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供帮助
多呆了两天,温娴才知道邻居家住的是一位少校的妻子和十来岁的儿子,他们家里养了一窝猫。
是刚下生的,小奶猫是黑白花纹,耳朵上刚出绒毛,小嘴和小舌头都是粉粉嫩嫩的,路还走不稳,每次颤颤巍巍地向前迈步,小尾巴都会抖来抖去。
贼可爱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那对母子见温娴有伤,有时会送点自己家腌的泡菜。温娴不能下楼,一个人在公寓里憋的难受,他们家就干脆白天开着大门,这样温娴在门口坐着的时候,可以一边啃馅饼,一边撸猫。
嘿嘿,妙啊。
她都不想走了。
想想而已,不走不行,她不想被人监视着。
温娴双腿基本可以缓慢行走了,她悄悄地收拾东西离开公寓,回到了自己的家中。酒店的封锁已经解除,虽依旧是重点监控区,但门前没了值岗的士兵。
她回到自己的岗位恢复正常工作,下班时打包一些酒店里剩的面包牛奶,或者蛋糕沙拉回家,洗洗衣服,吃些东西,睡觉。
无趣却相对安全的生活,温娴已经很满足了。她觉得自己可以保持这个状态直到战后。
喧闹的夜生活距离温娴很远,她躺在床上几乎睡着了。忽然,她听见窗户有异常响动。
放在以前,别说窗户有响,就算是窗户开了她都不会被吵醒,现在不行了,温娴恨不得能听见厨房地板上有多少只蟑螂溜过去。
她抓了拖把棍子,轻手轻脚地往声源处寻找。
一进厨房,就看见窗户开了一条小缝,一个足够五六岁小女孩钻进来的空间。
女孩儿呆呆地看着比她高出不少的温娴,忘了逃跑,吓得定在原地。
此时,从那个缝隙中又伸进来一双修长的手,拖住女孩儿的腋下,要将她拽出去。那双手的主人太过慌张了,拽了几次都没成功,温娴握着棍子跑到窗前一看,才确定窗下的是个青年。
他比温娴更受到惊吓,本想扔下女孩儿独自逃跑,却在转身的一刹那又放弃了。
青年泄气地站在窗前,嘟囔道:“对不起,小姐。”
温娴看见他手臂上的大卫之星还牢固的缝在衣服上,里面穿着即使在战前也挺昂贵的皮马甲。那个已经被放进厨房的小女孩儿只知道瞪大双眼,她身上穿的大衣已经脏的变成了暗红色,袖口黑的反光。
她下意识的对那个无比惊惧的青年说道:“进来,吃点东西?”
青年讶异地看着她,全身都紧张起来。他推辞道:“给她点吃的就行了。”
“进来吧,我在酒店工作,带回来不少吃的。”
青年有些迟疑,温娴见状也不逼他,先把吃剩下的面包摆在桌子上,然后拿出了碎猪肉冻。
他咽了咽口水,不客气地从窗户翻进来,跑到桌旁盯着黑麦面包一直瞅。
“坐下吃。”
“能给我一些水吗?”
“可以。”温娴给两个人倒了水,又倒了一盘牛奶。这是她能提供的最后的东西了。
反正明天还会打包回来更多,酒店会为顾客提供最完美的食物,其他的边角料质量也不低,和当年温娴在波兰捡食的不是一个档次。
青年的声音出卖了他的年龄,称他为少年更合适。和路德维希差不多高的男孩儿,却没有与身高相匹配的身材,他面色苍白,身形虚弱,借着外面的灯光,温娴能看到他手上因为长期不清洗而结的痂。
“我怎么称呼你?”
“我叫奥托。”
“你父母呢?”温娴忍不住不去探寻。
“在隔离区。”
她注意到奥托不像那个女孩儿一样吃东西,他是把面包泡进水里,等面包变软才入口,用舌头碾碎。
“你的牙怎么了?”
“我在换牙期,还有两颗后槽牙被打掉了。”奥托不停地用手指顶住腮帮子的某一个点,好像在止痛。
温娴把注意力转向了那个女孩儿身上,她有亚麻色的头发,瞳孔颜色看不清,分辨不出人种。不像犹太人,身上服装搭配又不像是个流浪儿。
“你叫什么?”
女孩儿没有回答温娴的问题,甚至都没看她一眼,就抱着个苹果馅饼沾牛奶吃。
“她听不懂你的话。”奥托插嘴道:“是个外国小屁孩儿。”
“你们不是一家子?”
“才不是。我给了她半根黄瓜,这个小混蛋就跟上我了。”
“哪国人?”
“不知道,听不懂她的口音。”
女孩儿用手捏起一条猪肉丝,放嘴里慢慢嚼着,她低声说了一句:“没有妈妈做的好吃。”
这是……波兰语!
温娴切换波兰语重新问了一遍,女孩儿呆滞地抬起头,回答她:“玛格丽。”
奥托吃了些面包,有了体力,开始对温娴的大方有些怀疑:“这里就你一个人?”
