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他的早熟让黎娘恐惧,黎娘担心他一辈子放不开心结,担心他这一生永远无法从仇恨中解脱,逼他承认周家子的身份,也是想让他保持理智,不会被仇恨吞噬。
周嘉行俯视着九宁,“只要周家老实,我不会动他们。”
他低头,吻落在她眉心。
九宁悄悄白他一眼。
他哪里是要周家老实呀!明明是说她必须待在他身边,他才会手下留情。
……
周五娘被送出鄂州。
送去一个十郎绝对找不到的地方。
她如在梦中,不敢相信周嘉行居然真的放了她。
“九娘,谢谢你。”
走的那一天,周五娘放开包袱,跪下给九宁磕头。
九宁骑在马背上,示意旁人扶起她。
周五娘足足磕了九下才起身,额头一片青肿。
“九娘,我看得出来,二郎是真心爱重你。”她走近了些,笑了笑,“你要是也喜欢他,好好待他,我是过来人,能碰到一个真心对你的人,太难了。乱世之中,能保住性命就得谢天谢地了,还能找到良人,一定得好好抓紧了,千万别松手。”
她叹口气,迟疑了一下,道:“你不是周家人……周家不是你的依靠,你提防着些,他们知道你是二郎心尖上的人,可能会利用你。”
九宁点点头,道:“我心里有数。”
周五娘退后几步,看着马背上的九宁,前尘往事,一一闪现。
那些让她感到不齿的曾经,就如汹涌的江水一样,滚滚而去。
她眼圈通红,抬手抹抹发鬓,忽生感慨,道:“我要是像你的那个女将军一样有本事就好了。”
又或者,她和十郎一样是个男儿,这样她就能走出宅子,和其他郎君一样凭自己的本事赢得宗族的尊重,而不是随波逐流,任人摆布。
“不久的将来,天下会太平的……”九宁手腕缰绳,肩披霞光,周身笼了层淡淡的光,缓缓道,“到那时,大家都能过安生日子。”
周五娘忍不住畅想起来,笑着道:“愿这一天早日到来。”
不远处,多弟扯紧手里的缰绳,冷冷地目送周五娘登上大船。
她不像九宁那么宽容。她巴不得周五娘继续倒霉下去。
注意到九宁的目光扫了过来,她立刻收起厌恶之色,挤出几点笑容。
旁边一声嗤笑。
多弟扭过头,怀朗骑着马,朝她靠近。
“你不喜欢周五娘?”
多弟冷冷地道:“难道你喜欢?周使君巴不得周五娘离得越远越好,对吧?”
不止周五娘,周使君还希望整个周家都离远些。
怀朗嘴角勾起,看着远处的九宁,话锋一转,道:“贵主身份贵重,以后还会回到长安,郎主自然也要去长安……你打算一辈子当侍女?”
多弟不愿被周嘉行的人瞧不起,挺起胸膛,傲然道:“贵主要提拔我当女官。”
怀朗眼神闪烁了一下,低声道:“我要去一趟蜀地。”
多弟皱眉,没事和她说这些做什么?
怀朗接着道:“长安传来消息,迎接李曦的使团中,有一个病弱的青年……”
多弟立刻反应过来,打断他,道:“是李昭?雍王要去接圣人回京?”
“不错。”怀朗道,“雍王对李曦忠心耿耿,你猜,他亲自去接李曦,而贵主和郎主此刻都不在长安,鞭长莫及,长安那边会发生什么?”
多弟脸上现出几分怒意。
长安那帮皇族端起碗吃肉,放下筷子就骂娘,他们根本不感激贵主,还觉得贵主就应该救他们。如果雍王又使什么阴谋诡计,贵主之前冒着性命危险挣来的东西都可能被他夺走!
怀朗小声说:“所以我要去蜀地。”
他看一眼多弟,“我是郎主最信任的人,郎主的私事都交给我料理,你知道郎主为什么最信任我吗?”
多弟看着他。
怀朗自问自答:“因为我对郎主毫无保留,不管我听到什么,都会禀报给郎主知道,就算是我最亲近的朋友说的话,我也会如实告诉郎主,所以郎主身边的人不敢太接近我。”
他顿了一下,眉飞色舞,“不过他们也不敢太疏远我,我负责收集情报,他们怕我,又得讨好我,不敢得罪我。”
多弟扭头,看着远处的九宁,若有所思。
怀朗意味深长地道:“有郎主扶持,贵主将来必定贵不可言。多弟,你没有出众的才学,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过人的本领,将来贵主身边肯定不会只有你一个女官。”
他下巴抬起,指指自己。
“郎主倚重我,三五年之内,没有人能取代我在郎主身边的位置。你呢?”
