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经过周嘉暄和周使君的默许。
周嘉行此前对江州围而不攻,如今周家示弱,他也没有趁人之危,不咸不淡地撤了一部分兵马。
周家族老喜不自胜,认为周嘉行心里也想认祖归宗,只是年轻人意气上头,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出口罢了。
身为周家儿郎,十一郎这几年亲率部曲作战,一直在战场上历练,周家和周嘉行关系的转变他一清二楚。
最近周家族老们正在商量怎么周嘉行台阶下,怎么缓和他和族人的关系。
十一郎觉得族老们完全就是异想天开,他不相信周嘉行会这么简单地放过周家。
诚然回归宗族能够带给周嘉行巨大的政治利益,可他有胆量率军抵抗来势汹汹的契丹人,会怕宗族这些老酸儒吗?
十一郎怀疑周嘉行这是以退为进,故意让步,等宗族族老们得意忘形时,他好出手将宗族一网打尽。
尤其周嘉行一直扣着九宁不放人的举动最让十一郎愤怒。
既然周嘉行想娶长公主,为什么还不放九宁回江州?难不成他想左拥右抱?
那怎么能成!
他们家小九娘脾气那么大,如果周嘉行日后娶了长公主,九娘肯定会得罪长公主的,她身边没兄弟帮衬,万一被长公主欺负了,谁帮她做主?
十一郎心急如焚。
这回听三郎周嘉暄说九宁要回来,他又惊又喜,他现在也有自己的部曲了,可以保护九宁。
他迫不及待,立刻亲自带人过来迎接九宁。结果却看到周嘉行和九宁并辔而行,而且几乎是寸步不离地时时刻刻待在她身边。
他本来就怀疑周嘉行,这下子更是疑心对方有阴谋,遣散其他人,只带了几十个忠心于自己的部曲,想把九宁抢回来。
没想到周嘉行带的那些亲随看起来普通,却个个能以一当百,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扭转局势。
十一郎越想越觉得气闷,本事不如人,就只能被按着脖子奚落!
九宁虽然和他阔别几年,不过一看他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语气缓和了些,含笑道:“我还记得十一哥那时候说要上战场去历练,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十一哥果然长进了,你以前只能拉软弓,现在都能骑马放箭了。”
十一郎僵了一下,怒气尽数退去,低叹一声,愧疚道:“九娘……我只有这点本事……”
他很努力很努力地磨练自己,可是他终究能力有限,拍马也赶不上周嘉行。
风吹过,他盔帽上的红缨随风飘扬,衬得他那张脸好像更黑了点。
九宁嗨了一声,拍拍十一郎,“十一哥不必妄自菲薄,你比其他人强多了。”
以前,只要她这么夸一句,十一郎立刻就能眉开眼笑。尤其当她把十一郎和其他堂兄拿来比较,夸他是最好的堂兄时,十一郎简直恨不能长出一条尾巴来使劲摇几下。
这一次十一郎却没有笑。
他抿一抿唇角,岔开话题,“九娘……你过得好吗?二郎是不是成天欺负你、吓唬你?”
九宁眼珠转了转,摇摇头,笑道:“我不是就站在你面前吗?你看我好不好?”
十一郎抬起头,上上下下打量她几眼,脸上忽然划过一抹不自然的表情,像是脸红了。
“好……很好……”
他结结巴巴地道。
九宁双眼微眯,“那你刚才为什么生我的气?”
十一郎挪开视线,盯着道旁雪地里的一株松树看,“谁生气了?我不晓得。”
九宁白他一眼,拍他的胳膊:“你刚才分明生气了,说,为什么生气!”
在她的眼神逼视之下,十一郎无处可躲,轻哼了一声,道:“你刚才都认不得我了……”
进毡帐的时候他注意到九宁看自己的眼神,没错过她眼中的茫然。
九娘居然不认得他了!
居然!
虽然他确实晒黑了,变得更硬朗更威武了,和以前那个一身娇肉、被先生敲几下板子就扯着嗓子哭嚎的纨绔子弟大不一样,可九娘怎么能不认得他呢?
他可是一直想着九娘、记着九娘,每到她生辰的时候都会给她准备寿礼的!
九宁一时无语。
原来十一郎生气,不是因为输给周嘉行,也不是因为她说了什么伤了他的心,他之所以闹别扭,就是因为自己没一眼认出他!
她一巴掌拍开全身上下透着委屈的十一郎,“你一开始不也没认出我吗?我俩彼此彼此。再说了,我是因为十一哥变得又英武又威风才一时没认出你。”
十一郎进毡帐的时候可是盯着她愣了好久的,他也没认出她来好吗?
