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究也等不到执名过去让他抱了,嘴里吐出越来越多的黑血,身形如同山势倾覆,重重地跌了下去。脸贴在冰冷的汉白玉地板上,唇瓣蠕动了几下,无声的喊了个名字。终于……都结束了。
执名神色淡漠的凝视着皇帝的尸首,并不觉得如何痛快。他弑父又弑君,等待他的唯有一死。可临死前,还想再看看赵汐朝的脸。
他弯腰从地上将锦帛捡了起来,缓步走了过去,见赵汐朝裹着厚实的床幔缩在墙角,脸色惨白,双眼紧闭,果真是半点也没敢看。
“你还真是……听话。”执名单膝压在地上,小心翼翼的将赵汐朝的右手抽了出来,见手腕处肿得老高,遂给她轻轻揉了揉,轻声道:“赵汐朝,你今夜就当什么也不知道。过了今天晚上,你就老老实实的当你的临溪县主。我本来想给你更好的,可是如今想想,没有什么比成全你,更让你开心的事了。”
他边说,边将赵汐朝的手骨接上。从自己身上撕下一块布料,给她固定好,这才将人从地上捞了起来,打横抱在怀里。
顺手把长剑也摸到手里。殿门口的宫人早被他杀光了,满地横尸,他不甚在意,可却怕赵汐朝见了害怕。索性将人往怀里按了按,故意不让她看见。
出了金銮殿,绕过太液池,眼前便出现一条宽阔的小道。路的尽头是玄武门,而傅言正率领着禁军和御林军在前面挡着。
走完这条路,他的一生大概就要到头了。
“赵汐朝,跟我说说话罢。”
“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
须臾,执名打破了沉默:“想说谢谢你,可是觉得你更对不起我。傅言很聪明,他假意同明连闹翻,为的就是让皇上掉以轻心。后来,又将我从大理寺救了出来。按理说,他救我脱离苦海,我应该感激他。但是,我想说,我很恨他。”
他垂眸深深凝视了赵汐朝一眼,接着道:“可能是我死不悔改吧,我到现在还是觉得很不公平。”
“执名。”赵汐朝攥着执名的衣服,将脸埋在他的胸前,小声道:“你放下我,赶紧走罢。以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你会活得很好。你……你忘了我罢。不值得的。”
“其实,已经来不及了。”执名驻足,将剑攥得紧紧的。眼前一望无际的人墙,他逃不出去的。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一生很是凄凉,没有人疼,没有人爱。唯一想要得到的女人,就如同天边浮云,纵是他使劲全力,也追逐不到,触摸不着。
“那就这样吧赵汐朝,恭喜你了,你自由了。”执名说着,将赵汐朝往半空中一抛,稳稳地落在了傅言怀里。
“不要啊!执名!你不要做傻事,执名!”
却见执名脚尖一点,身形如同鬼魅般掠去,身后的弓箭手一齐对准,箭羽尾端点着火球,如雨点般离弦而出……
玄正二十三年秋,皇帝驾崩,举国同哀。次月,册封皇长孙元漓为储君,即日登基。来年二月,九公主下嫁明小侯爷,大赦天下。
☆、93.番外(1)
转眼入了六月。
六月的咸州繁花似锦、姹紫嫣红, 一派春和景明。
“赵名!你个王八羔子!滚回来!”
一声响彻云霄的怒斥声,迅速传遍整个赵府。赵老爷穿着半拉的衣服, 因太过匆忙,边往外面走,边弯腰穿鞋。险些被闯进屋里的丫鬟撞个正着。
他气得直哆嗦, 胡乱往脸上抹了一把,摸到一手的墨水。闻着还像是掺了什么料, 鱼腥味直呛鼻子。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不能留了, 让他卷铺盖滚蛋,今天就让他滚!”
“老爷,不可啊!”小丫鬟端着一盆洗脸水,战战兢兢道:“大小姐要是知道了,肯定是要生气的……”
赵老爷一听,气得更狠了,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才是老爷!赵家什么时候轮到小姐当家了?你们当我是个死人?还不赶紧伺候我梳洗, 我等会去上房,定要好好给他一点颜色看看!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真当自个是赵家大少爷了!”
小丫鬟吓得眼泪汪汪,赶忙伺候着赵老爷穿戴整齐, 这才立在门口恭送着人走。
赵老爷胡乱洗了把脸, 余光瞥见小丫鬟身段苗条, 生得也标志, 小脸嫩得能掐出一汪水来。心尖尖就跟被猫抓过似的痒痒。搓了搓手, 刚要摸个小手, 香个小嘴什么的,忽见院里伺候的小厮闯了进来。一进门就大声咧咧:
“老爷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老爷好着呢!”赵老爷眼一横,一脚将小厮踹多远,怒道:“大早上的嚎什么丧!府上还有没有半点规矩了?一个两个都像什么样子?这都跟谁学的!”
