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铨亲征,如今下落不明,皇帝失踪, 朝中大乱,为稳朝纲,自己也允了首辅李鸣及焱国公陈召一派另立新帝的建议。可是,朱铨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 历尽千辛万苦夺得了皇位, 没坐两天龙椅,还没能享享福, 如今竟失了踪。
蒋太后擦擦眼角的泪,又往快要燃尽的香炉中插上几根香。
“铨儿啊……为娘也是没办法了……朝中众人人心惶惶。首辅大人彻夜工作,忙里忙外, 只为稳住朝纲不乱套……铨儿啊!莫要责怪为娘, 如今你二哥他已逼近古北口, 焱国公爷已派了他家大公子前往密云后卫组织抵抗了……他们……他们陈家护着咱朱家,为朱家基业着想,为娘也认为就依焱国公爷的提议, 让钧儿现在便即位的好——毕竟,毕竟国不可一日无君啊!”
蒋太后泪眼朦胧,双目红肿深陷,眼尾密布深纹, 牵出额角斑斑白发。她已记不得自己多少日未能入眠了,只日夜守在这佛龛前祈祷不休……
“启禀太后,齐韵齐尚宫求见。”身后传来宫女压低嗓门的通传。
蒋太后愣怔,想了半天才想起是朱铨书房里的尚宫。这女子此时来见自己也不知有何事,蒋太后分明记得自己第一次派人相请于她,她竟然拿乔不说还遣了朱铨的贴身太监来拒绝了自己。
蒋太后冷哼一声,冷冷地说,“传罢……”
……
门外响起虚浮、细碎的脚步声,蒋太后抬起头,看见门口立定的身着宫衣的齐韵。月白滚边交领绯红袄裙,窄袖,折枝小葵花样,翠色珠络缝金带百褶裙,弓样鞋,头顶狄髻,结珠鬓梳,耳饰垂珠。全然无有往日比丘尼的痕迹。
蒋太后只微微瞥了一眼端立门外的齐韵,便又闭上眼睛,掰着手中的念珠端坐春榻上,口中念念有词。
齐韵低头默默走进殿内,长跪于地,“下官齐韵,拜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
上首是蒋太后疲惫无波的回应,“齐尚宫请起,不知尚宫大人深夜求见哀家,可有要事?哀家还得念经呢……”
齐韵端立于侧,只低头听着蒋太后随意的敷衍,须臾她抬起了头,目光盈盈,“太后娘娘,韵入宫多时,却一直未来坤宁宫拜见太后,是韵之过错,今日,韵便是来请罪的。”言罢,齐韵移步向前,一跪三叩首,恭恭敬敬行了个九叩大礼。
蒋太后终于舍得睁开那双红肿的老眼,再次看向跪地的齐韵。
“尚宫大人不必多礼,起来罢,赐座……”
齐韵敛着腰,小心翼翼地坐下,她抬头望着上首的太后,满眼的关怀与痛惜,“太后娘娘为何如此作践自己的身体……”
她主动迎上太后投射过来的狐疑眸光,继续开口,面色忧虑,“韵听得祈宝说,太后娘娘您一直都未有好好睡觉,胃口亦奇差……太后……”
对上齐韵如此真诚的目光,蒋太后终是颜色稍霁,“尚宫大人费心了,哀家只是上了年纪,又遇上铨儿的事担忧,故而最近精神不大好……旁的倒是无碍。”
闻言,齐韵颔首,终于缓和了脸色,叹了一口气,“确实,太后得操心的可是这么一大家子人,能不劳心费力嘛……下官小门小户,家中人亦不多,家母掌管那不多的人便已心力交瘁,若是猛然遇上额外的事故,那顿焦虑啊——食不知味,夜难入眠。可有谁知,这心病更甚体病,心中郁结对身体的伤害尤为沉重。”
齐韵摆摆头,喟叹道,“父母皆艰辛,尤以母为笃。可不正是这个理嘛!太后娘娘与下官母亲年岁差不离,女人至此年龄更是须得保养适宜,越是变故时便越得放宽心态,俗话说得好,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您儿孙满堂,可不正好享福时……”
说话间,齐韵转身唤来自己身后陪侍而来的宫女,取出一方锦盒,揭开来,内里一根根胖嘟嘟,肥滚滚的虫草。
“太后娘娘,冬虫夏草,性平和、温而不燥、补而不滞,补肺益肾,最是适合太后这般岁数用,此物冬为虫,夏则为草,长于外方高寒之地,甚为难得。韵此番进献太后,唯愿太后凤体康健,万福金安……”
齐韵一番话说得蒋太后心中如捂了一个大暖炉,蒋太后最大的孙子已及加冠,齐韵的母亲谢氏才多大……她将蒋太后与自己的母亲作比,不仅显得亲切又敬重,更是让年过知命的老太后重又青春了一把。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齐韵又是关心又是心疼的嘘寒问暖一番,倒是让蒋太后的心熨贴了不少。
