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杰命令军士以油脂浸泡松枝麻杆,绑在长杆上焚烧,举着这些麻杆去焚毁张设的布幔帷帐,顺带把樊城也烧着算了。
陈朝晖见邢杰居然用火攻,赶忙赶制长铁钩,刀口锋利无比。等边防兵士举杆焚烧之时,从城墙上伸出长铁钩,切断长杆。绑缚在长杆顶的松枝麻杆坠落下来,差点焚毁了城下的冲车……
邢杰快要疯了,这陈朝晖犹如打不死的小强,既然挖洞、填土、撞门都行不通,那么便用攻城炮吧!带来的巨弩车、抛石机、攻城炮都还没派上用场呢!可樊城外早被陈朝晖挖得沟壑纵横,城高沟深,车没法动,离得远了炮也砸不到城墙上。邢杰一拍脑袋一跺脚——填坑!
于是累得不知今昔是何年的蒙古兵与边防兵们再次化身勤劳勇敢民工,抄起铁锹竹篓开始挖土填坑。就地取土,原材料已然不够了,只得去军阵后运土,近处运完了再去远处。但土石方量实在大得惊人,邢杰的边防兵们足足铲平了一座小山才终于将樊城外的沟壑基本填平,此时距离邢杰初至樊城已然过了五十余日……
攻城炮终于顺利现身于樊城之下了,话说这机械工业确实不同凡响,一枚枚炮弹砸到城墙上,城墙便窸窸窣窣掉着渣,不多时,黏土城墙终于变得坑坑洼洼了。眼看城门就要豁开一个大口子了,邢杰心中欢喜,正要再接再厉继续发力。却见城墙顶出现提着浆桶,扛着麻袋,拿着铁铲的军士,他们不顾呼啸而来的攻城炮,开始卸下麻袋塞进破损的城墙,拿着铁铲铲起浆桶里的浆,抓紧时间修补城墙……
陈朝晖与他的军士们犹如不知疲倦的骡马,便如此一边补着城墙,一边与挂上云梯试图翻越城墙的边防军搏斗。此种模式足足坚持到了大雪纷飞的隆冬,陈朝晖一不做而不休,直接往开战后早已“长高”不少的城墙上泼水,水凝成冰,樊城那原本就巍峨的城墙直接变成了冰墙,摸也摸不得,爬也爬不上。
绝望的邢杰无比不甘的发现,过去的这四个月里,自己带的这十五万人哪儿都没去,尽折耗在这小小的樊城了,更为绝望的是,十五万人已然缩水成了不足五万……
……
樊城里的陈朝晖日子也不好过,他也是第一次遇见如此轴性的敌人,耗了如此之久,攻不下便撤退,或换个地方打啊!
可陈朝晖无法亲自出城去给邢杰提供自己的最佳解决方案,他只能闷着头死挺着,将士打完了便寻侯荣拨人,侯荣拨不出人了便让平民上,平民打完了妇女也能去补墙。直到最后,后续的支援实在找不出来了,陈朝晖带着自己的贴身护卫扛着麻袋上了城墙。
不得不说陈朝晖在守城方面确实高人一等,当得起铮铮铁汉的称号。可就在陈朝晖在樊城的坚持快要见到曙光时,北线一直无有动静的宁王大军陡然发力,侯荣一溃千里,侯荣被宁王大军打得毫无招架之力,迅速溃退到了古北口,京畿已近在咫尺。
侯荣这一溃退,便将陈朝晖所在的樊城推至了第一线,西有还剩一口气的邢杰与蒙古人,北有气势如虹正包抄而来的宁王爷。陈朝晖审时度势,迅速又准确地判断出了自己正处在一线正面对抗双向敌人的战场。铮铮铁汉陈朝晖想跑已然来不及了,因为侯荣跑得实在比他还要快。
眼看就要成肉夹馍的陈朝晖打落牙齿和血吞,他狠狠地想,往回跑不了,我往西跑,总是可以吧!于是已然强弩之末的陈朝晖居然召集了尚能挪步的残兵败将们开了个短会——他要大开城门主动绞杀邢杰!
