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那熟悉的絮絮叨叨声,原本还萦绕在耳边的痛苦嘶鸣,那些在鼻端久久不去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似乎都一点点抽离开来,变得宁静而悠远。
他甚至有些感激祝庄主用布帘隔开两人的安排。
因为此刻的他,哪怕是只看到祝英台的身影,胸口都会痛得没有办法好好思考。
如果两人是直面而见的话,他可能反而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吧?
梁山伯一脸温馨地笑着,缓缓开了口。
“那日收到马兄的来信,听闻你恰巧被祝家庄派去接你的人半路上救了下来,我才像是活了过来一般。”
他已经经历过祝英台两次的“死”。
“如果真是因为我,而让你有什么闪失的话,我倒情愿当时是和你一起死了,不必承受这种内心的责难。”
帘后的祝英台看了身旁的祝阿大一眼,心口突地一沉。
梁山伯是如此善良而心胸宽广,而世道却从未善待过他一次。如果让他知道那些最狠厉的伏击都是来自于祝家庄……
如果他知道……
祝英台低下头,小声地“嗯”了一声。
“所以即使知道你好生生的回了别院,只是为了掩饰傅大公子的行踪而不能露面,我亦无法心安。”
他声音里的疲惫无法让人忽视,“如今真真切切听到你的声音,我算是放下心了。”
“……如今我在学馆中招募到的人手都已经到了鄞县县衙,一点点替代掉了杨勉的人,你不必担心我被架空,现在倒是这些恶吏天天担心自己的饭碗还端不端得住……”
“粮库后来我们清点过了,确实亏损巨大,我已经陈情一封递与了太守府,太守府会酌情考虑,毕竟我是刚刚到任,这点脸面还是要给的……”
“……我已经张榜公告,召集了鄞县受灾地方的村长和亭长、里长,让他们传达我的意思,劝百姓上县衙缴还欠条,还清钱粮……”
“……还记得那天我们遇见的老农吗?他后来来了,带着家中所有的子弟……”
“……原来他们急着收网,是因为修建九龙墟人手不足,想要借此与鄞县抢夺人口,将良民化为奴役。是以我巧使手段,让那杨厚才去找先生,将此事闹将开来,逼得他们投鼠忌器……”
梁山伯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沉,突然顿了下来。
“梁山伯?”
祝英台没想到她离开后还有这么多变化,听得正津津有味,猛然间断了,犹豫着问出了声。
“我来,是想告诉你……”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住因哽咽而呼吸不畅的声音,将话说完。
“我一切都好,切勿挂念。”
我一切都好,即使有任何万一,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切勿挂念。
若你我从此永不相见,请忘掉我这个庶人,切勿挂念。
在祝阿大意外的眼神中,祝英台突然站起身来,紧紧地贴近了布帘。
她伸出手去,似乎想要掀开那面前的帘子,祝阿大却从斜地里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止住了她的动作。
祝英台用祈求的眼神看向祝阿大,而后者却只能无力地扭过头去。
无奈,祝英台只能紧紧贴着帘子,问帘子那边的梁山伯。
“梁山伯,你还好吗?”
过了一会儿,低着头的她传出了一个相当沙哑的声音。
“你那边,是不是有什么麻烦的地方?”
梁山伯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而后才想起来她看不到自己的动作,用相当温柔的声音解释着。
“确实有些麻烦,主要是计算不到太守府能给予我多少支援。若是太守府帮不了我什么,我就只能再想其他法子。”
“小郎,时间到了。”
在外面守着的侍卫不得已提醒二人。
“庄主说,只能见半个时辰。”
无论再怎么不舍,在祝家庄,祝伯元的话就是铁令,而梁山伯此时的身体早已经有些微微的颤抖,他几乎是如释重负般同意了结束这次的会面,跟着那侍卫一起出去。
就在梁山伯走了一会儿之后,一直静静坐在那思考着什么的祝英台突然跳了起来。
“他是来诀别的!”
祝英台给了自己一记耳光。
“我怎么刚才就没听出来!”
经过这一路的旅行,她怎么可能觉得每件事都会那么容易解决?
你以为是帮人的,别人不一定会领情。
给予了升米的,却不一定就能得到感恩。
且不提那些被逼债的百姓,就算太守府如他所说的让他去拆掉困龙堤,可困龙堤里围着的是什么?
——是那些士族的坟茔!
何况事关家族气运,就被梁山伯这么搅黄了,世子真的会替他肩负起得罪鄞县一地士族的责任吗?
不,不会的。
哪怕再完美的解决了鄞县的争端,作为无权无势的庶人,梁山伯注定是会被牺牲掉的替罪羊。
崔廉的下场,以及他在流放路上收到的追杀,如今还历历在目。
为什么之前一直不肯来探望她,却在事情已经看到解决的眉目,将要得到解决的时候来探望她?
