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瞬间,她心中五味杂陈。
强制压抑住心中的情感波澜,虽然是短短几秒钟,却让阿初觉得格外漫长。她呼出重重的一口气,试图用平淡的口吻,问:“你认得他?”
阿初的心跳很快,她听见念珠回应道:“嗯。任家哥哥同我们也有些亲戚关系,以前经常一起玩的。听说当时表姐本是要和任哥哥定亲的,只是不知怎地,没成。”
“那如今呢?”她注视着那对青年男女,幽幽问:“既然男未婚,女未嫁,再议也不急。”
“呀,阿初,这事儿你可不能传出去。”念珠忙将她向后拉了拉,轻声道:“听说任哥哥已经同一个小官的女儿订亲了。阿初,你不会告诉别人的吧?”
阿初凉凉地笑了:“不会。”
她的视线有些模糊,那对鸳鸯正亲密地拥抱在一起,耳唇厮磨,难舍难分。
☆、第004章:
归家后,阿初便病怏怏的,时常闷在房里,一句话也不说。
二夫人见她终日闷闷不乐,劝她道:“你若觉得家中乏味,姐妹们说不上什么话,不妨出去转转,上次不是在庙里认识个温姑娘么?虽说你还是未出阁的姑娘,也该有几个密友,将来也有人搓牌。”
“不熟,不想烦劳人家。”她斜斜地靠在软榻上,轻轻抚着猫儿的脊背。
她母亲闻言,反而笑道:“怎么就不熟了?说起来,温家和任家还是有亲戚关系的,等你以后嫁过去……”
“我不想嫁。”阿初轻声道。
也许是她的声音太低,沉浸于对未来美好幻想里的二夫人并没有听到她的话,继续叨叨说个不停。她的眉头微蹙,心里愈发堵得慌。她今年十四岁了,再过一两年,就会出阁,嫁给那个并不爱她的任寇。孟家是断然不会去退这门婚事的,她唯有绝望。
终于等母亲说够了,她才起身告退,走出廊子,便飞一般的回到自己的房中。她放下碧纱帐,从枕下摸出了一把匕首。尽管数年未曾见光,刀刃仍然寒光闪闪,刀把上缠着几圈粗布,颜色很深。
她盯着这把匕首,看了许久。那年,漫天的飞尘黄砂中,少年将匕首丢给她,漫不经心道:“送你了!看你手无寸铁,谁敢动你,你就拿它杀了他。”
言罢,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只身闯入那刀光血海的炼狱场,和她的世界彻底分离。她一直往南走,直到遇到了官兵,将她送回了金陵。她依旧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淑女,循礼守法,等着嫁人,然后相夫教子,一生平安。
阿初缓缓闭上眼睛,将脸贴在冰冷的刀刃上,冰凉且无力。
杨家出事了。
事发突然,像阿初这样的闺中少女,是不明白其中的曲折的。只知有人告发杨元帅在北方边境私通外敌,今上盛怒之下,即刻派人将杨家满府查抄下狱,三族皆有牵连。孟家虽然和杨家的关系不大,但是有孟秋在,也不小。
最先传来的消息是,大嫂子受惊之后,小产了。
她同二姐站在门外,闻着浓浓的药味,心里都不好受。前线许久没有战报传来,如今孟秋不知是生是死,祖母只来看了一眼,说了句不痛不痒的话便走了。只有二夫人在房里忙着,而她们是未出阁的姑娘,也不能进去帮忙。
“我觉得大哥哥一定没事的。”她扭过头,低声道。如今孟家的大老爷们都在外面打点关系,唯恐被这件事波及,哪还有心思管后院的事。
“嗯。”二姐云庄只是草草地点了点头,道:“我们在这里也是无事,我先回去了。”
她前脚刚走,孟黎便后脚跟了过来,猴急猴急地要往房里走。阿初急忙拦住了他,道:“哥哥!大嫂子的房,哪是你随便能进的?”
“哎呀,有急事。”孟黎烦的跺脚,待阿初问他到底是什么事,又闭口不言。不多时他同二夫人到厢房里私聊去了,至始至终,阿初都不知道他们在商议何事。
她本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回到房中,瞧着每个人的神情都有些奇怪。莹雪给她端了杯茶,抬眼看了看她,欲言又止。
“怎么了?”阿初抿了口茶,心平气和道:“难道天要塌下来不成?你们都搭着脸。”
“可、可不是……”莹雪唯唯诺诺道,忽然瞥见掀起门帘,走进来的柳橙:“柳橙姐姐,还是你来说吧。”
阿初反而笑了:“神神秘秘的,到底怎么了?”