陈朝晖除了积极安排自己“跑路”的事宜,也不忘往京城送了信,毕竟姐夫失踪是一件大事,自己一味遮掩也不是办法,反正自己要往西跑了,与东边的京城眼看就要被宁王爷分隔两岸了,京师想派人来寻自己的晦气也不可能了。
都说陈朝晖的嘴巴上没个把门的,就连送信也别具一格。他的信送了不少,因为他怕信使半路被正在南下的宁王爷截了道,便多派了几路信使送信,有送宫里的,有送陈府的,有送内阁的,甚至还有送李鸣府上的。内容都一样:皇帝朱铨搜寻梁禛途中落入宁王圈套,现已消失踪迹。
……
仿佛是一夜之间,京城里的局势再度陷入了混乱。自侯荣溃退至古北口后,从喜峰口逃回的伤兵,断了手的,缺了腿的,陆续在京城街道出现了。京城里人心惶惶,谁也不知道皇帝下落怎样。再说,京城里留下的人马不多,北边的宁王大军已经压境,西边蒙古人也在与陈朝晖对峙,陈朝晖已然没了后援也没了后勤,失败只是时间问题,两面夹击态势已成,又该如何抵挡?
再加上陈朝晖那十多封相同内容的信,给京城所有有头脸的人都知会了一遍——大殿上主事的人没了!
这让许多勋贵们都惊恐不已,朱铨本就是一代战神,他靠自己出类拔萃的实力走到今天,俨然成为臣工与民众的精神偶像。强敌环伺时,偶像崩塌,这对人们的信心与凝聚力有着摧枯拉朽的破坏力——朝堂几欲瘫痪,人人自危,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准备跑路。
为了安定人心,蒋太后出面了,蒋家乃一代煊赫的外戚。除了蒋太后本身地位尊贵外,蒋太后的父亲,蒋老太爷亦被朱铨封为了鲁国公,蒋家出了一位皇妃,两位王妃,子孙繁盛,文官武职皆居显位,是名副其实的当代第一世家。
蒋太后宣布由太子朱成钧监国(代理皇帝职权),并且召集群臣,商量如何对付宁王与蒙古人。群臣们七嘴八舌,说啥的都有。
大臣许贞说:“太后娘娘……如今敌强我弱,怎么抵挡也是无用的。臣夜观天象,京城将遭到大难、不如逃到南方去,暂时避一下,再作打算。” 许是此次敌人过于强大,主张逃跑的人竟占了绝大多数。
首辅李鸣神情严肃地向皇太后和太子进言:“谁主张逃跑,便应该砍头!京城乃国之根本,如若朝廷撤出,则大势去。大家莫忘前朝教训啊!”
李鸣的主张亦得到焱国公陈召的大力支持,焱国公乃陈皇后的亲生父亲,太子朱成钧的亲外祖。陈家作为当朝另一支大族,占据了六部与内阁不少重要岗位,其在朝中的地位让人难以忽视。
有了陈家支持的李鸣,很快控制了朝堂上的舆论走向,一场唇枪舌战之后,首辅李鸣的主张终于得到不少臣工的支持,蒋太后决定叫李鸣负责提领京城政务,并指挥军民守城。
陈召为首的太子一派的追随者这一次选择了做首辅李鸣的坚实后盾,李鸣临危受命,在太子一派的支持下迅速重振旗鼓。朱成钧再次专征大军二十万,陈召为表达陈家对朱氏王朝的忠诚,派出了自己的大儿子陈廉,作为主帅领兵北向支援侯荣抗击宁王。至于西线,如今至少还有陈朝晖守着暂时没有什么问题,兵马紧张,能不管的只能先不管了。而李鸣则一面加紧调兵遣将,加强京城和附近关口的防御兵力,一面整顿内部,逮捕了一批宁王一派的奸细。
☆、云涌
梁禛与朱铨先后失踪, 这原本是两场毫无关系的事件,却因着发生在相同的地方, 变得愈发耐人寻味起来。
尽管陈朝晖并未明说,但朱铨的确是为了寻找梁禛才落人宁王圈套的。朝中已经开始有了传言:梁禛叛变,投奔了宁王, 是梁禛引了朱铨深入沙漠,再顺手挟持了朱铨,为的就是要助力宁王登基!
