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议论声起,越来越多的人围绕陈召与常淮的主张开始发言,堂上臣工可分为三类人。
蒋陈两家的人自是都支持陈召的,毕竟太子朱成钧是自己的人,朱成钧登基自是他们利益最大化的可能。而与朱铨浴血搏下皇位的老臣工则力挺常淮,不仅因为朱铨是他们的偶像,更是因为宁王的确未能提供任何俘获朱铨的证物,朱铨乃一代战神,他们打心里认为朱铨不会失败。第三类则是以齐祖衍为首的骑墙派,这是朱家人自己的事,咱都是打工的,他们无一不是将自己紧紧地缩成了一团,耷拉着脑袋,极力减轻自己的存在感。
如此明面争吵,暗地合纵连横了数日后,还是陈召一派占了上风,毕竟蒋陈两家人多势众,树大根深,常淮一派终于偃旗息鼓,还有不少人被迫加入了陈召一派。连蒋太后自己都撑不住了,在一次与蒋老太爷的密谈结束后,这位身心疲惫不堪的老夫人终于将一卷黄澄澄的懿旨塞进了蒋老太爷手中。
依然待在上书房的齐韵当然也第一时间获得了这个消息,她正在替朱铨缝补一本传记,当王传喜弓着腰,低声细语地向她传完陈召与蒋太后的一言一行后,齐韵放下了手中的书。她沉静了眉眼,冲王传喜微笑,“谢过王公公,劳烦公公继续替韵盯着,陛下的安危就全仗公公您了。”
“尚宫大人哪里话,为陛下披肝沥胆本就是咱家的责任,不劳大人提醒,咱家也得替陛下看着。只是有劳大人赶紧想个法子,这宫里局势对陛下不妙啊……”王传喜那向来和蔼的胖脸也变得沉郁起来,眼中满是担忧。
“王公公勿忧,韵心中有数,若有需要,韵自会向公公开口。”齐韵温言宽慰。
“那就有劳大人了……”
……
寒夜清冷,齐韵独坐窗前,只望着那迷蒙的圆月发呆。手中摩挲着一块寒铁令牌,这是朱铨离京前塞给自己的。
“禁宫二十六卫,乃朕亲选的亲兵,朕此次出征,许耗时良久。如若京城有事,二妹妹可调十三金吾卫护你出宫,这是令牌,妹妹收好……府军卫自会处理禁宫余下事宜……”
齐韵知道,朱铨赠自己金吾卫,是将自己当作自己人看了。不论朱铨是出于什么心态将自己纳入他的羽翼之下,朱铨信任自己,并给了自己数千的兵权,这在动荡的时代尤为可贵!
朱铨出征带走了羽林卫,金吾卫等于是自己的,剩下个府军卫和锦衣卫……
齐韵摩挲着手中的令牌暗自盘算,“锦衣卫……冯钰……岂不正好……”她禁不住仰头轻笑,“四哥,你千万别死,把我的禛郎带回来,我替你守着皇城。”
☆、虎符
冯钰被王传喜引入了上书房, 齐韵正在清理朱铨书架上的书。看见冯钰入内,齐韵忙迎上来, 笑盈盈地引他坐下。
“冯大人,你们锦衣卫可是知晓朝中大臣们的许多辛密?”齐韵亦不转弯,直剌剌便如是相问。
“……呃, 略知一二……”
“韵若想托冯大人替奴家寻一件物事,不知大人是否肯行个方便?”
冯钰含笑,“齐尚宫作甚如此客气?有何吩咐,尚宫大人请明示。”
“冯大人, 韵想要李鸣首辅手中替陛下保管的兵符——调动山东九卫的兵符。”
冯钰微怔, 因梁禛的关系,他对齐韵一直颇为敬重, 加之最近朝中对梁禛倒戈之声渐响,冯钰对着齐韵竟也生出惺惺相惜之情。他知晓梁禛与齐韵之间眉眼官司不断,此时此刻齐韵来寻自己, 定然是与梁禛相关的。只是没想到, 齐韵一开口, 便是干票猛的!
冯钰自是知晓朱铨临行前为避免京城意外震荡,为保京城稳定,特留了调动山东九卫的虎符与首辅李鸣。九卫可调动精兵及辎重部队五万余人, 由建威将军上官驰统领,就算在外敌入侵时,拱卫京师亦可坚持月余。
九卫的使命是维护京城稳定,而齐韵的目的貌似与首辅一派对立, 莫非她想——禁锢皇室?
