“先生你别介意,适之他就是这样,什么都大不过他手中的一直文稿。”江冬秀支走了吵闹的孩子们,替杨雪倒了杯开水放在桌面上,坐下来同杨雪道。
这是杨雪第一次来胡适的家里寻他,也是江冬秀第一次见到这位、一直令她心存敬意的“章先生”。所以,言语间便总是不自觉的带上了三分的小心,生怕自己哪里会招待不周。
杨雪似乎也是看出了江冬秀神情里的谨慎,便安抚着笑道:“嫂子大可不必为了我费神,我可还要仰仗适之为咱们《公报》尽心尽力呢。”
“他呀,可不用你去‘仰仗’他,这本就是他自己爱做的事情,你不让他做,先生信不信他还会跟你急呢!”江冬秀瞧着杨雪平易近人的模样,便也没了那份紧张,甚至还同杨雪开起了玩笑。
杨雪本便是个为人温和的人,也不大会让两人间的气氛冷落下来,一下子,竟与江冬秀聊得也颇为欢畅。
“哈哈哈。”
一个笑话说完,江冬秀正与杨雪笑得痛快,便见一旁的胡适放下了手中的文稿,激赏道:“佑亦这本小说写得可真不错!看来佑亦的笔力,又上升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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