“目前为止,是的。你要是想在这儿找什么值钱货,那就去找,我也想看看我这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我不会那么做的,身边有一个小混蛋就够了。”奥托笑笑,看着还在吃蛋糕的玛格丽。
“你怎么会遇上她?玛格丽这样的波兰女孩应该是被收养在条件优越的德国家庭里,你在隔离区不可能遇见她。”
“我早就从隔离区跑出来了,他们要带走十五岁到六十五岁的男人,我还有三个月就满十五岁了,我爸爸把我藏在那群男人中间,趁夜晚把我推下车。”奥托说着,心有余悸地哆嗦了一下:“过了几周我才发现她,叫什么?玛格丽?她都快饿死在街边了,正好我衣服里还藏着腌黄瓜,就给了她一点,结果赖上我不走了。”
“你就这么带着她一直流浪?吃得饱么?”
“有我一口就给她一口呗,不然还能怎么办?”奥托开始活跃起来,他的笑容很阳光,不像是经受如此磨难的孩子。
正值青春的孩子总是这么容易治愈。奥托好奇的转头参观厨房,可下一秒,他忽然大惊失色地从椅子上跳起来,还把玛格丽护在手臂里。
“怎么了?”
“你是德国人,你是那种德国人!”奥托的眼睛里再次充满不信任,他指着温娴的药瓶说道:“我知道那些药,不是所有人都能用那种药!”
“别误会!”温娴连忙澄清:“我腿有伤,那是我朋友给的,她是个医生。”
为了让这两个孩子安心,她把还不怎么熟的路德维希搬了出来。
“那你也一定和那些纳粹有关系。”奥托咬紧牙关,狠了狠心,对温娴说道:“小姐,你告发我没有关系,但请让这个孩子活下去。”
应该有人提醒奥托,你也是个孩子。
“你们要走了吗?”
“是的。谢谢您的招待,我非常感激。如果您不准备向什么人告发我……”
“我不会。你可以随时离开,在这一带出没,你要小心。秘密警察太多了。”
“谢谢。”
奥托带着玛格丽翻窗跑了,温娴独自收拾桌上的一片狼藉。她以为再也不会见到这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兄妹了,结果只不过相隔一天,她又在联排别墅前看见奥托在慌不择路地逃窜。
温娴能看到在另一条街上,一队警察正在巡逻,由于建筑物的遮挡,警察们还没发现奥托这条漏网之鱼。
这可是大中午!
她如果跑过去把奥托拉进家里,那么正好会和巡逻警察打上照面,标准的羊入虎口操作。人头都没有这么送的。
不管了!万一自己跑的更快呢!
温娴下定决心,跑到一半,另一个人比她更快行动,她没有安心,反而心如死灰。
出手的是她的邻居,直到现在都还穿着丝绸的晨衣,一家子都是党员,门口还插着纳粹旗帜。奥托这回必死无疑了。
那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站在街上看了看,趿着拖鞋小跑回家,抄起倚在门边的铁锹塞进奥托手里,粗鲁地推搡着他:“就知道偷懒!我可不是让你白吃饭的!蠢猪!”
就在他训斥完,警察正巧巡查到他家门口,他们驻足围观着,说道:“你们家的?”
“对。”男主人肥厚的双颊挤动着,笑呵呵地回答:“给我家派来干活的。”
“你自己怎么不干?”
“我是糖厂老板,每天都很忙。我妻子呢,她就更忙了,她在盖世太保总部做秘书员啊,几位长官见过她吧,丽娜,棕发的丽娜。那就是我妻子呀!”
“我不认识。”那名警察用警棍指了指奥托,盘问着:“他叫什么?”
“弗兰克,都来我家半个月了。”
奥托手里的铁锹顿了顿,立刻招致男主人的一顿痛骂:“你看什么!还不快干活!犹太猪!”
说完,他还用拳头重重地捶打奥托的后背。男主人的巴掌都赶上奥托的脸大了,这两下打的温娴心里一颤,生怕奥托当场会被打趴在地上。
警察还要继续询问,被男主人给打断了,他奉承地笑着:“我们一家都是党员,您还要怀疑我吗?您喝的咖啡里的砂糖,可都是我工厂里产的啊。”
“我不是怀疑您,我是为居民的安全负责。”警察多看了两眼,没有发现问题,便打消了疑虑,带队离开。
男主人一直等到警察完全消失在街口,才返回自家院子,路过奥托时目不斜视,压低嗓子说了一句什么,温娴没有听到。
奥托还在翻动花园的土地,温娴没时间总站在那里观察他的情况,确认过安全后回了酒店。
邻居刚刚是在帮他?
他为什么这么做?出于同情?良心过不去?
