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从小锦衣玉食的周家娘子啊!怎么干得来那些繁琐的家务活?
可不做家务的话……谁给她吃?谁给她穿?
那天,全家被债主赶出家门,五娘站在坊门前,嚎啕大哭。
街上来往的行人盯着她看,她无知无觉,忘了矜持,忘了自尊,忘了羞耻,绝望地大哭。
以前的她,衣裙有一点皱褶就不肯穿出门。
一转眼,她当街嚎哭,沦落到露宿街头。
那段日子真是苦啊……太苦了,苦到她现在回想,依旧能清晰感受到站在冬日的长街里,被来往行人冷漠、讥讽的眼神打量的那种无助恐惧的感觉。
周五娘直接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水,道:“后来,周家要和朗州交好。我弟弟和我娘劝我主动去找使君,告诉他我愿意嫁去朗州。”
宗族原本想将另一位小娘子嫁去朗州,因为这是平等的联姻,对方也是当地豪族家的郎君,这桩婚事门当户对。
五娘其实不够格,因为她父亲背叛了宗族。她母亲和十郎为了朗州的彩礼,苦苦哀求族老,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法子都使了。族里的人看他们一家实在可怜,而且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同意让五娘出嫁。
“我以为我的好日子来了……”周五娘脸上露出几分笑,“虽然我丈夫之前娶过妻,比我年长二十多岁,可我不在乎,我穷怕了,能嫁给齐家大郎,我一句怨言都没有。我当时很高兴,很得意,我取代其他人,得了一门好亲事,以后再也不用吃苦了。我一点都不觉得羞愧……”
然而好景不长,兵荒马乱时节,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齐家只风光了短短一年,就被其他豪强取而代之了。
“我逃回江州,宗族没有说什么,我娘和我弟弟却骂我没本事……”
周五娘脸色冷了下来。
“他们拿了齐家的彩礼,还不满足,十郎想要更多,他给宗族出主意,送我回朗州,让我嫁给那个杀了我丈夫的人……”
五娘和丈夫相处的时间不算长,可两人也算相敬如宾,关系不好不坏,她没法和杀了丈夫的仇人睡一张床。
十郎告诉她,如果她不嫁,那他们一家还是会被宗族厌弃,他们以后还要过那种穷日子。
五娘不想再挨饿受冻,不想每天有债主堵在门前骂他们一家人毫无廉耻,不想每晚睡觉的时候都要小心翼翼检查门窗,以免再有债主冲进屋恐吓她,不想在寒冬里把手伸进冰冷的河水中浆洗衣裳……
她妥协了。
一次妥协,换来的就是后来的麻木。
她成了十郎用来讨好宗族的工具,她辗转不同州县,从一个男人的床换到另一个男人的床上。
“直到我遇到一个男人。”
五娘忽然道。
“他对我很好,不计较我的以前……我累了,不想再被十郎控制,不想帮他打探消息,我只想好好过日子。”
她瞒着十郎,隐姓埋名,跟着那个男人走了。
再然后,她被男人卖到金州,成了金州一户大户人家的美姬。
大户人家将她送到鄂州讨好周嘉行。
周嘉行忙于公务,从来不会召美姬前去伺候,后来又北上和契丹人打仗。府里的美姬都没见过周嘉行,每天练练歌舞,做点绣活,倒也清闲。
五娘道:“我想着这样也好,待在鄂州很安全,而且每天不用做粗活,可以慢慢攒点银钱。等到钱攒够了,我就去找二郎,求他放我走,二郎知道我是周家人,说不定还会可怜我,给我点盘缠……”
周嘉行对周家的态度很微妙,但是至始至终他都没有杀周家的人,五娘觉得周嘉行应该不会迁怒到她身上,待在节度使府是最好的选择。
九宁心中一动。
五娘知道她猜到什么了,叹了口气。
“我运气不好……十郎知道我在鄂州,他的人找过来了。”
九宁暗叹一声,“所以……你刺杀二哥,就是为了求一个了断?”
周五娘呆住,抬起头,盯着她看了半晌。
“你怎么知道我是为了求一个了断?”
不等九宁回答,她笑道:“我杀二郎,就不能是为了周家吗?我真想了断的话,办法多的是,为什么要费这么多心思刺杀二郎?”