她虽然是在笑,可眼里一点笑意也无,冰冷淡漠。柳橙素来能猜到几分她的心思,便直言道:“姑娘,任家来退婚了。”
退、婚……
她低眸望着茶盏中那几片飘零的茶叶,茶水微晃,定格的时间有些长。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将茶盏放在一侧,无所谓的笑道:“好事啊。”
“姑娘要知道,任家一旦退婚了,对姑娘的名誉可是有损的……”柳橙还想劝她,可阿初只是摇了摇头。
“那又如何?反正我不稀罕。”
昔日炙手可热的杨府,如今门可罗雀。
众人仰头等了数日,今上的旨意终于轻飘飘落了下来。今上慈悲,只是命人抄了杨家,阖家上下皆入狱,丫鬟仆从发卖,余人只等着流放岭南。
远在西北的杨平及众将,就在当地捉拿押送官府,即刻问斩。
圣旨一下,朝野市井,纷纷咒骂杨家私通蛮夷,幸亏苍天有眼,拯救梁国!
如此,就算孟秋够平安活着,也没什么好结局。杨家军中,本就有诸多金陵世家公子,此番战败涉及甚广,当然今上慈悲,言明此事绝不殃及他人,若是牵涉不深,也可无罪释放,只是终生不得做官。
也就是说,纵然孟秋活着回来,这辈子也算是废了。再者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估计也是缺胳膊断腿的,能做什么营生?
翟氏愈发绝望了。
金陵城里持续着阴沉沉的气氛,许是老天有感,多日不曾放晴。
这几日阿初去外祖家小住数日,徐家不曾牵涉其中,一切祥和平静,唯一惹起的波澜便是淑玉的婚事。
她与孟黎虽早有婚约,却未曾下聘,只是双方父母口头上的约定。谁料前些日子淑玉外出踏青,被春风吹开面纱,让那轻薄的儿郎偷窥了她的容貌,惊为天人。那儿郎不是普通人,没多久,宫中突然下了一道旨意,封淑玉为宁王侧妃,挑选吉日出嫁。
大舅母非常高兴,只是面上还做出哀伤的样子,拉着二夫人的手,啜泣道:“妹妹,嫂子心里自然是偏向咱们秋儿,只是皇家圣旨,谁敢违抗?”
“好了,好了,我也知道哥哥嫂子的难处。”二夫人这一对儿女的婚事双双受阻,心里烦躁无比,只是道:“我们小门小户,自然不敢与天家抗衡,提前恭喜嫂子了!”
这门婚事便废了。阿初住着也尴尬,便同母亲一道回家。她坐在轿子里,正想着心事,忽闻外面哭声一片,掀起帘子一瞧,只见外面站着一排姑娘,头发凌乱,虽然穿着鲜亮的衣衫,却又脏,又破。旁边还有官差把守,过路的人指指点点,笑看她们的窘态。
见阿初不解,柳橙道:“姑娘,这是发卖罪臣家的丫鬟呢。”
“罪臣?谁家的?”
柳橙摇了摇头,阿初又看了过去,忽然觉得其中一个婆子有些眼熟,可不正是在陆家园子的时候,杨老太太身旁的那个老妈妈?站在最前面的是年轻的丫鬟,后面又狼狈又低贱的,是老婆子和小厮。她恍惚间明白了,这是在发卖杨家的人!
其实她跟杨家,并不熟。
轿子晃悠悠前行,不知到了哪里,又听见一片哭声。这会不同了,不是年轻的姑娘们,而是老少皆有,像是哭丧般嚎着。
“到哪儿了?”阿初问。
莹雪脆生生的应道:“姑娘,快到家了,这里……是温将军的府上呢。”
温将军……似乎有些耳熟,好像是温念珠的父亲?
阿初掀起帘子,温家门前挂着两个孤零零的白灯笼,来往之人皆着素,哭声四起,可不正是有一场丧事?
“这又是怎么了?”
“姑娘,是温将军战死沙场了,昨日咱们夫人还提及此事,派人去悼念呢。”两家住得近,上次又在寺里见过面,派人前去悼念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不过是几日的功夫,竟然变成这样!
阿初的手骤然落下,闭上眼,莫名感到悲哀。
日渐转凉,转眼间,金陵城已飘落茫茫大雪,车马难行。孟家人来自北方,不觉得奇怪,然而却听说这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一时间谣言四起,有人说是瑞雪兆丰年,也有人说是杨将军冤枉,天示惩戒。
虽说今上下旨捉拿杨平,可半年过去了,驻疆守将一无进展。更有传言说杨家几十万大军如今驻扎在北方楼氏军阀的土地上,不然,靠什么吃饭。
这些都与阿初无关。她刚刚过了十五岁生日,及笄了。她正在窗前专心画着雪梅,忽闻父亲唤她,便换了衣裳过去。
才进了门,阿初就觉得这气氛有些不对。房内只有双亲,父亲背对着她,只听一声咯噔,大门从外面掩上了。
“跪下!”孟良乔呵斥道。
她看着二夫人,二夫人没有看她,死死地板着脸。阿初心里知道这是要出大事了,一言不发地跪在了地上。她摸着冰凉的地板,孟良乔又道:“伸出手!”
