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达赶紧招呼着众人回到星罗石墙后的军帐中,自己则闪身进入最大最厚的一顶帐内,陪侍宁王。
飞沙走石中,梁禛如地狱罗刹陡然降临。吉达完全不能相信眼前身披漫天狂沙的袭击者能在如此可怖的沙暴中行军并找到自己,加以袭击。所以,当吉达认出袭营者正是消失多日的梁禛一部时,他的内心是崩溃的。
穷追不舍的追兵不仅战斗力过人,生命力亦惊人。心中那紧绷多日的心弦已断,沙暴中的龙门卫战斗力明显下滑,四下里哀嚎、呼喊声不绝于耳。
吉达紧紧护着仓皇失措的宁王,在迷眼的狂沙中奋力奔走。龙门卫已散,到处都是沙,看不见人,也调不动自己的兵。
迷乱与混沌中,吉达搀着宁王走出了绿洲,昏黄的天空看不见太阳,只有一块似乎是白色的影。吉达暗自估摸了一下,选定了东边,便搀着自己的主子向东而行。
才爬上眼前的沙丘,吉达顿住了脚,沙丘顶端立一人一骑,马头上套着防沙袋,他一动不动,犹如沙暴中的定海神针。恣睢的凤眼寒光四射,梁禛手握云头钢刀,满身戾气。不等吉达回过神来,马匹扬蹄,钢刀已至,刀风裹挟着沙暴,一砍一撩,皆多了不同以往的残暴与凌厉。
宁王与吉达皆善战,以二对一原本是无虞的,但被猛然偷袭过,二人皆无马,又处在了下方,二人在与梁禛的缠斗中颓势渐现。
嘶啦一声,宁王的右肩被钢刀挑破,手中兵器亦脱手。耳畔刀风铮鸣,直扑已无招数的宁王,吉达大惊,闪身就要上前阻隔,身后劲风袭来,一柄长-枪隔在吉达身前,堪堪架住了梁禛那砍至宁王脖颈的刀。
是凤栖。
她骑着一匹套着防沙头套的马,举了一柄长-枪前来增援,“将军,你们二人快走!这里有我!”
☆、天下归一
凤栖抖着长-枪与梁禛战到了一起, 她知道自己拦不住梁禛,但这漫天的狂沙增加了追击的难度。一丈外辨不清人影, 哪怕与梁禛缠上一盏茶的时间,也足够宁王爷与吉达逃命了。
吉达一个躬身,扯起宁王便往外走, 他来不及同凤栖说话,他也知道凤栖顶不住梁禛,所以更得抓紧时间了,多跑一丈算一丈。
梁禛不欲与凤栖纠缠, 一招一式愈发狠辣, 刀刀直逼命门。
头上的汗迷住了双眼,凤栖甚至顾不得眨一下眼睛。梁禛一个刀花挑开了凤栖头上的防沙帽, 风沙打在她细腻的脸上刀割似的疼,凤栖极目透过重重黄沙分辨那难辨来路的刀锋。
迷乱的黄沙中如有苍龙,刺目的利爪无处不在, 铮鸣的刀光愈来愈密, 如同藩篱密密实实铺天盖地而来。
凤栖的双眼模糊一片, 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坚持了有多久?也不知是否攒够了一盏茶的时间……
耳畔传来啸啸铮鸣,右肩剧痛袭来, 凤栖吃痛难支跌落马下。
落地当口,凤栖瞥见身侧的黑马健蹄扭转向外——梁禛要跑。
她不假思索扯下腰间的长链锤,一把挥向马腿。骨质断裂的清脆咔嚓声传来,紧随着马匹痛苦的嘶鸣, 梁禛自马上跌落在地。
凤栖暗喜,抽刀杵地就要起身再战,可不等她立直,眼前寒光闪过,梁禛横刀直抹凤栖脖颈。
仓促间,凤栖身形一歪,勉强挥动无伤的左臂,用杵地的长-枪隔开了袭来的刀锋。她踉跄后退数尺,堪堪立稳,狂沙中如有泰山压顶,方圆十丈内无生灵可逃——梁禛挽动刀花缠头裹脑扑将过来,如蛟龙出海,如猛虎下山。凤栖心中凄然,拼尽全力举起手中的长-枪隔挡向前。
梁禛压根不避,云头钢刀不改来路直接砍掉凤栖手中那不堪一击的长-枪,刀锋全数没入她的前胸……
疏淡的蛾眉染血,英气的妙目圆瞪,凤栖死死盯着梁禛的脸,她不能死,将军还未走远!喉间传来关节扭动般的嘎吱声,凤栖抬起瘦长又苍白的手,淋漓斑驳的殷红如绝望的鸢尾花撒落雪地。