突如其来的善心不仅让奥托满心怀疑,温娴也不理解,她以为邻居那一家,个个尖酸刻薄,不把奥托扭送进集中营就不错了。
男主人早已利欲熏心,温娴不知道他这种人,还有原则和底线。
人们在战争年代里摸黑求索,籍以文明的光辉艰难求生。
我们会对这个世界残存最后的愿景。
愿我们在无助的窘境中,仍能对更脆弱者施以庇护。
愿我们在最黑暗残忍的岁月里,仍能保留人性光辉。
☆、另一封信
温娴每晚都会留好食物和水放在厨房里,她等待着奥托和玛格丽的再次光顾。除非饿狠了,不然他们绝不会来,每次她在床上听见来自厨房狼吞虎咽声响,都会情不自禁的回忆起在波兰,来自蕾切尔的一顿饱餐。
她想用这种方式做些回馈,积积阴德。
酒店依然花天酒地,温娴下班的时候,正好是晚宴开始的时间,看着那些外面见不到的菜肴和糕点,她总想念念诗。
当然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
温娴着急回家,她手里拎着包装袋和食盒,从铺着红毯的旋转楼梯上跑下来,她跑到一半便放慢脚步,因为她感觉自己的每一步都走向死亡……
约格尔在下面等着她。背着手,吊儿郎当地站在扶手和石膏像之间,温娴深呼吸几次,尝试开启隐身技。
没成功。
他转身多迈了一步,便将温娴挡在楼梯口。
腿长就是了不起。
“长官您有事?”
“没事的话我是不会想见你的。”约格尔不放过任何怼温娴的机会。他伸出背在身后的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一个信封。
“你的家信,寄到波兰去了。原本要原封寄回,但艾德提前交代过那些人,盯着你家人的信件,于是便转寄到了柏林。”
温娴放下食盒,把家信握在手里,心脏激动的狂跳,她几乎喜极而泣。
“谢谢长官。”
“明天我会来取你的回信。”
“呃……”
“我又不会偷看!”
约格尔本想说,看也看不懂,但他没好意思。
“好的,谢谢。”温娴能做的只有道谢,她迫不及待地赶回家,连喝水的时间都舍不得,她需要家人的消息。
还是父亲的字体,极其简短的几行字,似乎是时间急迫中的产物,父亲放弃了问好和关切,甚至连格式都省略了,即便如此,字体也依旧整洁刚劲。
最重要的是他们的位置,父亲在信中提及家人全在法国,尚还安全。
估计这是许久前的信了,现在的法国同样被卷入战争。
他们在巴黎郊外的村庄里,母亲和阿甯都在,那里有个小农庄,他们暂时在此借居,观察形势。
他们不敢贸然进入巴黎,怕政府有针对外国人的行动,尤其父亲算得上是从柏林逃出来的,他担心法国政府因惧怕和纳粹事务扯上关系,而将家人遣送回德国。
很有道理的选择,但在温娴知道,此时还在郊外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她连忙从床上爬起来,伏在书桌上写下回信,通篇只有三句话,写了三遍:不要在村中!去巴黎!只要进入巴黎,就不会有战斗和空袭。
呆在村子里干什么。就算这时候再平静,以后难道等着被空袭给炸成渣渣吗!赶紧趁现在去巴黎,暂时找不到住处没关系,露宿街头都行,真的......
温娴手里有金钥匙,她知道马奇诺防线,也知道巴黎没有设防。
那里很安全。
她紧张的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她绞尽脑汁地回忆有关法国的战况,当年从纪录片和课外书上获取的知识,一到关键时刻就什么也想不起来。
书到用时方恨少。老话说的真没错。
今天五月二十九,进攻巴黎是六月初的事儿,就按照送信速度来看,等她的警告送到父母手里,估计法国都投降了。
温娴活了这么多年,头一次后悔学的化学。她要是学通信工程的,或者什么计算机之类的专业,说不定能和艾伦.图灵那样的大神谈笑风生。
然后提前让人类步入网络通讯时代,就不用写信了。
妈的她养两只信鸽送的都比邮递员快!
温娴真的要急死了,现在德国的火车还通着,过两年铁轨被盟军一炸,她就算是被困在柏林了。
她还在沉浸在对未来出路的担忧中,已经有更现实的问题出现了。
吃饭。温娴的进食和消耗不成配比,德国的东西还是吃不惯,她现在两眼发绿,特想吃羊肉汤面,加大勺辣椒油和麻油。
今天因为家信的原因,温娴的晚饭时间耽搁了一阵,于是奥托和玛利亚也在厨房饿着。他们不知道从哪鼓捣了两个烤过的土豆,借厨房的刀切片,抹蛋糕糖霜吃。
玛格丽很喜欢奶油,正好酒店有顾客过生日,剩了大量奶油蛋糕,温娴拿了不少回来,惹得莎朗一阵惊异:“你不是不喜欢奶油么!”
有的同事对温娴近来食欲大增都保持怀疑态度,好在这是个人私事,他们也不好意思问。温娴怕被人发现,从不让两个孩子去厨房以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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