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女演员阮棠日前为贫困村捐赠盘山公路,村长流泪致信道谢……”
荧幕上还贴出了网友的评价,满满都是赞许。
镜头里,气质优雅的女艺人面对记者的话筒,官方而得体地回应捐款事件,称自己做的只是小事,不足为道。
村里的大妈大婶围在堂屋里,不时地用手绢擦眼:“这么多年过去,她一点儿也没老啊,眼睛还是那么好看。”
能作为正面形象上央视的新闻,是何其风光的事,阮女士看向镜头,没有想当然的意气风发,反倒能从眼神里找到一点点惆怅。
作为母亲,她应该是舍不得儿子到这偏远的山村做这费力不讨好的项目吧?
她应该也有在心里面,静悄悄地埋怨许果吧?
她五岁走红,二十岁拿影后,二十二岁开了巡回演唱会,三十岁和青梅竹马结婚,如此顺风顺水的人生。唯一的缺憾,可能就是她这个总是不快乐的儿子。
大伙儿看完了电视新闻,有说有笑地议论着女明星以前的电视剧,走出了村长家。
许果跟在人群中,慢慢地走。几缕夹杂着沙粒的风,迎面刮到脸上,她眯了眼睛。
“刮东风了,要下雨啦。”村里年长的妇人看着天道。
许果也抬头望天,厚厚的云层遮蔽了日头,白水村迎来了雨季。
大雨是从半夜开始下的。清晨醒来的时候,耳边充斥着“噼里啪啦”的雨声,许果睡眼惺忪地披着衣服爬起来,拉开窗帘看外面,到处都是汪洋的河流。
她和二花共撑着一把伞,搀着她的小手,踩着泥泞的土路走向学校,绕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水坑。好不容易到了教室,原本就不多的座位,空了好些。
这么多学生都没来。
许果点起其中一个空位旁的孩子:“郑航,你妹妹呢?”一家的两个孩子,来了一个,另一个却不在。
“老师,芬芬去帮阿妈给地里搭棚子了,不然大雨要淹掉那些果树,今年就没收成了。”小男生回答。
许果脑海里浮起那个小女生的模样,这里的女孩都是体型瘦小,豆芽菜似的。
这么大的雨。
她问:“你怎么没去帮忙?”
“阿妈说不能耽误学习。”这孩子回答得理直气壮。
许果环视了一遍班里缺席的情况,若有所思,没继续往下问。
“坐下吧。”她转身开始板书。
雨下得没有消停,傍晚放学时,河流汇聚成了海。
虽然是在山上,学校地势却属于低洼处,许果举着伞和学生们走到校门前,外面已被一条长长的水沟淹没,和不远处的池塘融成一体。
“今年的雨比往年下得都大。”二花站在水沟前,感叹了一声,弯腰挽起了裤脚,露出纤细的小腿。
许果拉住她跃跃欲试往前趟的脚步:“别去,危险。”
“淹成这样了。”校长也撑伞走过来看了看,一阵不知所措。
骤急的雨点打在水面,溅出朵朵的水花。
“快看——”一个孩子叫了一声,指着远方。
许果闻声远眺。
如瀑的雨幕中,高挑的男人走得从容,从头到脚不见一丝被风雨吹打的狼狈感。小方紧紧跟在后面,一手撑一把防风的黑伞,其中一把遮在他的头顶。
“方老师,沈老师!”一群孩子纷纷变成了长颈鹅,伸头去看。
下个雨,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这样兴奋,孩子就是孩子。
隔着水沟,村长费力地大喊了一声:“沈先生。”
沈星柏远远招了招手。
“回去吧,雨太大了。”校长举高了手臂,大幅度地挥手。
也许是雨声太大,那两个人都错解了校长的意思。
他们置若罔闻,一直走到了对面。
小方把其中一把伞递到沈星柏的手里,他接住,脚步却没停,一脚踏进了水沟。
孩子们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水沟很深,他走过来时,水没过了腿弯。
“张校长,您老腿脚不好,来我背你过去。”小方也从那一头跟到了这一头来,笑着伸出了手。
“不敢不敢,使不得使不得。”校长受宠若惊地摆了摆手,小方伸手一扛,毫不费力地上了肩,孩子们顿时哈哈大笑。
小方把老人家送到了对岸,校长用力握了他的手,接连鞠躬:“谢谢谢谢,你们这真是……谢谢。”转头再看,沈星柏也抱起了一个孩子,踏入水中。
“大家排好队,一个一个来。”小方又趟回这一边,响亮地叫着。
