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县尉是个大嘴巴,当下便把火锅的事传了出去, 一时之间火锅的吃法在县里传扬开了。有钱的叫人做新炉子新锅, 没钱的拿别的替代,知道这事儿的人家都关起门来尝了鲜, 心道王知县果然是京城派下来的, 吃都能吃出新花样来。
传说中的拨霞供也成了不少人念念不忘的美味, 近来出城进山逮兔子的人多了不少。武县尉就是其中之一, 当他家的“火锅套装”做好时,他也揪着好几只长耳朵兔子从山上回来了,他让武兴给王雱家和郑主簿家都送了两只,说是让他们也尝尝冬天里的野味。
水井边,王雱蹲着看他爹杀兔子,好奇发问:“不是君子远庖厨吗?”
王安石睨他一眼,镇定自若地清兔子毛:“还偷摸着看《孟子》了?”
呸,这什么话!他才不会偷摸着看书!王雱哼哼两声,说:“没有,我听人说的,嗯对,听沈哥说的。”
“知道君子远庖厨出自哪里吗?”王安石把可怜的被清了半边毛的兔子翻了个身,口里提问。
“您刚才说,出自《孟子》。”王雱回堵他。
“出自孟子与梁惠王的对话。”王安石给他解说,“梁惠王干过一件事,一次祭祀时他看到底下的人要杀一头牛当祭品,那头牛挣扎哀嚎,看起来非常痛苦,所以梁惠王下令把它放了。底下的人问,那就不用祭品了吗?梁惠王说,用羊代替它吧。”
王雱忍不住嘀咕:“羊真可怜,羊又做错了什么!”
王安石横他一眼。
王雱闭了嘴。
王安石说:“百姓都说梁惠王吝啬,用小的羊代替大的牛。孟子对梁惠王说,其实是因为牛在眼前,羊不在眼前。这就是君子的仁慈与不忍。所以这句话其实是这样的:‘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君子远庖厨,不是因为这事儿低贱或者肮脏,而是因为会于心不忍。”
“我明白了!”王雱一脸的恍然大悟,“爹你不是君子,不会不忍心,看到它们长得肥肥嫩嫩只会想到红烧清蒸煎炸炖煮!哎,都说儿子随爹,我也是这样的。”
王安石:“……”
这儿子不想要了,打死算了。
吴氏最近身体不大爽利,父子俩抬杠归抬杠,还是麻利地配合着把拨霞供这道兔肉涮锅给准备好了。一家人开开心心地尝了个鲜,到收拾碗筷时吴氏却有些不舒服,撑着灶台想吐却吐不出来。
王雱最先发现不对,急忙把吴氏扶去坐下,关心地问:“娘你怎么啦?”
吴氏摇摇头,她心里有个猜想,却没说出口。有过怀王雱的经验,再算算月事的日子,她觉得自己十有八九又怀上了。老一辈的人说这事儿在头三个月不能张扬,张扬开了容易出事儿,她准备晚上再悄悄和王安石说说。
见王雱一脸焦急,吴氏说:“娘没事,休息休息就好。”
王雱让吴氏坐好,自告奋勇要去把碗洗了。
他个子矮,又是小胳膊小腿的,蹲在盆子旁边哼哧哼哧洗碗怪叫人心疼的,王安石只能跟着捋起袖子蹲过去,父子俩合力把碗三两下刷完。
王雱晚上自己睡一间房,吴氏总是不放心,每天都是先进王雱房间看看他、帮他掖好被子才回房睡觉。这天夜里她从王雱房里回房,才与坐在灯下看书的王安石说起自己的猜测。
男人嘛,哪有不喜欢自己儿女多的。他听了高兴得很,摸着吴氏还很平坦的肚子说:“最好是个女儿,女儿省心些。”混世小魔王有一个就够了,可别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他可吃不消。
吴氏倒是觉得男孩女孩都好,女孩儿贴心,男孩可以相互帮扶。她横了王安石一眼:“雱儿哪里不省心了?”她觉得自己儿子哪儿都棒极了,没一处不好。
王安石不和她辨这个。好是真的好,闹腾也是真闹腾。
吴氏和王安石商量:“现在家里也有余钱,不如到牙行雇两个人回来。雱儿也该开蒙了,他想法又多,身边该有个书童跟着。”她要是身子爽利,绝不会想费这个钱,可她这一胎反应太大,才刚怀上身体就撑不住了,总不能天天让王安石做饭洗碗。
王安石想了想,同意了。第二天王安石正好休沐,带着王雱去牙行选人。
牙行,也就是宋朝的中介机构,手里有各种人力资源:当佣人的、当杂役的、当厨师的、修园子的、赶车抬轿的,只要说出你的要求,牙人都可以给你介绍。
宋朝的奴仆已经不是终身制,而是聘用制,和后世请佣人差不多,签契约时写明每个月工钱多少、雇佣到什么时候。而且法律上规定,一家人雇佣某个佣人最多只能雇佣十年,以免主家限制了佣人的人身自由。
王雱觉得这年头的柜台对小孩真不友好,王安石和牙老说要求时他得踮起脚才能趴在柜台边上往里看。好在牙老很快认出王安石的身份,殷勤地从柜台后面走出来,亲自领着王安石去选人。
选人也不是一溜的人站着让你挑,而是你提个要求,牙老或者牙人先把资料给你说道说道,你觉得适合就把人叫来见个面,双方都同意了才签契约。
王雱甚至还看到了一摞厚厚的“个人档案”,上面详实地记录着姓名、性别、家庭住址、身世背景。王安石挑了对看着手脚勤快的中年夫妇,转头问王雱:“你娘说该给你挑个书童了,你想选什么样的?”