九宁站起身,望着斑驳的、即使清洗过也带有血痕的墙壁,淡淡地道:“因为你不想再被十郎当成礼物送来送去……还因为,你是周家人,这样做,也许可以报复周家。”
周五娘愣了许久,一笑。
“对,我就是想要一个了断。”
抛弃一切和情郎逃走,结果却被欺骗,辗转来到鄂州,本以为否极泰来……噩梦还是找来了。
周五娘想过死,也尝试过。
可她怕呀!
她没有亲手了结自己的勇气,几次在湖边徘徊,刚走到水边,又退回去了。
就在这时候,周嘉行回来了。
周五娘想到一个大胆的计划。
她知道自己杀不了周嘉行,即使她对着周嘉行的心口扎下一刀,那刀尖也不会刺得太深,但是这足够了,这样,她肯定会被周嘉行的部下处死,然后,周嘉行永远不会认祖归宗。
十郎想要的东西,永远、永远得不到!
九宁沉默地聆听五娘的讲述。
在听周嘉行说完五娘的遭遇后,她就猜到五娘刺杀的目的很可能就是求死。
也许五娘自己也没想清楚到底想要做什么,她急切需要纾解心中的怨苦和绝望,抱着必死的决心,孤注一掷。
不管结果是什么,这是她死之前最后的挣扎。
九宁转过身,“你可以找我,或者找二哥。”
周五娘笑得凄然:“没有用的……十郎是我弟弟,还有我娘……只要我活着,我就逃不了。”
只有死了,才能彻底摆脱十郎。
沉默了半晌后,周五娘嘴角扬起:“九娘……你知道吗,以前我很嫉妒你,我嫉妒你房里有那么多古董珠宝,嫉妒你漂亮……”
她顿了一下,停顿了很久。
“后来我吃了很多苦,遇见很多恶人……忽然发现,以前那个嫉妒你的我真是幼稚啊。”
经历世事,回头再看,小时候姐妹间的嫉妒和纷争是那么可笑。
那么微不足道。
周五娘呵呵笑了一阵,看着九宁,“九娘,对不起……那晚我不想伤你的……我只是想利用你引来二郎,让二郎分心……我知道二郎那样的习武之人不会受太重的伤,我那一下是朝着他扎下去的……”
她差一点就重伤九宁,还好周嘉行是真喜欢她,挡了那一下。
九宁回过头,看着五娘。
目光平静,没有愤怒,没有厌恶,也没有同情,只是平静。
这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却叫五娘心头大震,嘴巴张了几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呆坐在墙角,鼻尖发酸,泪水扑簌扑簌往下掉。
九宁转过身,弯腰,和她平视。
周五娘嘴唇哆嗦着,突然觉得这些年来的委屈、痛苦、恐惧全都涌了上来,像铺天盖地的巨浪,朝着她扑过来,她透不过气来,一直往下沉,往下沉。
快沉到底的时候,以前曾嫉妒过、欺负过的堂妹忽然出现了,站在她面前,仿佛能理解她的所有痛楚,没有一丝轻蔑,没有耀武扬威。
“我不想死……我想活着啊……”
周五娘哇的一声,大哭着扑向九宁,紧紧抱住她,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整个人靠在她身上。
“我想活啊……”
九宁没有躲开,任周五娘抱着自己大哭。
门槛处,怀朗垂首侍立,一声不吭。
……
听到门吱嘎一声开了,多弟立刻迎上去。
九宁走了出来,脸色苍白。
怀朗跟在她身后,关上门。
门缝合上,多弟听见里面隐约传出周五娘的哭声。
她没有问什么,默默地跟上九宁。
九宁有点魂不守舍,脚步虚浮,回房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一个踉跄。
身前温热的胸膛靠过来,坚实的臂膀绕过她腋下,不由分说,直接揽住她,半扶半抱,将她送到卧榻上。
她轻声道:“有点冷。”
周嘉行让她半躺着,坐在她身边,闻言,手臂舒展,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扯过锦被,把她从头到脚包起来,裹粽子似的。
“还冷不冷?”
他低头吻她的头发,柔声问。一边轻轻摩挲她的胳膊,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她。
九宁摇摇头,枕着他的肩,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心里觉得踏实了点。
那些久远的记忆只是梦而已。
榻前有微微的明黄火光,盆中炭火静静燃烧。
九宁手脚渐渐暖和起来,脸色红润了些,出了一会儿神后,坐了起来。
周嘉行很喜欢刚才她依赖自己的感觉,不过他更喜欢看到她恢复平时的活泼神采,见她坐起,松开手,让她能坐得舒服些。
九宁盘腿坐着,整个人缩进锦被里,只露出一张雪揉霜砌的小脸。
“二哥,你的伤……”
刚才好像是周嘉行抱她进来的。
周嘉行摇摇头,侧过身,让她看包扎好的伤口,“没事。”
九宁确认他的伤口没有崩开,松口气。
她用平淡的语气说了周五娘的事。
周嘉行没有打断她,听她说完,道:“我可以不杀她,不过她不能留下来。”
九宁一笑,“我还没开口,二哥怎么知道我会求情?”