孩子们接连过了水沟。
许果目送着他们各自朝着家的方向走去,欢声笑语消失在雨中。
只剩下她和她的女学生。
“来,二花。”小方亲昵地喊了一声,转过了身,腰往下弯,“方哥哥来背你。”
二花开开心心地跳上了他的背,他趟着水,把小小的女孩驮过了岸。
许果伫立在原地,沈星柏就在跟前。
“你……”她看着他,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也许是她想太多,就为着背她一下,他先背了那么多的孩子。
“哎!沈星——”一个措手不及,她整个人腾空而起,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雨已经小了很多,几缕雨丝飘到头脸,绵长,缠绵悱恻。
这又明明不是春雨。
“帮我拿一下伞。”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许果睁开眼睛,看见他横在自己背后的手臂,从他的手里接过伞,举上了头顶,然后收起了自己的那把。
他双手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在雨中,趟过了河流。
二花和小方,站在对面等他们过去,脸上挂着一模一样的表情。
都是憨态可掬的笑。
许果不去接触他们的视线,闷头抿着唇不语。
沈星柏的怀抱沉稳而温暖,他的呼吸声缠绕着她,那样清晰。这短短一道水沟,快要走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一上了岸,被放了下来,她就撑起了伞,求救似的拉过了二花,钻到了另一边。
“许老师,带学生去我们那吃晚饭啊,好久没吃过新鲜的小黄鱼了吧?”小方早有预谋般地提议道。
许果刚要拒绝,他哈哈一笑:“别回去了,您那地方已经被淹成一片了,路上全是这种沟。”天知道,为什么他会满脸的幸灾乐祸。他又说,“去吧去吧,昨儿个我还在县城里买了一筐樱桃,真不容易,又大又甜。二花,你吃不吃樱桃?”
“樱桃。”二花重复了一下,没敢表态,只是忽闪着眼睛朝许果的脸上望。
许果心情复杂地望向回家的路。
小方并不全然是在胡说八道,坑坑洼洼的水沟铺叠出视线之外的之外。
沈星柏走到了身边。
“二花。”他的手扶过她被雨淋湿的一侧肩头。
孩子抬起小脸,光滑的额头上也挂了几颗零星的水珠:“沈哥哥。”
“乖,”他轻轻地道,“到小方哥哥的伞下去。”
第12章 出走
小方很上道地招招手:“过来二花花,我俩一起。”
“二花——”许果制止不及,她低头就小跑过去了,伞下立刻没了人。
“想被淋湿吗?”身边的男人提醒。
伴随着尾音的降落,一颗冰凉的水珠打在了头顶,许果这才慌慌张张地仰起了脸。
长时间的暴雨过后,伞面已经不堪重负,零零星星往下渗起了水。
一道影子遮蔽了面前的视线。
沈星柏手中的长柄雨伞向她偏了偏:“过来。”
许果犹犹豫豫地刚朝他走了一步,就被他伸手一揽,拥进了怀中。
沈星柏搂了人就走。
小方见状,忙不迭地拉着二花跟上。
小方步子大,二花跟得有些吃力,小短腿只差蹦跶起来,他走着走着,却还要跟她说:“二花我们走快点儿吧,雨等会儿又要下大了。”
“哦,好的……”虽然这要求很为难,二花还是点了点头,刚准备跑动起来,小方把伞递到了她手里,蹲下身,一把扛起了她,在雨里狂奔。
许果刚推开沈星柏的臂弯,跟他保持了一点儿距离,就感到有一阵风从身后蹿了过去,张着嘴巴叫了声:“慢点儿,小心啊。”
没人回应,不一会儿,那两人就没了影儿。
只剩下他们还在雨中,慢慢地走。
雨应该下大一点儿的,哗啦啦的雨声占据整个世界,震击鼓膜,起码不会那样单调无趣。
然而,这雨势越发小了下来,要停不停,显得周边一切分外宁静。
仿佛这世界只有他们两个人。
许果的目光无处安放,瞟来瞟去,看被雨浸润的草木,看远处模糊的山峦。
那束目光又在眼前停了片刻,沈星柏握着伞柄的手,指关节上横着几道触目惊心的割伤。
伤口已经结了痂,不是新的。
她想起来,自从上次篝火过后,一直没再见过他。
都这么久了。
她鼓起勇气开口:“你的手怎么了?”