王雱问:“我要书童做什么?爹你小时候也要书童吗?”
王安石小时候自然没有,他母亲是续弦,前头有个异母哥哥,下头又有弟弟,母亲做事得一碗水端平,掏不了那么多钱请书童。可自己儿子不一样,不管后头再有几个小孩,这儿子都是他的心头肉。王安石对妻子都从不说肉麻话,自然更不可能对儿子说,只硬梆梆地训他:“让你选就选,哪那么多问题。”
王雱想想有个人帮自己跑跑腿也好,不由接过牙老递过来的“个人档案”翻了起来。牙老惊异地问王安石:“小衙内已经识字了?”
王安石说:“对,不过也只是能看懂,字写得不好。”
王雱忍不住嘟囔:“能写就不错了。”
牙老也夸:“是啊,小衙内这年纪能写已经很不错了。”不愧是知县家的小孩,小小年纪就这么不一般。再一问,王雱这才四岁多,还不够五岁,牙老更是觉得王雱哪儿都很了不得。
王安石不动声色地听着牙老夸王雱,时不时还补充个可夸的点,让牙老夸得更精准一些。
王雱却不是安分挑人的,看完书童们的“档案”后这个问一下那个问一下,问得牙老都有点哑然,很多问题根本答不上来。牙老索性说:“我让人把他们都叫过来,小衙内你看着挑。”
王安石向来最不喜欢搞特殊,闻言问道:“这合规矩吗?”
“怎么会不合规矩?”牙老摸清了王安石的脾性,顺溜地往下说,“都是小孩子,也没钱念书,这个点没别的事,不碍事的。”
王安石选中的那对夫妇过来之后,书童候选人们也陆陆续续到了。王安石扫了一眼,自己选的那对夫妇忠厚老实,看着没问题;再看向那群小孩,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不够机灵。
书童这活儿,得机灵,可别反过来要他儿子教他们做事。王安石不大满意,王雱也不大满意。
王安石说:“都在这儿了?”
牙老一听,知道这事可能不成了。知县家这小衙内长得好,人也聪明,哪里看得上这些愚钝的家伙。牙老挥挥手让小孩们都散了,遗憾地说:“暂时没了,回头我再帮您和小衙内打听打听。”
王雱本来就觉得书童没什么用,也没在意,趴在一边看王安石和那对中年夫妇签契约。这还是他头一回看到这年头的契约呢,横看竖看都觉得很新鲜。
王雱正研究着契约上的字句,忽听有人在骂:“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王雱抬头看去,只见外头有个男人抡起木棍往一男孩身上打,打了几棍之后那男人才把棍子扔了,大步走进牙行。
王雱目光稍稍往下挪,对上了一双狼崽子一样的眼睛。
那男孩本来正盯着男人的背影,注意到他的视线后把目光转向他,眼里冷冰冰的,瞧着阴沉又孤僻,扶着挨揍的肩膀慢慢地从地上起来。
第二十六章
这男孩别的不说, 长相就比刚才那些书童候选人好, 虽然脖子上刚被打出一段红印子,胳膊也因为受了伤而耷拉着下垂, 但他还是咬着牙站了起来,走向牙行的马厩,似乎是要去喂马。
王雱觉得这小孩不一般, 转头问牙老:“那孩子是谁啊?”
“那孩子, ”牙老有些迟疑,“那孩子刚生下来,娘就没了;没过多久, 北边又传来消息, 说他父亲去了。他婶子怜他年幼, 带着身边养着。可没几年, 他婶子也病没了……”
王安石一下子明白了牙老的未尽之意。
这是在说这小孩命带不祥, 亲近之人都会遭遇不测。王安石不大相信鬼神之说,可这是要给儿子选人, 王安石心里免不了有顾虑。
王雱却觉得这小孩真可怜, 刚才那家伙肯定是他叔父吧?不管哪个年代,妻子柔善、丈夫混账的情况都不会少。这小孩的婶婶一死, 他肯定就没过过半天好日子。王雱不由问:“叫什么名字啊?”