周嘉行也笑了一下,笑容浅淡,摸了摸她的脸。
“你不用开口……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他道,“她毕竟伤了你,以后不能再出现在你面前。”
九宁道:“二哥,她伤的是你。”
周嘉行摇摇头。
想杀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他不是很在乎,更在意周五娘利用九宁来达到她的目的。虽然周五娘是可怜人,但那不在他关心的范围内。
他可以放过周五娘,不过她这辈子别想再出现在他或者九宁跟前,否则他的承诺不会算数。
九宁鼻尖微皱,伸手揪周嘉行的脸。
她早就想这么做了。
周嘉行靠在栏边,一动不动,任她促狭地扯自己的脸皮,凝望她的目光平静而温和,满是纵容。
九宁心想,他温和的时候是真的温和,估计她说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试着去摘。
不过别看他现在这么温柔,发起病来那也是真疯狂,每一步都要计算得精确,控制欲强到非要她眼里心里只有他一个人才罢休。
她继续一下一下地扯周嘉行的脸,“二哥,你以前给我写信……为什么往信里放红豆?”
周嘉行怔了怔,脸上罕见地闪过一丝不自然的表情。
九宁歪着脑袋看他,笑意盈盈,“那些红豆真是你自己放的?”
她怀疑红豆是不是怀朗帮他放的。
周嘉行看她一眼,凑近了些,在她耳畔低语:“因为我想你。”
她明明知道答案,还是要他亲口说出,那他就告诉她好了。
他低语的声音很浑厚:“你呢,想我吗?”
九宁没答,手上使劲一扯,周嘉行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扭曲。
周嘉行由着她使坏,手指摩挲她鬓边发丝,忽然问:“周五娘恨周家?”
九宁动作一顿,松开手。
“不,开始不恨的。”
对于她们这样的小娘子来说,婚姻本就是宗族用来壮大力量的筹码,她们明白这一点,也愿意为宗族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作为女子,她们不能读书进举,无法出入朝堂,没法建功立业,在宗族看来,她们唯一的价值就是用来联姻。
前世的小九娘,这一世的周五娘。
一开始,她们都是心甘情愿的,觉得这是她们的责任使然。
可后来她们的牺牲并没有换来族人的理解和尊重,而是嘲笑和讥讽,她们成为族人手里的工具,没有自尊可言。
她们对宗族感情复杂,从起初的信赖,到失望,再到怨恨,到最后,连她们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恨不恨宗族。
毕竟是从小长大的地方。
周嘉行看着九宁,眸中闪过几道暗芒,眼神深沉。
九宁没注意到他的异样,想起一事,道:“五娘说她见到十郎的人才会害怕到想要自绝……十郎的人混入鄂州了,二哥,你让人去查一查,看看十郎到底想做什么。”
周嘉行轻轻唔一声。
九宁裹紧锦被,往后一倒,仰躺在软枕上,踢踢周嘉行的腿,“二哥……你为什么保留了周嘉行这个名字?”
她很早就想问周嘉行,既然他和周百药断绝父子关系,为什么还以周嘉行这个名字示人?
他可以叫苏晏,阿史那勃格和阿延那都这么称呼他。
周嘉行看着在卧榻上扭来扭去的九宁,眸光有些沉,又被她的小脚丫轻轻踢了一下,像被猫爪子挠了一样,浑身酥麻。
想把她抱起来,想感受她身上每一个地方是不是和颈间那一抹雪白那样细滑柔腻……
以前只要她待在他身边就够了。
现在,他想要更多。
他坐起身,手撑在九宁身侧,“阿娘病重的时候,要我立誓,我答应过她,不会更改姓名。”
那时候他其实不懂黎娘为什么非要他立下这个誓言。后来他想明白了,黎娘怕他一个人孤苦无依,要他发誓保留姓氏,这样他将来无助时或许还是会放下仇恨回周家,而不是一个人继续漂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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