顺着自己倒地的身躯,劲瘦的胳膊缠住了梁禛的脚,她紧紧拖住这只破烂无比,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皂靴,誓要让自己的胳膊与它融为一体。她甚至极力张大了嘴,死死咬住皂靴的边,坚强的牙齿死死地咬合,凤栖听见自己腮帮的骨头发出了咯嘣声,周遭一片混沌——
将军,凤栖无能,拦不住梁禛……
……
梁禛赤着一只脚,倒拖着刀,满身戾气,披着重重狂沙飞奔向前。凤栖砸断了马腿,风沙太大,没法招呼人来给自己送马,只能甩开两条腿循那宁王爷去路追去。此次偷袭将宁王一锅端,眼看又要立下人生另一座丰碑了,却被那疯女子搅了局!
梁禛正为自己妄遭横祸的皂靴叹息不已时,敏锐地扑捉到了不远处传来的刀剑搏击声。他心头一凌,甩开大步向向那声源寻去。
翻过一座沙丘,疯狂的沙暴陡然小了不少,梁禛看见了幅混乱的战斗场面——没错!是混乱的战斗。
两队人马打了起来,一队身着漠北兵的服饰,很明显是宁王的部下,这一路上不时便有宁王滞留的残部接应或投奔宁王而来,这倒不足为奇。奇异的是与宁王一部缠斗的人马——甲衣、便帽,分明就是京都卫所兵士的戎装,难道还能有人主动赶来接应自己?
梁禛看向军阵中那挥舞长刀生生杀出一片空地的威武男子,龙眉凤目,身躯凛凛——竟然是朱铨!
梁禛顾不得回头唤来自己那帮正在绿洲边绞杀龙门卫的部下,自己独身一人提着刀冲下了沙丘加入战斗。
梁禛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风,他毫不客气地一刀斩断冲自己伸来的一杆长-枪,只手握住无头的枪杆一个旋扭,自己借力翻身挤上这名漠北军官的马背。一道寒光闪过,漠北无头尸身被梁禛掼掷下马。有了马匹的梁禛犹如猛虎添翼,左突右冲,将一方战场斩成了人肉搅拌机。
这支漠北军队正是一路尾随朱铨深入沙漠的这股流兵,宁王于大同卫抛下己方大军后,部分兵士在自己长官的带领下分作数量不定的各种小分队,或于大同卫边缘游荡四处搜寻宁王踪迹,或北向撤退试图返回喜峰口。
尾随朱铨的这一股流兵人不少,少说也有数千人,领队为一参将,实力不凡。他们或许认定了朱铨一定会找到自己的长官,便死死咬住朱铨不松口,一路追到了这沙暴边缘。就在吉达带着宁王冲出沙暴时,他们与自己的漠北军士相逢了,却也与朱铨遭遇了。
于是这两路人马迅速的找准了自己的位置,便开始厮杀起来。
漠北军常年磨砺于边关,战斗力强悍。他们迅速分作两队,一队与朱铨缠斗,另一队则在吉达的带领下护着宁王向东继续后撤。
眼看宁王在部下们护送下就要逃出生天,朱铨心急,迫不及待地将战地指挥权交与自己的副将李大龙,自己只带了一小队人马冲奔走的宁王追去……
乱军中,梁禛瞥到了朱铨的动作,心道不妙。有道是穷寇莫追,尤其在这穷寇遇到了救兵力量正强时。他一阵花刀抡得浑圆,劈出一条空道,抓过一名千户,命他唤来自己的部下合计数十人,率部拍马跟着朱铨的道也奋力追了过去。
不多时,梁禛已然追至沙漠边缘,入眼已是零落的枯草瓦砾戈壁滩——戈壁滩的尽头传来兵刀厮杀声,朱铨果然与漠北军战到了一处。漠北军人多势众,眼看朱铨逐渐陷入被动境地。
梁禛焦灼,自己带的人也不多,就算全填进去也不知会不会有效果。踯躅片刻,梁禛唤来临时扯来的千户,低头同他如此这般低声耳语一番,自己抄起大刀,带了数名轻骑策马朝战斗正酣的朱铨奔去。
梁禛率领这不多的几名骑兵老远便冲朱铨高喊,“陛下!后撤!李将军率部过来了!”