他刚才是被人扔进毡帐的,而且还在地上打了个滚,一点都不威风啊……十一郎眉头轻皱,可看着九宁笑意盈盈望着自己、仿佛真的崇拜自己的娇俏模样,心里还是忍不住冒起欢喜的小泡泡,从头到脚哪哪儿都觉得舒畅,脑袋一扭,哼哼着道:“算了,不和你计较了。”
九宁失笑,“好了,我去和二哥解释,我们一起回江州。”
十一郎脸色微微一沉,目送九宁转身进帐。
他没告诉她,刚刚看到她的时候,他不是没有认出她来……他只是看呆了。
第一眼就看呆了。
她真好看。
他看向自己刚刚落下马背被俘的地方,缓缓握拳。
周嘉行受伤了,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没开口,连一个眼神都没有,从头至尾只和九宁以眼神交流,气势就足够压过他了。
他咬咬牙。
……
周嘉行没有计较十一郎偷袭的事。
短暂修整过后,他们继续赶路。
骑马穿过白雪皑皑的平原,从峡谷抄近道走了差不多一个多时辰,江州很快近在眼前。
日头晴好,斑驳的城墙在日光下闪耀着潋滟的金光。
城门外人头攒动,车马塞道,一眼望去,乌压压一片脑袋。
九宁策马拐进一条小道。
十一郎跟上她,“九娘,怎么不回江州?”
族老们都在城门外等着呢!虽然他也不喜欢宗族的人,嫌族老们心思太多、太自私,但是现在周家是三郎做主,三郎想掌控江州,免不了得依靠族老们的支持。
九宁低头挽缰绳,道:“我先去见我叔叔。”
“你叔叔?谁是你叔叔?”
十一郎还不知道九宁的身份,连声追问。
九宁道:“待会儿你见了就晓得了。”
十一郎好奇不已,到了崔氏的田庄内,看到那个身披僧服、气度出尘、等在路边长亭前的俊秀青年,目瞪口呆。
“九娘……你阿耶居然是个大和尚!”
雪庭是和尚,雪庭是九娘的叔叔,那九娘的亲生父亲肯定也是和尚!
九宁翻个白眼:谁规定和尚的兄弟必须是和尚?
惊愕过后,十一郎也发现自己想岔了,怕九宁生气,忙道:“难怪九娘生得这么美,雪庭可是江州第一美男子,你阿娘也是美人,你们一家都美!”
九宁催马疾走几步,不理他了。
雪庭已经整理好所有没来得及带走的佛经典籍,让人送去长安,只等九宁办好为崔氏和崔贵妃迁坟的事,他们就能动身回长安。
他骑了一匹白马,迎上前,“周使君呢?”
九宁:“他待在城外。”
周嘉行答应过不会插手她和周家之间的事,他会在城外等她。
雪庭点点头,没看旁边跟着的十一郎,道:“所有人都找到了,就住在田庄里,他们已经收拾好行李。”
九宁嗯一声,一笑,故意做了个作揖的手势,颊边现出一对梨涡,道:“叔父辛苦了。”
雪庭神情不变,眼里似有若有若无的笑意,轻轻嗯一声。
九宁这次要把保护崔氏和崔贵妃南下的仆从都一并带回长安去。
仆从们若是已经在江州落地生根,不愿走,她也不会强求,给他们一笔钱财傍身。其他人想回长安的,可以带着家人一起走。
她骑马走进田庄。
仆从们知道她今天过来,全都等在道路两边。
远远看到雪庭身后一个美若天仙、艳如朝霞的女子策马走近,他们神情激动,跪倒在雪地里。
因为战乱远离家乡,流落在外,他们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回长安了。
他们中的一部分也想过自己回去,可北边到处都在打仗,人还没走远很可能就横死在荒郊野外,怎么回呢?
原以为注定只能做异乡人……贵主回来了!
贵主要带他们回家乡!
回乡……那是他们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啊!
仆从们千恩万谢,拜倒在九宁的马蹄前,泪落纷纷。
九宁示意众人起身。
仆从们已经知道她的身份,对她比以前更恭敬,知道她有事要忙,不敢打搅她,抹抹眼角,默默散去。
雪庭道:“这些人拖家带口,不便走山路,我会派人护送他们走水路。”
九宁点点头,“带他们走会有些麻烦,不过他们是崔家的老人,对我姨母很忠心,而且对崔家谱系了如指掌,以后回到长安,重振崔家还得倚靠他们。”
“重振崔家?你找到崔家的嫡支后人了?”