擅长推理,热爱脑补的满朝文武们皆认定, 朱铨的失踪与梁禛脱是不开干系的。他们甚至已经在忐忑不安地等候着, 等候宁王某一日突然抛出朱铨的亲笔诏书——禅让皇位与宁王。
这样的预期是可怕的,它最直接的影响便是消磨了朝中百官的蓬勃斗志, 试想,自己的皇帝都被捉了,自己一区区蝼蚁, 还傻傻蹦哒个什么劲?而影响最深的, 自然还是安远侯梁家。梁胜与梁嵩已经多日不敢出门了, 他们怕出了门便没命回家……
就在京城权贵们皆惶惶不可终日时,齐府的人却好似迎来了春天。
齐祖衍雀跃非常,朱铨十有八九再也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好啊!回不来,那么自己的小女儿不就可以出宫了么!齐韵是上书房尚宫,本就是朱铨为自己专设的,有违祖制的岗位, 如今正主都没了,这尚宫一职也没必要再继续存在了。
齐祖衍决定,在局势愈发紧张的时候,自己便可晋见太后,恳求太后将上书房尚宫这个无用的职位撤销,让齐韵自行归家。带着这样的想法,这一日散朝后,齐祖衍摸到了上书房外。
黛瓦朱墙,甬道森森,齐祖衍与齐韵立在一处偏僻的宫墙下低声说着话。齐祖衍将自己的想法吐露后,原以为女儿会欣喜若狂,没想到,齐韵却破天荒地沉默良久。
“爹爹,您预备如此将女儿接出宫后,又寻了三表哥来将韵儿送去金陵么?”齐韵面沉如水,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父亲。
她就知道齐祖衍又想跑了,如今京城局势日益紧张,自己这爹爹最擅长的就是跑路。爹爹甚会做生意,金陵有他以三表哥谢准的名头开设的商号数十家,不能做官了回金陵做个土霸王还是绰绰有余的。每一次局势紧张,爹爹都会不可抑制地想要冲回金陵,守着自己的银子过日子。
“嗨!女儿啊,爹爹如此打算难道不是最合理的麽?难不成你还想要拿着鸡毛掸子上城楼,与这京城共存亡?”齐祖衍不以为意地笑笑,拿眼乜斜着看向自己的女儿。
“爹爹!您乃京官,怎能一个不如意便要弃城出逃呢?”齐韵满脸嫌恶地看向齐祖衍。
“你这妮子吃错药了?不就替那朱家老四收了几日奏疏,怎的还想着要留宫里等着他麽?入宫前,爹爹是怎么同你讲的!”只见齐祖衍瞪圆了双目,难以置信地望着齐韵。
齐韵扶额,看着自己父亲震怒又不可思议的目光,她自是知晓父亲在想什么,父亲定然会以为自己与朱铨有勾连,如今舍不下朱铨,要留下来等着他。果不其然,齐祖衍再度开口,说出来的话让齐韵啼笑皆非。
“乖女儿啊,随爹爹出宫,到了金陵,爹爹有银子,爹爹替你招婿。金陵最不缺的便是才俊,你想要什么样的,爹爹便替你寻个什么样的。这京城啊,咱是不能呆了,那侯荣就是一棒槌,宁王爷已经快进古北口了,不多久便要打入京城来了……”
齐韵望着爹爹翻转不停的两片厚嘴皮,终于开了口,“爹爹,女儿不能走!”
齐祖衍愕然,怎的?还轴性起来了!
“你不走也得走,明儿个我便要晋见太后,让她撤了你的职!”齐祖衍拉长了脸,吹胡子瞪眼睛。
“爹爹!你敢去见太后,我就敢求太后赐我妃位,永远不出宫了!”