朱铨听得呼声,精神一振,只道自己这边真的来人了,没想到李大龙速度如此之快,这么迅速就解决了那么多漠北军。朱铨及他剩余不多的部下听得此好消息无比激动又振奋,手中的兵器都变得愈发好使了,原本力有不逮的兵士们,战斗力瞬间重又满格。
梁禛焦灼,挥圆大刀冲进战斗正酣的军阵,继续朝朱铨大喊,“李将军来了!陛下快撤,这里留给属下!”
朱铨转头看向西边,果然见戈壁滩的边缘黄沙四起,尘土沸扬,隐约可见赤红旌旗飞扬。他朗声大笑,“哈哈!李蛮子果真快速啊!莫急!待朕砍了那反贼的头再说。”言罢回转头来,抬手挥刀便砍下身边一名漠北军士的头。
梁禛与朱铨的呼号漠北军士自然也听见了,吉达也不例外,这名龙门首席大将抬眼看见戈壁尽头的滚滚黄沙,心下焦急,他果断吹响胡哨,留下小部分军士断后,自己复又扯起宁王继续向戈壁深处奔去。
朱铨见吉达护着宁王又要逃,急忙引弓搭箭顺着宁王逃离的方向追射了一会后,在梁禛的阻挡下终于放弃。
“陛下!陛下!莫要再追!”
梁禛白着脸好容易扯牢了朱铨的腰带,“陛下,咱快回去!”
“为何拦我?李大龙既已来,你还怕个甚?”朱铨拧着脖子瞪向梁禛。
“陛下!李将军还未能脱身,那烟尘……那烟尘是属下让人驾着马用荆藤扫出来的……”
……
朱铨虽未能成功捕杀宁王,但宁王的北中西三路大军先是莫名失了中路,西路与蒙古人的大军又被陈朝晖堵在了樊城,只剩下北路喜峰口一带的这一路大军了,漠北军的威胁力已然折损一大半。
中西线战局失利,合围之时间节点已然错失,宁王兵分三路不仅未能夺得先机,反倒成了分化己方势力的最直接原因。
驻守喜峰口的宁王大儿子朱成睿得知宁王与邢杰皆失利后,迅速于北线发起了进攻。战斗初始倒也来势汹汹,一度将侯荣逼退至了古北口,就快要摸到京城的大门了!
但随着梁禛与朱铨的重新归位,战局的天平迅速向朱铨倾斜。
宁王在一次攻城战中不幸中了流矢,又因军中护理不到位,导致伤口恶化,紧急撤回大宁后不久竟撒手人寰。
漠北军失了主帅,战斗力大减,宁王大儿子朱成睿紧急担任漠北军主帅,但怎能与朱铨对抗,漠北军负隅顽抗不久后,被朱铨一网打尽,连朱成睿本人也被捉了回来。至此,宁王一派彻底失势。
作者有话要说: 鸢尾花花语——绝望的爱
☆、荣光
又是一年春来到, 京城外,旌旗招展, 金鼓喧天,朱铨独自一人领着北伐大军返回京城。
城门外早有扇麾林立,乌泱泱一大片兵甲骑士, 僚佐属官侍立于此——蒋太后携众臣于城外三里相迎朱铨凯旋。
两队人马终于相遇,不及朱铨下马,蒋太后早已迫不及待冲下车辇,满面激动奔向队伍最前方的朱铨。
“我儿受苦了……”
蒋太后死死抱紧朱铨的胳膊, 全然不顾维持自己的太后威仪, 满面泪光。蒋太后能不激动吗?朱铨差一点就被人“宣告死亡”了,如若不是齐尚宫提醒, 待朱铨回京,又该开启一场新的战争了。
“铨儿啊……为娘差一点就犯下大错了!”回想往事,蒋太后也是心有余悸, 与朱铨同坐在车撵内, 只死死拽住朱铨的手不肯放。
“母亲为何有此一说?”