小厮扶着腰从地上爬起来,哎呦哎呦叫个不住。闻言便愁眉苦脸道:“老爷,夫人跟大小姐正在上房等着您呢!好像是有什么事要找您。”
“呵!”赵老爷甩了甩衣袖,背着手忿忿道:“那正好,我也有正事要说。赵家又不是难民所,怎么什么阿猫阿狗都往家里带!你们的大小姐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看我今个怎么教训教训赵名!”
他嘴里所提的赵名,正是大半年前被禁军围堵在玄武门外,从高高的城门上摔下来,早该身死道消的执名。可不知傅言从中使了什么手段,硬是偷梁换柱将人救了回来。
救回来也便救回来了,哪知赵汐朝非得把这个小瘟神往家里头领。赵家一家老小为了避风头,这才举家迁回咸州。
行至上房,赵老爷一脚才踏进门槛,就见里屋正中央,执名坐得好好的,正不紧不慢的低头喝汤。赵汐朝跟赵夫人一左一右坐在两边,温声细语的说着什么。而执名趁着喝汤的间隙,时不时的抬起脸来,笑嘻嘻的应上一句,半点都没有才闯完祸的觉悟。
赵老爷那叫一个生气啊,沉着一张老脸,背着手站了一会儿。见没人搭理他,遂咳嗽几声,用以引起众人的注意。
赵夫人瞟了他一眼,随意道:“老爷来了啊,赶紧坐下吃饭罢。我听说今个莱阳县米行的宋老板远道而来,老爷记得好生招待,怎么说宋家也算是咱们府的远房亲戚。这么多年没见了,回头喊到家里吃个饭。”
“哼!家宅都不宁了,如何让我出门谈生意!”
赵老爷余光瞥见赵汐朝正往执名碗里夹菜,气得越发狠了,快步走上前去,一拍桌面,怒道:“汐朝!你在给哪个夹菜?你爹现在虽然辞官了,可赵家怎么说也是咸州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你一个千金小姐,给这么一个东西夹菜,你要气死爹吗?”
闻言,赵汐朝登时不悦了,瞥了赵老爷一眼,“爹,您一大早的吃炸.药了?什么‘这么一个东西’,他有名字好吗?他叫赵名,名字都上了赵家的族谱了。他现在管我娘叫娘,管我叫妹妹。您要是不想让他叫你爹,那你往后也别认我这个女儿了!”
“那还不是让你给忽悠的!”不提还好,一提赵老爷就更生气了,这么一个小瘟神,旁人躲都来不及,偏偏自家女儿要将人往家领。虽说执名如今是失忆了,前尘往事一概不知,可怎么说也是个朝廷钦犯,怎么就能让他上了赵家的族谱。简直就是给祖宗蒙羞,造孽了!
这个儿子,他是说什么也不要认!
“你问他!问问他干的什么好事!”
赵汐朝狐疑的转脸看了执名一眼,见他端着碗汤,瞪着黑白分明的眼睛。虽一言不发,可委屈都溢满脸上了。
那晚他被禁军射伤,从城门上摔了下去。大夫都说他活不成了,就连赵汐朝也险些以为执名要永远的消失在她的生命中,哪知执名的命比蟑螂还要硬,送到阎罗王那里都不收。足足昏迷了三日才苏醒。醒来后,一问三不知,前尘往事忘得一干二净。
唯一还记得的,便只有拽着赵汐朝的衣袖,说什么也不肯松开。憋得急了,才急促的唤一声“妹妹”。
“爹,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小肚鸡肠?别什么事都往哥哥身上赖。”赵汐朝用筷子给执名插了个包子,冲着他笑容满面道:“你别跟爹一般见识,他自从辞了官后,心情一直不是很好。”
赵老爷一听,立马道:“喊什么哥?这个儿子我可不认啊!我赵某人可高攀不起这个儿子。”
执名啃了一口包子,嚼得满口香甜,闻言便道:“我都不知道爹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一大清早的跑我屋里,在我脸上画了个王八,你当我瞎啊!你给我起来,现在就卷铺盖滚蛋!赵家不养你这个闲人!”
执名委屈的望向赵汐朝,包子也不啃了,两手拽着她的衣袖,轻轻摇了摇。
赵汐朝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执名自从失忆之后,别提有多乖觉了。从前的狠辣和偏执,早就跑得没影儿,成日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缠着她买这买那。
“爹!大清早的,一家人好好坐在一起吃顿饭不行吗?”赵汐朝放下筷子叹气,“爹,没什么事的话,您赶紧走吧,别让宋伯伯等急了。对了,回头见到小表妹,派人接回来住几日。好多年没见了,还挺想她的。”
赵老爷瞪圆了眼睛,同赵夫人道:“看看,这就是你教的好女儿。这都惯成什么样子了?她现在都敢给自己找个继兄了,往后指不定还要给自己找个夫君,你也不管管?”
“我连你都管不住,我还能管谁?”赵夫人不冷不热的回了一句,生怕赵老爷还要絮絮叨叨,索性就将赵老爷往外头赶。
赵老爷一拍大腿,痛心疾首道:“我这回总算是知道了。在赵家,我是没有地位了罢?好,那我走!”
