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门口是带着孩子的绿,王欣面色一僵, 四周打量, 没有男人。
“姑姑新年好——”安安和平平唤道。
绿提着东西, 冲着王欣暖暖地笑,眉目间是新年的喜悦。
“新年好, 进来吧。”王欣对着平平安安笑,努力掩藏自己的抑郁。
自从王小翠从蒋成家出来之后, 自责的情绪便将她淹没。
大年初一,常常是要上坟烧纸的。
然而这一次,王小翠却不让王欣去了,甚至不愿让王欣回村子里的家, 哭着说,那不是王欣的家,求王欣留在这里,不要过去。
王小翠后悔了,她抹不掉过去的污渍,只能依靠做些无用功,来弥补,无谓的弥补。
那是她和喜宝爸,还有喜宝的家。不能让其他人进来的。
王欣呢,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女,经历了家庭变故,又被母亲断言自己住了二十年的家不是自己的家,最后也只能笑着说好。
眼泪,伤心全部往肚子里藏,不能让母亲看见。
大年初一到初三,都是她一个人过的,在一个陌生的房子里。
外面的烟火炮竹都与她无关,一扇门就彻底将她隔离,像是两岸不同的风景。
王欣笑得很窘迫,她没有钱,奖学金都是一年一发,现在只是过去一个学期。
王小翠也没有给她留什么钱,新年里她吃的不好,侄儿侄女来了,她拿不出东西招待。
绿很少见到这样的小姑子,甚至是从来没有,最近的一次也是王欣怒气冲冲地和相公对峙。
王欣本应该是鲜衣怒马的形象。
“奶奶呢?”安安问,铁史家他来过不少,自顾自地找寻。
跑动的小短腿给这个沉寂的屋子添了生机。
王欣笑答,“奶奶不在家。”眼底苦涩。
安安止住了搜寻的脚,“可是现在过年,奶奶不在家,去哪里了呀?”
平平安安是绿带大的,也是王小翠带大的,并且绿上班的时候,更多的是王小翠在带。
祖孙之间的感情浓厚。
大眼睛里充满疑惑,那扑闪的、长长的睫毛,让人恨不得接到自己眼皮上。
然而王欣却早已没了感叹平平安安天生丽质的好福气,唾弃“大哥”的心情了。
“奶奶——回乡下了。”王欣本要脱口的老家,最后咽下,那不是她的家。
只要浮现出王小翠含着泪,说乡下的家不是她家的场面,王欣就想哭。
像平平安安一样,只要哭,就会有人心疼。
有王小翠疼,也有绿疼,身边所有的人都会涌上去哄。
“姑姑怎么不回去呢?”安安提问。
绿也不解,三束目光齐齐打在王欣身上,让王欣想躲起来。
尤其是平平的目光,王欣感觉什么也隐藏不住,她的不堪全暴露在了孩子们的面前。
声音干涩,“在这里过年挺好的。”
安安默了,敏感的他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仰起脸看着妈妈。
绿蹲下身子,对平平安安说,“你们去卢阿姨家找杜子言哥哥玩,妈妈待会去找你们。”
平平看向绿,绿笑着对她点头,揉揉她的小手,“和弟弟在卢阿姨家要礼貌。”
平平漂亮的小脸上樱桃小嘴一张,“好。”
牵着安安的手出去了。
安安只得扭着头,挥手,“姑姑我先去找子言哥哥。”
王欣笑,“嗯。”
等到两个孩子出了门,绿看着他们走远,关上了门。
绿转身,她的脸上很平静,平静到王欣不敢对上她的眼睛。
绿上前了,踮脚抱住小姑子,“你哭吧。”
温柔的声音轻易戳破王欣紧绷着的、脆弱的防线。
眼泪溃不成军,王欣眼前的世界霎时变得模糊。
你哭吧——
——我还疼你。
——你难受了,我有心疼。
“啊——”爆发的哭声伴随着决堤的眼泪。
一张年轻漂亮的脸瞬间被打花,不好看了。
“啊——”
哭声颤抖,有愤怒,有伤心,有害怕,千万种情绪和着哭声似波涛汹涌的海浪狠狠地冲击绿。
绿只是踮着脚,抱着小姑子,什么也不说。
“啊——”泪水打湿了绿的衣服,可是仍旧源源不断。
王欣哭,为自己哭。
她哪里错了——
她好好读书,她想出人头地,她努力地武装自己,想带着家人走出村子,走出周围狭隘又令人厌恶的目光。
可是最后呢——
讨厌的哥哥出人头地了,却不是她的哥哥。