牙老对上王雱澄澈明亮的眼睛,喉咙里藏着的话都咽了回去。
那小孩手脚勤快, 愿意做事, 小小年纪干起活来比一个能顶两个。要是让牙老在这孩子和他叔父之间选一个, 他可能会选这孩子, 而不是他那个滥赌成性的叔父。
若能遇到贵人,也算是这孩子的造化。牙老缓声说道:“他叫曹立。”
“曹立啊。”王雱点点头,“爹,就他了,他看着腿脚好,平时能帮忙跑跑腿。”
王安石知道王雱一向有自己的主意,既然王雱开了口,他也没反对。王安石问牙老:“这曹立可以吗?”
牙老点头,喊来刚才那男人:“去,把你侄子叫来,知县家的小衙内要挑书童呢。”
那男人既惊又喜,搓着手说:“好,好,我这就去。”
曹立很快被带了过来。王安石这才看清曹立的模样,比起刚才那些小孩,这孩子确实俊秀许多,瞧着是个肯干活、会办事的人。
王安石心里那点疑虑消失了,温声询问曹立的年纪。
曹立没想到事情会轮到自己头上,不过能出头谁不想出头?曹立老老实实地答了,牙老再问他愿不愿意和王安石签订契约,他也是一口答应。
曹立爽快地在契约上摁了个指印,算是自愿签下了契约。
轮到王安石这边,王安石对王雱说:“给你请的书童,要不要摁你的指印?”
王雱不乐意,麻溜哄道:“爹您是一家之主,当然是按您的!”开玩笑,那印泥红通通的,回去不知道得洗多久才能洗掉。
王安石别的不清楚,自己儿子什么性格还是清楚的。瞧瞧,光是提一句让他摁手印,这小子就皱着小眉头往他手上瞅,显然是在嫌弃他的手上红通通、油乎乎的印泥脏。
这混小子讲究着呢!
王安石收起三张契约,领着王雱和曹立他们回家。
王安石一请请了三,吴氏免不了有些肉疼,不过契约都签下了,她还是把人都安排进后衙的空房子里头。吴氏原想让他们坐下一同吃饭,张婶却说这不合规矩,主动表示他们在厨房里吃了就好。
吴氏想想平时他们都是一家人吃饭,多几个外人也不习惯,也就没坚持。只是这多了三张吃饭的嘴巴,光是米粮就要多费不少,吴氏晚上躺下一算账,还是觉得心里疼。
王安石说:“方洪把我和君实的书卖到国子学、太学和各个学院去了,赚了不少钱,养得起。最近我也一直在和君实通信,琢磨着下一轮科举之后才弄一本新的。钱的事你别愁,再不济我们不还有个忒会赚钱的儿子?”
“有你这样当爹的吗?”吴氏说,“哪能惦记自己小孩的钱?我得给雱儿攒着以后娶媳妇用。”
王安石识趣地没再多说。
素来节俭的丈夫都支持雇人,吴氏也没再多说,她微微翻转了一下身体,很快进入梦乡。
张婶和张叔都是勤快人,一早起来把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张叔在井边一桶一桶地往上打水,麻利地把屋里和院子里的缸子都挑满了。
王雱一觉醒来,曹立已侯在他房门外。
王雱看了看天色,发现自己没起晚,不由问曹立:“起这么早做什么?”
曹立老实回答:“我不知道书童该做什么,我没念过书。”
王雱说:“不用拘着,我练字看书的时候你可以跟着看,想认什么字可以问我。要不想看也行,可以练练拳脚。”王雱其实也不知道书童要做什么,大概就是个陪读的,再帮忙跑跑腿之类的。这曹立也还是个孩子,搁现代算童工中的童工,他没准备让曹立干太多事。
曹立点头。
王雱很满意自己的眼光,觉得曹立不错,话少。他说:“你以后想考科举还是想当武官?”
曹立一愣,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以前他跟着他叔父在牙行干活,工钱都归他叔父拿,包括这次他签下两年契约得的钱也归了他叔父。婶婶养育他的恩情他一辈子都不会忘,所以他没提出过反对意见。
以后的事,他没机会去考虑。
科举?一般人哪有机会读书?
武官,那也不是人人都能当的。
曹立说:“我没想过。”
“那就赶紧好好想想。”王雱积极鼓励,“当过我的书童,以后连个一官半职都弄不到,说出去多丢人啊!”
曹立:“……”
王雱给曹立树立好一个远大目标,要带曹立去干一件大事:堵信差!鄞县有信差负责信件投递,王雱自给司马琰写了信便算着日子等回信。经过大半年的信件往来经验,王雱早能掐着点儿截信了!
没办法,在这时代长辈一点隐私都不给,拆了信就顺便把你的也看了。虽说他和司马琰写信时也没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可就是有点不爽,凭啥写他的信老爹能先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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