冯钰的额角有汗水渗出,虽说禁锢皇室也能变向稳固京城局势:让局势固化在有利于朱铨的范围内,可这番手脚,貌似有些逆天……
“齐尚宫,你说你想要兵符?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灯下,冯钰思忖良久,踯躅再三开,终于了口。
“冯大人,小女子不是心血来潮,我决意已定,不阻了那陈家的势,韵绝不罢休!”齐韵双颊绯红,因着激动,原本柔软的眉眼亦变得狠戾起来。
她走近冯钰身侧,愈发压低了声音,“韵求冯大人相助不光是为了陛下,更是为了梁少泽。大人,你跟随少泽多年,少泽是何品性你还能不知麽?他可是会为了自己一人苟延残喘,不顾他梁家老小,屈服于强敌之人?如若他果真如此之人,当初便不会应下这门烫手的差使了。”
齐韵深吸一口气,“如今少泽被人冤枉如斯,叛变、挟主,满朝文武皆信那几张来历不明小笺上的一面之辞,迫不及待想要扶立太子即位!太子一旦即位,便会改年号,昭天下,镇远将军梁禛挟主上叛逃投敌,朱氏王朝迎来第四代君王。梁氏国贼,天下人人得而诛之!自此全国上下同仇敌忾,复仇之剑直指漠北与少泽!从此往后,少泽便永远背着那叛贼的名头,无法再回中原,无法再见父老,而他梁家也将永堕地狱!冯大人……你让奴家如何咽得下这口气!”齐韵双目赤红,炙烫的眸光直可掩过那灼灼的烛火。
“我要那兵符!韵不怕犯那矫天之罪,也要召来山东九卫!”她死死地盯着冯钰的眼睛,“我就是要逼宫——我要他们都给我老实等着,老实等着陛下回宫。”
“齐姑娘……”冯钰直了直身子,勉力咽下一口唾沫,“我不是不信少泽,可是……可是如若陛下一直不回……又该如何是好?”他费力地昂起头,望着情绪激动的齐韵。
“他回不来,我亦能让他回来再死……”齐韵的双眼有火光窜动,内里有癫狂。
“齐姑娘!你不可如此!咱们势单力薄,你欲瞒天过海盗来兵符已然够疯狂了,你怎能妄想只手遮天!你只是一个尚宫!”冯钰狠狠地打断了她的话。
“齐姑娘,你只是一名女子,少泽蒙冤,咱们将他记在心里便是。无论谁做皇帝,这天下终究还是他朱家的天下,不光首辅大人李鸣纠结大批臣子配合陈召呼号立新帝,就连太后娘娘亦默认了此事……姑娘,你拿什么与天下人斗!”
话音未落,只听扑通一声,齐韵朝冯钰直直跪下,“冯大人,韵说过,小女子并非心血来潮,提此疯狂之要求。韵有陛下诏书一份,与禁宫五千金吾卫令牌一个!”
她眉目森然,“韵有九成把握可以困住他们。只要有山东九卫于京城配合于我。”
冯钰愕然,脑子里一团浆糊。
耳畔传来齐韵冷沁刺骨的声音,“四哥离京前,为保奴家安康,赐韵金吾卫令牌,以免京城异动时,韵安危受损。”
齐韵复又起身,自朱铨书桌的小抽屉内取出一金黄卷轴,她仔细地打开,示于冯钰。冯钰俯身相看……惊得一个趔趄。
那熟悉的龙飞凤舞,宝玺鲜亮。
“这当真是陛下手书麽?”冯钰双目圆瞪,难以置信。诏书是朱铨的字体,内容却大大出乎人意料,诏书上写,如若朱铨自己有何难以预知后果的意外,则托政于李鸣、齐祖衍、张圣西与秦羽四位内阁大学士,辅助太子理政。一年后若依然未能回京亦无回京的可能,则由太子登基。
这朱铨出征居然还能考虑后事,当真是个妥帖极致的帝王了。自古以来哪个帝王不巴望自己长命百岁,出征写遗书,也不怕晦气!
“我要天下人等他们一年,这不过分吧?”齐韵眉目凄冷,红着眼望着冯钰。
“这是你写的?!”冯钰愈发惊愕——这女人魔怔了。
“……如若大人您不说,则是陛下亲手写的……”
齐韵陪侍上书房这许多时日,常替朱铨朱批,旁的不必说,朱铨的字迹竟也学了个十成十。
“你……你……”冯钰口不能言,只怔怔地拿手指着齐韵。
齐韵却一改适才的癫狂之色,郑重地将这“珍贵”的诏书重新收好,她抬起头,眉眼妩媚又诡异。她静静地看着冯钰,“韵可以让他们等着陛下回宫,只要子珵肯助我——拿下锦衣卫与金吾卫,整个禁宫便是我的。拿下山东九卫,至少这一年,整个京城皆是我的!”
上书房烛影绰绰,静谧又滞闷——
冯钰有些喘不过气来,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好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声音,“齐……齐姑娘,钰一路至今,全赖少泽提携,只要少泽开口,就算要钰项上人头,钰绝不眨眼。为了少泽,钰不惧刀山火海,只今日你我商议之事实在干系重大,钰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揉了揉过度紧张的眉心,“姑娘,你这诏书上说,辅政大臣尚有李鸣,可如今李鸣大人不就正与咱们对立麽?”