他说着,背着手气急败坏的往外走。一直走到门槛处,还没听见身后有人挽留他。气得越发狠了,索性就出府谈生意去。
赵夫人喝了口汤,询问道:“傅言什么时候过来?你年纪也不算小了,先把亲事订下。傅言是个好孩子,你嫁给他,娘也放心。”
执名一听,从旁道:“嫁人?妹妹都要嫁人了?那怎么行!我这个当哥哥的都没娶亲呢,怎么能先嫁妹妹!”
顿了顿,他从桌子底下,悄悄地攥紧赵汐朝的手腕,咬牙切齿道:“妹妹这么可爱,不能便宜了傅言!”
“哥,你想什么呢!”赵汐朝嗔道:“日后我嫁给傅言,他就是你的妹夫了。你若是同他过不去,就是同我过不去,你自己看着办吧!”
如今新皇登基,诸事堆积,傅言身为一国太傅,总得多费心扶持着。明连前两个月才刚刚同九公主完婚,据说琴瑟和鸣,举案齐眉,也算是京城贵族中数一数二的模范。而明珞也同八王爷退婚,近些时日同傅青一块游山玩水去了,想必不久之后便会传来好消息。
算一算日子,傅言也该是时候来咸州向赵家提亲了。
如今真的是再好不过,每个人过得都还可以。出了上房,赵汐朝偏过脸去看执名,见他两手交叠着捧着后脑勺,脚下一刻不停的踢着小石子。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也将脸转过来。
一如初次见面,眼波流盼,潇洒恣意:“看什么看!当心看久了,回头舍不得嫁人了!”
“怎可能。”赵汐朝笑着,略无奈道:“你也少给我惹点事儿。我本来还想着以后有个亲哥哥了,往后多了层庇护。可你倒好,一天到晚的给我惹事。”
“我惹什么事了?我不就在爹脸上画了个王八,我又没怎么。”执名嘟囔道:“谁让他一天到晚说我是个吃白饭的。我是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可既然我姓赵,还上了赵家的族谱。往后就是赵家的少爷了。怎么可以说我是个来历不明的野孩子。”
“对对对,爹这话说的不对,回头我让娘骂他。”赵汐朝回道,略一思忖,又板着脸,“不过,我不是要说这个的。你昨个背着我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啊!我就跟大宝小宝在院里斗蝈蝈,你不信,你问他们啊!”
“装,你继续跟我装。你昨个带着大宝小宝一起去勾栏院,你当我不知道?”赵汐朝从袖中掏出一块羊脂玉佩,在执名眼前晃了晃,佯怒道:“你说说你,你自己去就算了。大宝小宝今年才多大,你带他们两个去做什么?还把玉佩给弄丢了,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赵家的公子?”
执名也真的是可以,昨个带着二叔家的大宝小宝逛勾栏院。人家公子去那种地方,都是花钱买醉抱姑娘。他们三个倒好,酒也不喝,姑娘也不抱,跑到隔间去看活春.宫。
赵汐朝都没好意思点破,狠狠瞪了执名一眼,恨铁不成钢道:“哪有当哥哥的像你这样的。让你跟爹学做生意,你把人家老板给打了。让你去学院读书,转个身的功夫,就把砚台摔先生脸上了。我就让你在府上老实待两日,你倒好,干脆把二叔家的双生子拐那种地方去了。”
顿了顿,赵汐朝越说越气,可看着执名那张俊美到人神共愤的脸,也实在生不起多大的气。最后,只好无奈的将玉佩给执名系回腰间,肃然道:“以后都不可以这样了啊,大宝小宝因为你,回府都被二叔罚跪了。就你还跟个没事人似的。”
“我这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执名恬不知耻的分辨道:“我才是最称职的哥哥。别人不敢做的事,我敢。别人不能做的事,我能。赵名,照明,我生下来就是要照明旁人的呀!”
“没人要你照明,你先管好你自己。”赵汐朝懒得理他,抬腿往前走。外头下人回禀,说着宋家小姐到了。她便移步要往前厅去,见执名要跟过来,便道:“你别跟没事人一样,回你的院子里去。别一天到晚满肚子花花肠子。我可跟你说啊,没有下回了。你再带坏大宝小宝,我就……我就……”
执名从她身后绕过来,跟一阵歪风似的,笑嘻嘻道:“你就什么?你也得能打得过我啊。”
“我就让傅言过来打你!”
“呦呵,傅言也打不过我。”执名嗤笑一声,见赵汐朝脸色不好看了,赶忙肃然道:“好,我知道了。我什么都听妹妹的。妹妹说什么都是对的。我现在就回院子里,保管能安分守己一日!”
说着,就见执名跟阵歪风似的,脚底抹油直接开溜。赵汐朝对执名的话,那是半点也不信。可也不想如何拘着他,遂抬腿往前厅去。一脚才踏过门槛,就见一道碧绿色的身影立在博古架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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