刚传出朱铨失踪时,齐韵并未第一时间来寻太后,后来又闹出陈召,李鸣金銮殿促太子登基事件,齐韵亦未出现。反倒是今日,太子登基似乎已然板上钉钉,万事就要尘埃落定时,她来了坤宁宫。直到此时依然只字未提朱铨,全然一副关怀敬重太后娘娘的模样,这让见惯尔虞我诈,勾结利用的蒋太后竟感受到了难得一见的诚挚心意。
“倒是个妥帖的孩子,许是见我朱家近日来坎坷叠出,此番便来问候。”蒋太后如是想着,愈发觉得齐韵果然是个懂事又体贴的好孩子,怨不得铨儿以前那么疼她,连自己召见都害怕齐韵受委屈。
蒋太后压根未有意识到,自己对齐韵第一次拒绝自己召见引发自己反感的情绪已悄然被抹平,她只觉眼前这张娇颜是自己儿子曾经爱的,这女子亦是发自肺腑地关爱着朱铨与自己,愈发对着齐韵升起了惺惺相惜之意。
“齐尚宫有心了……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了。哀家挨了这几日变故,心神确实差了不少,如今就连出这坤宁宫也觉得乏累了……”
“可不是嘛!下官听说太后不吃又不睡的,可不担忧得紧嘛!如今……陛下他……他不在,您这要是病倒了,那该如何是好!”齐韵泛红了眼眶,只拿眼嗔怨地望着蒋太后。
蒋太后喉间猛然一酸,竟然快要落下泪来。
“……好孩子……过来……让哀家好好看看你……”上首的蒋太后颤颤巍巍冲着齐韵伸出了手。
齐韵起身,大大方方地接过太后递过来的手,紧紧挨着蒋太后坐下。望着太后昏蒙的泪眼,齐韵也通红了鼻头,二人相顾无言。
齐韵扭着罗帕,踯躅片刻,须臾好似下定了决心,开口道,“太后娘娘最近事多,韵本不该再拿自己污糟事来烦扰太后,可是……可是……家母催促得紧……韵只能来烦扰太后娘娘了……”
“好孩子,不用愧疚,直说便是。”蒋太后满脸恋爱,犹如看着自己的孙女。
“太后娘娘……韵已过二十一……母亲说我已是老姑娘了……如今……如今……”齐韵的声音越来越小,直至低不可闻。
蒋太后默然,心中酸涩愈甚,是啊!齐韵是朱铨的私人秘书,如今朱铨失踪,就算最终再回来也没了他的皇位了,再留着齐韵好像的确也没有意义了……
只是——为何这心中却如此窒闷难耐呢!
蒋太后极力压下心中苦涩,好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声音,“好孩子……陛下,陛下他……若是回来,不见了你……他会伤心的……”
话说出口,蒋太后亦尴尬无比,自己私心重,只考虑了万一朱铨回来,有个他心仪的姑娘安慰他,全然不考虑齐韵的一辈子。可让她就这样将朱铨身边的一切主动统统放走,她心里亦是相当不愿意的,好似只要朱铨身边的人和物都还在,朱铨便一定还会回来一样。
齐韵的脸藏在绰绰烛火外,幽幽暗暗犹如雾中诡异的曼陀罗,她的眼中有光芒散发,又瞬间掩去,“太后娘娘,韵自小唤陛下为四哥,韵心里亦将陛下当作自己的兄长般爱护、景仰。韵希望四哥能一辈子平安顺遂。可如今……似乎大家都已然放弃他了,韵就是想要坚持,亦力不从心……”
“孩子……哀家可还没放弃啊!”蒋太后情难自禁,她紧紧握住齐韵的手,苍老疲惫的脸颊有泪滑过。
“铨儿是哀家的骨肉,怎能说放弃就放弃,他只是暂时没了消息,又不是崩了!他们都说铨儿失踪便是凶多吉少,那是因为铨儿从来没有这么消失不见过,他仿佛一直都那么强大,那么无所不能……可又有谁理解,铨儿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也受过苦,遭过难!他不过是一时没能赶回来而已,齐尚宫为何便如此没了信心?!”
蒋太后情绪崩溃,只紧紧抓住齐韵的手,满脸是泪的诉说,额角白发凌乱,脸颊沟壑纵横——此时的蒋太后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在为自己的儿子极力挽救着最后一丝回忆。
黑暗中看不清齐韵的脸,蒋太后听见齐韵的声音轻轻飘来,“太后娘娘,韵儿以为太后娘娘重视陈家,爱护太子,胜过爱护四哥。”
蒋太后噎住,猛然止住了泪,她看见齐韵的脸慢慢靠近自己,眉目沉静,昏黄的烛火印在她的脸上,给她镀上一层金光,有如神祇。
“太后娘娘,您坚信四哥会回来,如若四哥真回了,太子即位,您让身披战甲,满面血光的四哥如何自处?安心去做太上皇,您觉得四哥会答应麽?”
齐韵目光似刀,深深看进蒋太后的眼,“四哥浴血杀敌于阵前,可叹他后方老巢却被自己人给端了,待他折返,将是如何惨烈的父子反目,母子成仇——陈家如此急迫地想要太子登基,其心可诛!”