齐祖衍震怒不已,这妮子是疯了吗?如今人人都巴不得与那皇家撇清关系,好求个活命,她倒好,上赶着把自己给关起来!齐祖衍气的手脚发抖,只拿手指着齐韵的鼻子,“你……你……”
“韵儿啊……咱出宫不一样也能等着朱家老四麽……咱回家等他,爹爹不拦你,啊!”兀自抖了半天,齐祖衍也舍不得把齐韵就这样给扔宫里不要了,只能皱起老脸扯个笑,低声下气地求。
“不!”齐韵兀自低头,不肯再多说。
她不是不想如实告诉父亲自己留下来等朱铨,是想为梁禛周旋,只是她怕吓着自己这惯当缩头乌龟的爹,被他掣肘。梁家被冠上通敌的帽子,翻身太难,除非梁禛与朱铨一道回来,不然梁家怕是要下九重地狱了。让齐韵丢下梁禛独自去金陵做地头蛇,齐韵是绝对做不到的,她毫不犹疑地选择相信梁禛一定会与朱铨一道回京,只是需要给梁禛时间,可齐祖衍是一定不会这样想的……
齐祖衍终是没能说服自己的女儿,只想着自己禀明太后后,派个护院将齐韵绑回家就成。可齐祖衍的计划貌似总是慢了那么一步,京城变故丛生,太后忙得飞起,每日要见的人排到了禁宫外,齐祖衍的帖子不够紧要,竟是连门都塞不进去。就在齐祖衍抓耳挠腮为求见太后发愁时,新的风波又来了——
百官们的脑补果然是准确的!等来的虽不是朱铨的禅让诏,但效果也是差不离了——
一纸公告悄无声息地一夜之间贴遍了整个皇城:宁王爷宣称,朱铨在他手上,他有皇帝口谕,禅让皇位与宁王!
如果说陈朝晖的“密信”给人的只是猜测,那这次京城里诡异出现的告示则彻底落实了人们的猜想,毫无任何第二种可能了——这无疑是投往京城的一粒重磅□□,京城的权贵们彻底混乱了。
饶是蒋氏家族饱经风浪,也有些撑不住了,如若这告示只是宁王的心理战术,倒也能靠强力压制朝堂,勉力撑下去。可如今朱铨的确是找不到了,还是因梁禛失踪的,失踪地点又正是在宁王与蒙古大军活动的地带,虽然没见到任何朱铨的信物,但单就这一纸公告,已然能攻破大部分人的心理防线了。
如此一来,最着急反而不是已然坠入九重地狱的梁家,反正已经这样了,还能坏到哪里去,而是蒋家与陈家。蒋陈两家全凭朱铨的身份上位,如若宁王登顶,首选的祭旗对象一定是蒋陈两家。焱国公陈召慌了,在当天的朝会上便提出了让太子朱成钧登基的提议。
“国不可一日无君,如今北方叛贼勾结蒙古人谋逆篡位,值此危急时刻,太子殿下应尽快承担起皇族责任,择日登基,号令天下,绞杀国贼!还天下太平!”
“国公爷……如今还都只是那宁王爷一面之词,陛下是否被俘,咱并不能确定。反倒是国公爷你急吼吼地就要太子殿下登基,是不是太着急了点?”兵部尚书常淮皱紧浓眉开口问道。
“什么叫我太着急了?”陈召横眉怒目,瞪着常淮,犹如自己的饭碗被抢,“你没见那宁王他自己要称帝了吗?”
“国公爷,称帝可不是抢地盘,谁先占着便是谁的。陛下还在抗击敌人呢,你便擅作主张把皇帝都给换了?试问,是谁给了你如此大的权力?!”常淮是随朱铨打进京城的骨干力量,与朱铨的交情那是过命的。
“你个武蛮子瞎扣什么帽子呢!什么叫我把皇帝换了!如今可是太子殿下监国,一切自是由殿下决定!你只是个臣子,听命便是!”
“焱国公,休要偷换说辞!监国便是监国,你可曾见过哪个监国自己判定皇位空悬,然后自己坐上去的?皇帝驾崩有太医院文书,皇帝阵亡有随军战报,如今就宁王自己写的一张纸便将你的尿都吓出来了,非要劝说太子登基,你就不怕陛下回京后治你的罪吗?!”在这危急时刻,常淮为维护自己的精神偶像,一改往日的冲动无脑,竟也变得头脑清晰,逻辑严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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