崔氏是嫡支女郎,所以长住长安,当年她的亲人都死在暴乱之中,只有她一个人逃了出来。
九宁道:“找到了……我在长安的时候请卢公帮忙,卢公打探到姨母的一个堂侄还在人世,他叫崔长乐,那年暴乱时,他刚好不在长安,逃过一劫。”
她派人将流落在外的崔长乐接回长安,和他说了崔氏和崔贵妃的事。
崔长乐大哭了一场,呆坐半晌,又哭又笑:“也好……两位姑母都没受什么罪,走得安详。”
九宁准备让崔长乐继承崔氏带出长安的家产,帮他重振崔家。
乱世之中,世家受到极大的冲击,曾经屹立几个朝代而不倒、煊赫百年的世家几乎都没落了。崔长乐想靠他一个人重现祖辈的荣光,简直是难如登天。有了崔氏留下的钱财,他能少走点弯路。
雪庭赞成九宁的所有决定,他心里一直觉得愧对崔氏。
他虽笃信佛理,其实很清楚世间事不可能以佛理说得清。他视尘世如过眼云烟,心无杂念,唯一的挂碍,就是九宁。
所以他自私地让崔氏担了虚名。
九宁对这些一无所知,但她知道真相后,想也没想就扛下所有责任,也替他扛下那份愧疚。
她叫他叔父,就真的把他当成亲人看待。
雪庭很难得地走了一会儿神,跟上九宁。
两人边往里走,边小声商量回长安的事。
田庄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骤雨似的,由远及近。
北边的方向,飞雪四溅,一行快马穿过山中小径,朝着田庄疾驰而来。
武僧们立刻警惕起来,纷纷拔出长刀。
九宁拨转马头,扬手制止武僧:“不必如此,那是我三哥。”
马嘶咻咻,快马如离弦的箭一般飞驰至田庄前。
转眼快马已经驰到长道里,风卷残云一般。不等马挺稳,为首的青年撒开缰绳,长袍猎猎,翻身下马。
九宁已经下马,笑着迎上去。
第132章
一缕金灿灿的光线斜斜笼下来,切过周嘉暄清秀俊逸的脸庞。
他站在九宁面前,长身鹤立,面孔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双眸黑沉沉的,潋滟着浅淡的朦胧幽光。
九宁清澈的眼瞳倒映出他清秀俊美的容颜,仰头看他半晌,一时之间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以为周嘉暄还是以前温和体贴的三哥,但真的面对面见到了,才发现他变了很多。
好像高了一点,和十一郎一样晒黑了,眉目依旧精致,但看人的眼神明显不再是以往的恬淡平和,儒雅之中,隐约多了几分威严。
周嘉暄低头看着九宁,忽然伸手抱住她,环在她肩膀上的手臂微微轻颤。
“观音奴……对不起。”
为了逃避父兄和宗族带给他的压力,他懦弱地选择远走,丢下自己的责任,丢下九宁一个人,让她去面对整个宗族……
不管上一辈之间有怎样的纠葛,她终究是他看着长大的妹妹,是会无限包容他、偏心他的观音奴。她会在他为和周嘉言争吵而难过的时候懂事地安慰他,会在他离家时要他不必担心她、她会好好照顾自己,会在他因为父亲是个拙劣之人而失望时逗他笑,会在他面前收敛她的小脾气……
她那么娇气,但当他不小心误伤了她时,她一点都不计较,忍着疼也要先开解他……
而他呢?
他丢下她,自己走了。
等他回到周家时,她早已经被送走。
他束手无策,只能骑着马,沿着她离开的方向追过去,一直追到江边……
但是那又如何呢?
就算追到了,他也只能吞下痛楚,眼睁睁看着她被周嘉行带走。
他不配当她的三哥。
九宁没有动,等了一会儿,扯一扯周嘉暄的袖子,轻声道:“三哥……”
周嘉暄眸光闪烁了一下,平复下来,松开九宁。
“怎么不叫阿兄了?”
嗓音低沉,依旧温和。
是那种“云移日转午风轻。香罗薄,暄暖困游人”的温柔敦厚。
九宁笑了笑,觉得眼前的周嘉暄仿佛又变回以前的三哥了。
周嘉暄抬手揉揉她脑袋,沉默了一会儿,“长高了。”
“可不是,我都到阿兄这儿了……”
九宁莞尔,垫起脚尖和周嘉暄平视,神情得意,透出几分俏皮。
周嘉暄眼睫低垂,知道她在故意逗自己,嘴角轻扯,露出重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经历风霜洗礼,他的笑意里也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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