多弟攥紧缰绳。
她也想成为九宁身边那个别人没法取代的、最重要的帮手。
但她会的其他人也会,而且比她做得更好……
“我该怎么做?”
她抬起头,目光坚毅。
怀朗暗暗点头。
是个聪明的。
难怪郎主不放心这个人。
“你可以和我一起去蜀地。”他轻声道。
多弟登时变了脸色。
不,她不会离开九宁,一天都不行!
怀朗仿佛看懂她在想什么,幽幽地道:“你得像炎延那样,为贵主立下大功,将来才有可能成为贵主身边最倚重、最信任的人。”
江风呼啸而过,多弟看着远处的九宁,咬一咬唇。
“我也去!”
……
多弟要和怀朗一起去长安。
九宁得知这个消息,有些意外,又有些意料之中。
多弟不可能一辈子当一个卑微的侍女,她注定属于长安。
九宁叮嘱她:“到了长安以后,先去找邓相公他们,别和太后起冲突。”
多弟恭敬应是。
九宁失笑,知道她看着柔顺,其实心眼特别小,除了对自己忠心以外,其他人只要妨碍到她,都可能被她记恨上。
她还偷偷列了份名单,从头到尾按照憎恨程度排列。
九宁假装不知情。当初为了确定周嘉行被彻底剔除出那份名单,她可是费了不少功夫,连撒娇都用上了。多弟哪里架得住她娇声娇气说话,当场赌咒发誓,说她永远不会对周嘉行不利。
现在,那份名单很可能又变长了……
九宁收起玩笑之色,认真道:“太后和朝中大臣虽然都没有实权,可他们在长安生活了很多年,宫中都是他们的耳目。你双拳难敌四手,身边没人帮衬,别为了一时意气和人争长短。”
多弟乖巧道:“我都记住了。”
九宁摇摇头,含笑道:“你就别瞒着我了,谁得罪你,你肯定要报复回来……一般人也就罢了,长安局势复杂,个个都比我们聪明十倍,你小心点。谁欺负你,先记着,等我回长安,帮你做主。”
多弟脸有点红,小声道:“我不会让贵主失望的。”
原来她做的那些坏事,贵主都知道!贵主怕她对付不了太后,才没有正式授予她官职。
多弟紧紧握拳。
这次去蜀地,她一定要争口气,为贵主扫清所有障碍!
……
分别的那天,九宁骑马送多弟出城。
在城外大道旁分开后,她拨转马头,朝江州行去。
周嘉行和她同行。
九宁没拦他。
天气晴朗,艳阳普照,城里道旁的积雪早就融化了,山间树木还被厚厚的积雪覆盖。
夏日如海浪一般随风起伏的松涛竹海被大雪冻住,成了林海雪原。
骑马走在林间,目之所及之处,都是一片白茫茫,恍若冰雪琉璃世界。
雪中萦绕着淡淡的松木香味。
九宁有一下没一下地甩着马鞭,忽然扭头看周嘉行,道:“二哥,像不像那次你送我回江州?”
周嘉行轻轻嗯了一声。
九宁回头继续往前走,看到一处被积雪压得低垂的树枝,手又痒了。
一鞭子轻轻甩过去,积雪洒落一地。
这回她反应快,没被枝条拍到脸。
周围的亲兵想起她以前被枝条抽一脸雪水的事,都笑了。
连最不苟言笑的亲兵也不由得嘴角勾起。
周嘉行淡淡扫一眼左右。
众人一个激灵,感觉像有冰冷的刀锋从身上刮过一样,忙敛起笑意,低头,拨马快走几步,离得远远的。
美好的回忆是郎主和公主的……他们这些人只能充当背景,不能掺和进去,尤其不能当着郎主的面笑!
九宁嘴角轻轻抽了一下,白一眼周嘉行:连别人的回忆他都要管,他可真是……
她驱马走到周嘉行身边,手中马鞭轻轻捅一捅他肌肉线条流畅的大长腿。
“二哥,伤口还疼不疼?”