回答她的只有绵密的雨声。
她以为他没听到,然而隔了一点时间,他答了:“不小心碰的。”
模棱两可。
碰了什么,也没有说。
“怎么碰的,伤成这样?”许果又问。
她本意是关心,他声音却凉凉的:“你在意?”
许果的嘴唇便抖了抖。
“……不在意。”她说完,还要画蛇添足,“只是问问,我不关心。”
一声轻笑传来。
雨点骤然又大了,“噼啪”着从天而降,盖过了一切声音,谢天谢地。
到他住的山顶,也就里来路。
许果先一步进了屋,沈星柏收了伞,用力地甩了甩伞面上的水珠。
“老师!”坐在屋里的二花伸过头来,小方也起了身,到跟前蹲下,递上拖鞋。
许果换下有些潮湿的鞋子,踏入干燥的棉麻拖鞋里,二花手里捧着两只樱桃,递到她唇边:“老师你吃。”
她抬手接过,一条干净的毛巾又搭到胳膊上,小方道:“您擦擦头发。”
屋子里很暖,她坐下环视,开了眼界。
这房子虽然小,五脏俱全,在这种物质匮乏的地方,电视、空调、冰箱、沙发……一应俱全。电油汀在旁边亮着指示灯,二花的布鞋正架在上面烘烤。
“随便坐,不要拘束,我去做饭。”小方倒了杯果汁给她,拍拍手去厨房。
二花顿时就坐不住:“小方哥哥,我来给你烧火。”
小方忍俊不禁,摆摆手:“哎,不用不用。”
小女孩还是跟进去,疑惑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咦,怎么都没有灶台啊,这是什么?”
“这是卡式炉,不用烧柴,二花你去陪老师玩吧……噢好吧,这个蒜头给你剥,谢谢。”小方半推半就,还是接受了帮助。
厨房里充斥着欢笑,沈星柏换了衣服出来,经过她的身边,拿了只干净的杯子,倒了杯白开水。
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微微浮动,她低下了头,听到“咚”的一声闷响,他放下了杯子。
一只手摸到了她的头发。
许果反应过来时,沈星柏已抽过了她手边的毛巾,丢到了她的头顶,替她擦拭了起来。
耳边沙沙作响,轻柔的动作揉着她的脑袋。
“我自己来,我自己来。”许果手忙脚乱去抢,皱着眉头小声叫他,“沈星柏。”
“闭嘴。”沈星柏斜了她一眼,手里照旧。
她渐渐顺从,有点无可奈何。
从前他也会这样帮她擦头发,这只不过是他为她做的众多事情的其中小小一件。
沈星柏的动作慢了下来,隔着毛巾,摸到了她的耳朵。
捏了捏她的耳廓,帮她把耳朵也一并擦干净——这习惯性的,再自然不过的动作。
“许老师,这有糖莲藕你吃……”二花刚好捧着一叠白糖藕片走出来,撞见了这一幕,瞠目结舌。
圆溜溜的眼珠转了半天,她噤着声,迅速闪回厨房。
许果也呆了呆,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推开沈星柏,起身跟过去:“需要帮忙吗?”
系着围裙的小方连连推辞:“不用不用,您去外面玩吧,不是有二花打下手嘛。”
许果扭头去看,那孩子用筷子夹着一片糖藕往嘴里送,咬得“嘎嘣嘎嘣”响。
“小方。”许果走到小方的身边,他在“咚咚”地切菜。
“真不需要帮忙。”他笑着道。
她开口问的却是别的:“沈星柏的手,怎么回事?”
那让他一呆。
“您自己问他吧,我也不好说。”小方回想过后,装了傻,继续捡起手里的活,“咚咚咚……”
香气四溢的晚餐上了桌,说得上是丰盛一餐。酥炸小黄鱼,清汤牛腩锅,还用当地的特产腊肉炒了青菜。
二花吃得两眼亮晶晶,许果看在眼里,给她夹了很多菜,在碗里堆成高高的小山。
“许小姐,别光顾着给学生夹菜,自己也多吃点儿。”小方把小炸鱼的碟子换到她的面前,“您看着比刚上大学那会儿瘦太多了。”
许果瘦了不少,倒不是来白水村以后瘦的,是在青春期后,逐渐褪去了婴儿肥。
读高中的时候,她有张粉粉的团子脸,也会时不时为体重烦恼。
在那个年龄,女孩普遍追求骨瘦如柴的病态美,“发育”这个词对她们来说,如临大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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