“子珵勿忧,如若不含李鸣才不合常理!”齐韵所谓的摆摆手,“李鸣乃首辅,亦陛下亲信,从陛下肯让他保管虎符便可见陛下对他的倚重。只如今,李鸣立场走偏,未有替四哥思虑,或许他只是为朱氏天下虑,才如此急吼吼地要另立新帝。无论怎样,你替我搞来虎符,韵当着全体朝臣之面宣圣旨,示虎符。有陛下圣旨压阵,李鸣就算不服也不敢当场爆发。只要朝堂上压住了阵脚,他陈家便翻不起浪了……”
冯钰无言,静默片刻,算是默认了她的说法,“只姑娘你这矫诏……如若陛下当真回宫,当如何应对?”冯钰满面愁容。
齐韵轻笑,“此乃小事,陛下不仅不会罚我,反倒会感激我……子珵可信?”
她望着冯钰疑惑又焦虑的眼,嘴角上扬,“如若没我这番矫诏,待他回来,这皇位可就是别人的了……就算……就算禛郎最后真的未能与陛下一同回京,韵亦可挟此赫赫之功,为梁家争利。”
冯钰心内震动,只得颔首,“姑娘此番动作极大,亟需各方助力,陈家不说,只蒋太后那里……”
冯钰的担忧不无道理,如今依然力挺朱铨的人寥寥无几,就他们这几个与朱姓八杆子打不着的人瞎起哄,实在独木难支,毕竟这只是他们朱家自己内部的事而已……
“子珵放心,韵自有办法说服太后,就算她老糊涂了,冥顽不化,韵手上不是还有金吾卫麽。”
“……”
冯钰一口气噎住,这齐韵看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了——好吧!就这样吧!毕竟这是梁禛唯一,且最后一线希望了!思虑至此,冯钰反倒心中巨石落地,他郑重地立定,深深冲齐韵一揖。
“钰,唯齐尚宫马首是瞻!”
……
又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锦衣卫大牢里迎来了一位“重量级人物”——李焕。翩翩檀郎一身华服,满脸口脂被人带进了锦衣卫的牢房。
李焕乃首辅李鸣的胞弟,虽乃同胞,李鸣生的肥头大耳,小眼塌鼻,可这李焕却是细皮嫩肉,唇红齿白。李鸣身居内阁首辅,学富五车,精明强干,李焕则反其道而行之,目不识丁,还好色成性。
李焕乃李老夫人最小的儿子,在李家颇为受宠,李鸣为人孝道,对李焕便甚为纵容。此种纵容的后果便是导致了李焕无法无天,直接爬上了自己嫂嫂们的床!冯钰作为锦衣卫资深老干部,自然深谙朝中大臣后院轶事,李焕此种小人,简直就是做线人的最佳人选,行出卖家人之事——效果杠杠的!
李焕神思惘然,完全没有弄明白自己只是行了一个标准纨绔子弟那眠花宿柳之“恶行”的人,为何被送进了锦衣卫大牢?莫不是不知在何时睡了不该睡的人?!
就在李焕忐忑不安,左思右想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时,冯钰亲自拎着夹棍进来了。
“说,你究竟睡了你几个嫂嫂?关系最好的是谁?”灯下的冯钰面如罗刹,问出了以上话语。
李焕一个愣怔,当下瘫软在地,一阵鬼哭狼嚎。“大人饶命啊!不干小民的事啊!是那柳夫人主动勾引于我啊!他李鸣的后宅就是一婊-子窝啊……李鸣自己没了用,偏要不住地纳妾回府,纳回家便干放着,那帮婊-子便瞄上了小民,小民苦啊!小民是被逼的啊!大人救我……”
“够了!禁声!”冯钰黑着脸打断了李焕刺耳的哭号,“柳夫人与你最为亲密?”
“……呃……正是……”
“甚好!”这柳氏是李鸣最宠爱的小妾,偷虎符的事能交给柳氏去办自然最好不过。“你,知会柳氏,让她三日内盗出李鸣保管的赤金虎符,”冯钰乜斜着眼,兀自甩着手中的夹棍,一边对李焕说话,末了还加了一句,“是陛下托他保管的那只。”
李焕愣怔,不是在审自己通奸嫂嫂的事吗,怎么突然冒出个虎符?
“为何要偷那玩意?”李焕一脸茫然,抬头问冯钰。
额头一记夹棍,“叫你偷,你便偷,问忒多作甚?如若不做,便将你犯下的恶事告于李鸣!”
此等威胁对李焕来说绝对是致命的,离开李府,他去何处寻银钱供自己花销。所以,不等冯钰说完,地上的李焕便捣蒜似的叩头不止,自应下不提。
果然,不出三日,冯钰便如愿以偿地得到了齐韵心念念的虎符。望着手中金灿灿的虎符狰面獠牙,冯钰心中竟然生出破釜沉舟的战斗豪情,梁大人,有女如斯维护于你,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方能对得住齐尚宫如此一番为你谋划……
☆、翻手为云
坤宁宫内烛火昏黄, 蒋太后跪立佛龛前,垂头合十, 口中念念有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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