周嘉行摇摇头。
她道:“该换药了,停下来扎营吧。”
周嘉行这种时候特别顺从,唔一声,示意队伍停下。
他们在道旁一处背风的地方烧起篝火,架设毡帐,煮沸带的清水,医士过来为周嘉行换药。
九宁坐在一边,帮着拿东递西,打打下手。
周嘉行脱下里衣,光着上半身,肩背肌肉绷得紧紧的,因为药物刺激的关系,出了点汗,汗水薄薄一层附在晒黑的皮肤上,火光映照之下,像抹了油似的。
九宁双手捧腮,瞪着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大大方方看。
一边看还一边挑挑眉,似乎在心里做出评价。
要不是亲兵站在一边守卫,周嘉行早就把她抓过来逼问了。
一双眼睛乌溜溜的,是满意她看到的,还是在心里暗暗发笑?
医士满头是汗——不是累的,而是为诡异的气氛给吓的。
在气氛变得更加诡异之前,一声尖锐的破空响声打破沉寂,羽箭咻咻而至,射穿毡帐,钉在地上。
亲兵立刻暴起,团团围在九宁身前,举刀,格开飞窜的羽箭。
九宁愕然,站了起来,这里已经到江州地界了,江州周家想让周嘉行认祖归宗,完全表现出臣服之态,谁敢在这里偷袭他们?
周嘉行仿佛没听到外面传来的喊杀声,握住九宁的手,“待在这里。”
九宁短促地嗯一声,想了想,道:“先别杀人,等查清楚再说。”
周嘉行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帐外的精兵们反应过来,立刻发动反击,羽箭嗖嗖声戛然而止,骚乱很快就平息下来。
“郎主,抓到了!”
亲兵掀帘入帐,将一个双手捆在背后的人扔到地上。
那人瘦瘦高高,皮肤很黑——黑得像块炭一样,一身劲装,袖子、袍角都破了,在地上滚了一下,一个挺身站起来,倔强地昂着头,怒视周嘉行。
周嘉行坐着没动,似乎完全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偷袭之人牙关紧咬,目光落到旁边的九宁身上,忽然呆住了。
九宁一脸莫名,难不成这人认识自己?
她细细打量眼前黑得几乎看不出眉目的男子,终于从那倔强的神情中看出几分熟悉来。
“十一哥?”
他……怎么变得这么黑?那张脸都能和锅底比了!
第131章
十一郎不仅脸黑,脸色更黑。
他胸脯挺起,冷冷地瞟九宁一眼,视线一转,瞪着周嘉行,眼神锐利。
周嘉行却没看十一郎,拎起刚才脱下的衣衫披在肩上,动作并没有刻意放慢的意思,不过在十一郎看来,却是毫不遮掩的轻视。
十一郎眼圈赤红,眼中怒意更盛。
周围的亲兵冷笑了一声,一脚踹向十一郎。
“等等……”
九宁出声制止,和周嘉行交换了一个眼神,“我和十一哥说几句话。”
周嘉行没出声。
九宁知道他这是答应了,起身,眼神示意十一郎和自己一起出去。
十一郎一动不动。
九宁嘴角轻轻抽了一下,睨他一眼,换了副凶狠神色:“走不走?”
和以前在斗鸡场被十一郎缠得不耐烦时训斥他的语气一模一样。
十一郎嘴唇动了动,仿佛很委屈似的,终于挪了步子。
两人一起出了毡帐。
亲随过来通禀,十一郎只带了几十个人偷袭他们。他们熟知地形,一开始趁着精骑在埋锅造饭制造了一些混乱,不过精骑毕竟身经百战,反应迅速,很快控制住局势。
现在那几十人和十一郎一样,都被扣下了。
九宁问亲随:“有没有伤亡?”
亲随笑道:“没有,只有几个蠢货擦破了点皮。”
九宁暗暗松口气,让人给十一郎松了绑。
十一郎浑身往外散发着冷气,站在原地,脑袋低垂,一声不吭。
几年不见,他长高了些,体格还是清瘦,劲装穿在他身上,贴得紧紧的,埋着头站在那儿,像根细竹竿似的戳在雪地里。
九宁含笑道:“十一哥,你不认得我了?”
十一郎轻哼了一声,小声道:“不认得你……我为什么还过来救你?”
九宁怔了怔,“救我?我每年都给三哥写信,他没告诉你我很安全?”
十一郎看她一眼,没说话。
九宁心道他肯定误会了什么,道:“我没事,我这次回江州为我母亲和姨母迁坟,二哥是来陪我的。你应该知道,周家和二哥之间的矛盾早已经平息。”
周嘉行现在的势力几乎遍布大半个大江中下游流域,周家人欣喜若狂,巴不得能早日和周嘉行恢复关系。他们自知江州没法和周嘉行为敌,又盼着能早日归入周嘉行治下的版图之中,以便借着是他血缘宗族的身份壮大周家,从重阳时节开始就试探性地托人给周嘉行传达交好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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