“铨儿, 你为何独自抛下朝晖去追那宁王也不与人知会一声?”
……
乾清宫内灯火辉煌,朱铨端坐软榻只怔怔地看着身着内侍服的齐韵。乌纱描金曲角帽,胸背花盘领窄袖衫, 乌角带,红扇面黑下椿,挺立得笔直,配合她那张如皎月的脸, 倒是挺有大太监的派头。
“陛下瘦了不少,想来战斗艰难,吃苦太多。还好如今返京了,终于可以调养调养。”齐韵满目欢喜,一副功德圆满的表情,看上去是真的疼惜朱铨,并开心他回来。
朱铨很高兴齐韵能表达对他的关心,更开心的是,自凯旋令送达京城后,齐韵对被自己扔在喜峰口的梁禛只字未提。
此次剿灭宁王爷,梁禛也算居功至伟,不仅揪住了宁王爷的小尾巴,大大缩短了战争的进程,还在两军对战中救了自己一命。战争结束后,大军在喜峰口举办了庆功宴,梁禛一个晚上都紧紧地贴着朱铨,敬酒、添菜,一张脸笑得比王传喜都要大,生怕朱铨忘记了他。虽然梁禛只谈公事,歌功颂德,但朱铨完全清楚梁禛所想,并且朱铨就是不想让他称心,立功是立功,回家是回家,两码事!
所以,朱铨回京了,而梁禛,并没有回成京。朱铨给他安排了新的工作任务,宁王爷初灭,喜峰口还有诸多事务需要进一步完善。游兵很多,边疆人民的生产生活重建也很复杂,需要梁禛协助喜峰口的屯卫军继续完漠北的安全稳定建设工作。
如今的齐韵似乎全然忘记了梁禛,并且听太后说,齐韵在她面前也从未提及过除自己之外的其他任何男人。思及此,朱铨心中如同打翻了蜜罐,甜蜜至极:
梁禛小儿,你也会有今天,你心念念的娇娘心中压根就没有你!哈哈!你也甚是可怜,与朕那遭瘟的侄儿抢了如此多年,也只换得竹篮打水一场空。如今你如此可怜,看在你为国出力大的份上,待朕抱得佳人归后,便赏你一条生路吧!
这样想着,朱铨心中愈发舒泰,他微笑着望向齐韵,“二妹妹这阵子都做如此装扮的?”
“陛下!”齐韵扑通一声朝朱铨重重跪下,满脸纠结,“下官实在别无他法了,只能出此下策,不然……不然……”
“二妹妹无须请罪。”朱铨抬手止住了齐韵想要说的话,“朕离京,朝中安排有失,多亏了二妹妹全力相帮才得以周全,不然待朕回还,还不知会怎样的腥风血雨呢。是二妹妹维护了咱朱氏王朝的安宁,朕应赏赐二妹妹才对。”
“不知二妹妹想要什么?”
地上的齐韵抬起了头,双眼亮晶晶,“如若下官提,陛下皆能应?”
朱铨有一瞬的愣怔,连基本的婉转推拒也无,如此积极响应皇帝恩典的人,倒是不多见,自己还是第一次遇上如此回不加掩饰的人。他扑哧一声笑出声,“哈哈!二妹妹且提,只要朕能给得出,绝不含糊。”
“下官想要无上的荣光。”
朱铨那熊熊八卦之火瞬间被点燃,小丫头片子莫不是要后位?但朱铨旋即有了自知之明,如若她肯提如此要求,也不会等到现在了。如果真提了,那完全是给自己福利了,相当不可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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