齐韵通红了双眼,她直身端坐,重重的呼出一口气,“四哥身旁看似围绕着那么多的人,可在最近这些日子里……韵才真正明白,四哥一直都只有他自己一人……”
大殿内静谧无声,灯花炸裂,炸出飞扬的火花,也炸开了蒋太后心中的迷雾。
蒋太后怔怔地看着齐韵的眼,沉寂良久,她心内巨浪滔天,齐韵的话让她有如醍醐灌顶,是啊!朱铨失踪是那陈朝晖的一面之词,被捕也只有一张来路不明的纸,敌人并未拿出朱铨要挟己方,为何咱皇室自己便先乱了阵脚?
思虑至此,蒋太后一把捉住了齐韵的胳膊,面色凝重,“孩子……哀家想要听听你的意见……”
……
夜深雾重,齐韵紧了紧身上的大氅,低头走出坤宁宫,身后坤宁宫的宫女们恭谨地送走齐韵一行后,复又转身闭紧了宫门。身侧烛火点点,映照出墨黑的斑斑青石地,齐韵抬起头,她的脸上是惬意的笑——
今日的游说颇为成功,蒋太后决意明日一早便唤来鲁国公蒋老太爷,重新商议立新帝事宜。齐韵亦将“诏书”之事转告蒋太后,这让一度彷徨的蒋太后甚为欣慰,既然儿子离京前便已做好安排,咱啥也不必说了——就按诏书分工行事吧!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过几日便是首辅李鸣拟定的百官早朝时间,成功抑或失败,端看接下来的早朝议事了!齐韵握紧拳头,默默给自己鼓了鼓气,最大的两个障碍都没了,前路一片光明,禛郎,坚持住……
☆、覆手为雨
紧靠北直隶的东昌卫所灯火辉煌, 军容整肃,朱铨亲征后不久, 山东十三卫便陆续屯兵于此地了。上官驰照旧巡逻完各军营布防后往自己的卧房疾步前行。
身后飞奔而来一名小校,他拦住上官驰,拱手低声禀报, “将军!京城,虎符至。”
上官驰飞奔来到议事厅,推开门,烛影绰绰, 一名身材瘦削的少年正背对自己仔细看着墙上挂的京畿地图。
“上官驰参见使臣。”
瘦削少年转身, 是一张皎如玉山的脸,光映照人。“他”身着靛青金虎团花团领袍, 外披玉色狐皮大氅,身姿濯濯如春月柳。
上官驰一愣,这人是谁, 怎地如此面生?看这身装扮, 不像是李鸣大人府上的人, 或许是新进宫的小公公吧……
上官驰这样想着,便又冲着少年行了个拱手礼。
少年身形微动,眼前出现一方威武狰狞的金面虎符。
“上官将军有礼, 在下司礼监王敬,今着令山东十三卫即刻进京,上官驰右顺门听京畿布防令……有劳上官大人了。”
少年的眉目转盼多情,声音清越嘹亮, 婉转妩媚有如女子。上官驰再度抬头看向“他”身上的金虎团花,确定是宫中人无疑后,撩起铠甲下摆,单膝重重跪地,双手高高举起,恭谨地接过虎符。
“末将上官驰,得令!”
……
朝阳下的华盖殿巍峨雄壮,这一日是既定的百官早朝时间,按蒋太后最早与陈家的约定,今日便是宣布由太子朱成钧接替大宝的日子。
百官们早早地便候于丹墀之下,陈召神情闲适,经自己的一番周旋,今日过后,自己的外孙终于就要正式掌管朝堂了,陈家也终将登上家族荣耀的最高峰了。陈召乜斜着眼,居高临下望着一个个神情委顿的臣工——
唔,待钧儿登基,首先得换掉的便是那个常淮,这老头便如那茅坑里的踏脚石,又臭又硬。或许也可以派他去北边,北边不太平,常老头会打仗,派他出去平叛,至少还能发挥点余热。第二个应该换掉的是齐祖衍,这胖子除了会装瞎子便是装聋子,如此无用之人留在内阁,除了浪费朝廷粮食,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何用了,也不知朱铨看上他什么……
陈召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想得正乐呵,忽听得鸣鞭声响,鸿胪寺官赞入班,陈召赶忙收回心神,转头随着百官一同入班。
殿上龙椅空置,蒋太后与太子朱成钧依旧端坐一侧。陈召细细看向上首的外孙,只觉朱成钧的情绪有些低落,再看看一旁的蒋太后,除了眼圈有点黑,依旧如常的眉目飞扬。
陈召压下心中隐隐的不安,是自己想多了,太后懿旨可是已经写好了的……
须臾,文武百官皆立定,俱行一拜三叩礼,分班侍立。鸿胪寺官宣念谢恩见辞人员,传赞午门外行礼后,鸿胪寺官宣唱百官奏事开始。
陈召抬眼看向一旁的蒋老太爷,以眼神提示他应出场奏请太子登基事宜了,可没想到这蒋老太爷似乎全然忘记了数日前便商量好的事,只垂着眼数着地板上的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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