阿初伸出手,孟良乔方才转过身,拿起戒尺,一下下狠狠地打着她的手心。她的眼眶里都是泪,却强忍着不落。直到手心又红又烫,一旁二夫人才带着怒气,颤颤道:“丫头,你就不问问缘由么?”
她跪得膝盖发麻,身体不禁向下倾斜,急忙用手扶了下地板。只是手心刚刚被打过,触及地面,忍不住‘啊’了一声。阿初收回手,身形微颤,声音却很平静:“父亲常说要济人于难处,不对么。”
前些日子,她看天寒地冻的,想起杨家女眷还在牢中受苦,便让柳橙悄悄送了几床棉被进去。没想到,还是被发现了。
“你呀,要气死我得了!”孟良乔气得将戒尺丢在了地上,转身回到太师椅上坐下。他指着阿初,咬牙切齿道:“你有出息了是不?还是你母亲将你教傻了?那杨家是什么人家,哪里是我们能招惹的!因为秋儿的事情,我们全家这是缩着头做人,这下可好,你差点又把我们全都给牵扯进去!”他喘了口气,又道:“要不是去求了宁王殿下,指不定,我们现在都在大牢里呢!可没人给你送棉被!”
“父亲想多了。”她低着头道:“若是圣上怪罪,女儿愿一力承担。”
“呵呵?”孟良乔冷笑着,话也说得很了些:“你不要脸,我们还要。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被退了婚犹嫌不够,还想着在娘家住一辈子么!你好好去佛堂里反省吧,没想清楚就不要出来了!”
二夫人听闻要关阿初的禁闭,急忙道:“老爷……”
“你还想求情!”他瞪了夫人一眼:“看看吧,你教的好女儿!”这一来,吓得二夫人也不敢多说什么了。唯有派人给阿初送去膏药,让她打点些衣物,早点搬到佛堂去。
孟家虽大,可这是二房的事情,也无人敢插话。到底是有些多嘴的婆子,把话传到了外头,说是孟家的三姑娘品德不端,如今被幽闭在家,等等。
这日子越发冷了。
她小心地踢了下那盆火炭,将它移的更靠近了一些。阿初生性喜静,有二夫人暗地里照料,她的日子其实并不算差。望着槛窗外的大雪,她搓了搓手,继续练大字。
她很喜欢这样的日子,又十分明白,她不可能永远过着这样清静无为的生活。母亲还在为着她的婚事操劳,听说,母亲最近相中了姨母家的表哥。
阿初垂下眸子,决定不去想这些事情。刚刚落笔,忽闻柳橙在外面叩门:“姑娘,饭来了。”
“好的。”她应道,盈盈起了身。
☆、第005章:
才将将到了第二年开春,北方的局势便发生了惊人的逆转。
传闻中私通外敌的杨平攻下北燕的重镇后,带着西北楼家的援兵,忽然举兵南下,所过之城一一投降,无人敢拦。等到了金陵,大梁皇室哪里还有抵抗的余地?赶紧将关押在死牢里的杨府女眷给请出来,捧着玉玺战战兢兢出城迎接。
说得好听一些,梁帝这是‘退位让贤’。
城内外风云起伏,阿初住在佛堂里,自然是不知的。只是一日晌午,莹雪面带喜色的来给她送东西,笑道:“姑娘怕是要出来了!听说大爷也寄了家书回来,明儿就能回家了。”
“发生了什么事?”她有些不解。
莹雪道:“姑娘还不知道呢!这个天下啊……”她悄声用手指了指上空:“要换主子了。”
她也有几分惊讶,本以为改朝换代只是被记载在史书上的故事,却真真被自己遇到了。大梁开国以来,屡经战乱,几十年前更是被北燕攻破旧都,迫不得已才前往金陵。那一段历史是梁人不堪回首的耻辱,不仅皇后被蛮夷所掠,大片故土也归入燕国。而此次兵败之后,先后两任梁帝皆不思进取,听信谗言,任凭燕人欺辱。
阿初出神的想着,也忘了问,那位黄袍加身的新天子是何许人。
翌日,孟秋凯旋而归。
即便杨平还未正式登基,可孟秋此次站队成功,给孟家带来了莫大的荣宠。孟家众人一大早便在前堂等候孟秋的归来,等了许久,才见小厮一路小跑着过来,气喘吁吁道:“大爷回来了!”
他们急忙迎了上去,只见门口站着两排身着铁甲的士兵,手中握着长矛,威风凛凛站着。孟秋含笑站在门口,正跟一个身着大红锦袍的年轻公子说话。
孟秋之父孟良业这才望见那个少年,见他年纪虽轻,却姿容俊朗,举手投足间有一种傲人的贵气。再看孟秋对他恭敬的态度,孟良业、良乔俩兄弟对视了一眼,也不敢怠慢,急忙拎着下摆疾步走了过去。
“秋儿!”
“父亲,叔父。”孟秋转身笑道,他比去年黑了很多,右耳下还留下一道伤痕。来不及与家人叙旧,他先介绍那位少年:“这位是杨元帅的二公子,称杨将军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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