心疼她的妈妈,却让自己没了家,看向自己的眼神更多的是后悔,还有一抹厌恶。
似乎一瞬之间,天就变了,她成了多余的、被嫌弃的。
优秀学生、进步青年这些鲜明而又令人羡慕的头衔也黯然失色。
她只是个没人要的小孩。
“啊——我哪里错了……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王欣哭,她的头颅埋在绿的颈间,嚎啕的哭声震痛了绿的耳朵。
可是绿没有动,抱着王欣,两人站在玄关处,脚如同落了根。
似乎这个世界本该这样,一开始就是一个哭泣的女人抱着另一个比她矮小的女人。
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海枯石烂,哭到世界末日。
时间停滞在这一刻。
新年里尽管有着那么多的欢声笑语,可是在看不见的地方,总有人哭泣。
而哭泣的人最为可怜,全世界都在笑,只有他在哭。
哭了很久很久,绿开口了,轻轻的,温柔的,“不哭了。”
眉宇间是担心。
扶起王欣的头,拿出手帕擦拭一张毫无美感的脸,声音软软的,像是风,打在身上很舒服。
“哭多了对身体不好,哭一下,好好睡一觉,明天又是好的了。”
王欣泪眼朦胧,耳边模模糊糊听着有个女人说些什么,却又仿佛什么也听不见。
像木偶人一样,被提着洗脸,甚至被擤了鼻涕,再牵到床上。
又仿佛变成了孩子,有人轻轻地给自己盖被。有个温柔的声音还唱起了歌,哄自己入眠。
王欣的眼皮变得沉重,在悠悠的语调声中最终交出了自我,陷入了睡眠。
泪痕证明了刚刚发生了什么。
绿哄完小姑子,见情绪稳定,睡着了,这才起身。
因突然的起身,身子甚至不稳当,摇晃,这是因为先前一直踮着脚尖,承受一颗头颅的重量的反馈。
绿停了几秒,稳住了,这才动身。
去厨房,冷冷清清,没有烟火气味。又四处翻看,没有找到新鲜菜,仅有的大白菜也枯萎了,外边包裹的菜叶发黄。
绿想出去买点菜,回来烧都做不到,因为关上了门,没有钥匙的她无法再次进来。
绿站在厨房思索了一下,最后拿出汤锅煮粥,小火细细熬着。
考虑到哭过之后特别饿,绿放了一手的米。
烧水的的汤锅每每有沸腾起的水泡,绿便掀开盖子,往里面添一点点水。
又将白菜处理,挑出内里依旧水灵的,可食用的嫩白菜心。
粥煮熟了,人还没醒,绿将火关掉。
怕打扰到王欣,绿也没有推开门进去,坐在客厅等着,脑海里想着事。
等到快中午,再不去接平平安安,两孩子就会被留在卢晓曦家吃饭了,绿才有所行动。
将菜心都洗干净,焯了一遍,拿出碗装住,碗则放在煮粥的锅旁。
从屋子里找出纸笔,认真写下:
王欣,厨房里有粥,旁边的白菜已经做过了,放在粥里热一热就能吃。
好好吃。
我知道你很伤心,可是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我和你哥哥这几天一直在后边住着,你要是愿意就来找我,不要怕你哥,他不敢惹我。
女人最后一句话完全是被男人惯出来的,几乎是下意识地写上,都没有思考。
绿没有再写太多,一是她虽然有在识字,可是写作水平并不高明,何况有些事哪里是一张纸就能说清楚的呢。
一张放在王欣睡觉屋子的门口地上,又誊了一张放在客厅吃饭的放桌子上,以防没发现地上的。
便蹑手蹑脚出了屋,去接孩子。
绿离开的时候已经有人家开始吃中午饭了,为了表示对上门客人的欢迎,吃饭前放起鞭炮。
一处有鞭炮声响起,响声便再也没有断绝过了,如同一场约定俗成的竞争,家家户户门前都是红纸,铺散开来,路便成了红色的,有硝烟味的。
绿走了没多久,王欣就被炮仗声吵醒。睁开眼,愣愣不知身在何处。
只感觉外面的沸反盈天的吵闹与她无关,她是冷清的,她所在的屋子也是冷清的。
呆呆躺着,直到要上厕所才起身。
开门的一瞬间将地上的纸带得飞起。
王欣拾起。
错别字很多,字也很丑,而且小小的,没有大家之气,看着就不舒。
但是王欣看哭了。
哭着走向厨房,哭着喝下了粥,哪怕肚子撑着了,也还是一直吃,直到将锅里的粥吃完。
肚子疼,可是心不疼了。
全程手里攥紧纸,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
不肯撒手。
☆、四字标题
卢晓曦家门前估计是大院里唯一的净区, 没有炮仗纸,门前干干净净。
绿敲门进去的时候看见两个孩子已经在吃了, 无奈地笑。
安安腮帮子鼓得满满,冲妈妈弯了月牙眼。
杜子言则羞红着脸,一直守着平平,一脸小媳妇样。
“真是麻烦你了。”绿对卢晓曦说, 满脸歉意。
卢晓曦淡笑,“没什么, 杜子言之前还问我平平安安去哪里,怎么过年还没有回来。”
杜子言听见妈妈说这句话,耳尖红了。
已经八岁的杜子言没有以前来的外向,总是奔波在各种学习班中, 交友的时间大大减少。
绿笑,“我们已经在C市买了新屋子, 想着将屋子住出人气来, 这才这么久回来。”绿也懂得客套。
视线转向杜子言, “杜子言要去阿姨家看看吗?跟你学校一样都在C市哟。”绿邀请。
杜子言裂开嘴点头,又看向卢晓曦。
卢晓曦这几年一个女人生活不易, 虽然和绿一样,带着孩子, 身边没了男人。
可是她还在经商,要与太多的人虚与委蛇,再多的妆容也不能掩盖她面容的疲倦,还有与绿在一起即相形见绌的肤容。
卢晓曦说, “要是有空,我就带着孩子去看看。”
卢晓曦笑对绿说。
张姨这会儿才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最后一盆菜——甜品。
看见了绿招呼,“坐下来一起吃呀。”
卢晓曦笑笑没插话。
绿摇头,“不了,我得回家收拾,而且万一孩子爸爸回来了,家里没菜他就饿肚子了。”
绿笑起来有酒窝,很好看,安安也有。
平平笑得少,杜子言不知道平平有没有酒窝。
“对了,张姨新年快乐,祝你越活越年轻,身体健康。”绿对张姨说完,又同卢晓曦说。
“也祝你生意兴隆,心想事成。”绿的祝福很真诚。
卢晓曦微笑,“谢谢,新年快乐。”
又寒暄一番,绿吩咐两个小家伙待会记得回家,便出门了。
相公没有回来,于是绿只简单给自己做了个菜,就是用早上钱母强塞的腌菜。
吃完了,看看这个小小的,甚至可以说是昏暗的,与新屋子完全没有可比性,却又承载了绿在这个世界最初五年记忆的家,撸起袖子干起了活。
擦过席子,擦过灶台下的灰尘,仔仔细细地打扫,等到在卢晓曦家被杜子言带着玩,乐不思蜀的安安回来时,绿已经将屋子收拾得整洁干净了。
小家伙看着妈妈插着腰,愧疚了,扑过去,小拳头捶捶捶,“妈妈辛苦了。”
平平则替妈妈捶腿,漂亮的小姑娘低着头伺候人,让人忍不住心疼。
可谁叫这女人是这两仙童的亲妈呢,哪怕是天王老子看不过眼,也不能提出意见。
绿笑,“妈妈怎么说的?”女人尾音实在悦耳。
安安停手,拿出口袋里的魔方,“看,这个超级好玩——”
举起来一副献宝的模样。
平平眼皮子也没抬,不过是些小玩意,她稍微琢磨,便没了难度。
平平表示看不起。
安安继续说,“杜子言哥哥说了,这个又能玩,又能让人变聪明。”
“它叫魔方。”
绿接过,“是吗?”
拿着巴掌大的小玩意,绿不懂它的妙处。
安安见此拿回,小手胡乱地打乱顺序,于是原本已经被拼好了的魔方,又失去秩序。
“这个游戏就是要把这个拼回原来的模样。”安安一口气说完,眼睛里写满兴奋,他要看妈妈能不能拼回来。
小手将魔方递给妈妈。
绿接过,试着安安的动作,转动一个个小格子,果然位置变动,可是让它变成原来的模样——
绿低头执着了好久,也没拼回来,反而酸了脖子。
“妈妈也不会。”绿坦然承认。
安安笑,接过,并非自己拼,在妈妈面前秀一把,夺得妈妈的夸奖,而是递给平平。
“平平你拼。”
平平面无表情地接过,又毫无波澜十秒内拼完,整个魔方六个面都是纯色。
安安笑,振振有词道,“等到有一天,我能像平平这样拼好,我就和平平一样聪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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