祝英台强忍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匆忙奔向屋里。
片刻后,她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手中拿着两个粗大的竹筒。
“祝阿大,快,快追出去,将这两个竹筒送给梁山伯!”
她将竹筒塞在祝阿大的手里。
“我知道院子里就拴着你的马,你骑马去追,他一定还没有走远!”
“这,这是什么?”
祝阿大看着那竹筒,竟吓得退了一步。
“这不是您之前折腾的差点炸了丹房的那个……”
“怕什么,它不碰到火的时候就是些粉末!就算碰到了火,也就是声音和烟吓人些!”
祝英台突然紧紧抓住了祝阿大的手臂。
“帮我送出去,阿大,我求你!”
“呃?庄主不允许我离开您一步,我得保护您的安全。”
祝阿大无力地替自己推托着。
“而且即使梁山伯得到了这个,也没办法防身的。想要他死的不仅仅是鄞县的士族……”
“你们知道,你们什么都知道……”
祝英台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你们把我从鄞县抓回来的时候,就一直在盯着梁山伯是不是?
“你们知道他在做什么,知道他有什么麻烦,所以你们不再追杀他了……”
“女郎……”
“可是他是在为了你们这样的人拼命啊!”
祝英台嘶吼了起来。
“他是为了让鄞县的百姓不陷入到你们这样的命运里,让那些人不再流离失所、不用沦为庄园主的奴隶在拼命啊!”
见祝阿大一副见了疯子般的表情看向她,祝英台捂住了自己的脸。
“不,我怎么能迁怒别人……”
恍惚间,有什么沿着指缝蜿蜒而落。
“明明是我用道德绑架了梁山伯……”
***
离开别院的梁山伯,站在这座别院的门外静静矗立了好一阵子。
理智告诉他,现在的鄞县有一堆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他离开这两三天足以让鄞县惹出一大堆麻烦,可他的脚却像是不听他使唤似的,一直钉在原处。
他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却也不能说。
“罢了,我心愿已足,还有什么奢求的!”
骑着驴的梁山伯,转身踏上了归途。
回程的路梁山伯走的异常坚定,坚定的带着一股决绝。
他是县令,夜晚投宿在驿站里,明明身体已经疲惫到根本几乎连喘气都困难,可因为前一天夜里的遭遇,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
似乎一闭目,那些黑红色的血迹就会铺天盖地而来。
正因为如此,当门闩被人挑开时,他第一时间就坐了起来。
“谁?!”
梁山伯掀开被子。
没有人回答他,只从门缝里骨碌碌滚进来两个竹筒,那门就又合上了。
梁山伯掩住口鼻,等待了好一会儿,见竹筒没有突然裂开,也没有逸出什么粉末或气体,才强忍着不安,点着了油灯。
待一看到竹筒上方用红色涂着的边沿,梁山伯愣住了。
这是他们四个人曾约定好的一种暗号,若盛器顶上抹着红色,就代表里面装的东西只是掩饰,其实内有夹层。
当初这么设计,目的是为了暗度陈仓他那本册簿。
傅歧和马文才去了建康,此时会用这种方法提醒他的人,唯有……
梁山伯急急捡起两个竹筒,左右旋钮了一会儿,果然从两个竹筒底部旋开了两节竹节。
这种被祝英台称作“螺口”的设计,他再熟悉不过了。
随着他的动作,从竹节里掉出几样东西。
一枚蜡丸,几颗拇指大小红色的鱼鳔,还有一张卷起的纸条。
第246章 水枯泽困
“县老爷”这趟回来, 让鄞县县衙里的人都发现了不少变化。
梁山伯似乎像是被什么高人“点拨”过了一般,彻底放开了手脚,不但做事开始雷厉风行, 甚至大刀阔斧地辞去了之前守卫粮仓的仓曹, 全部换上了自己值得信任的人手。
之前的梁山伯会被杨勉等人轻视,除了他确实出身寒微初来乍到以外, 他的故意示弱和畏首畏尾也是重要的原因, 哪怕后来会稽学馆的嫡系人马到了, 他依然还是谨言慎行,尽力将矛盾减少到最小。
无论是留着那班蠢货,还是换上便服接见了原本该叩见他的人,都显示出他八面玲珑的一面。
一个圆滑的人, 是做不出鱼死网破或者两败俱伤这种事的。
所以哪怕杨勉已经被“下放”了, 却依旧对梁山伯那边的情况很放心。
“杨县丞,现在怎么办?”
主簿慌慌张张地问。
“姓梁的把四个仓曹全换了,每天都在粮仓里清点,我们以前的那些动作, 会不会……”
“你怕什么?当初借放粮的机会私吞粮食的,可不止我们二人。县衙上下,除了那糊涂了的县令,谁没参与进去?”
杨勉冷着脸说:“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就算投诚,也不会把这件事抖出来。就算抖出来了,梁山伯还能拿我们怎么办?”
“让他们咬死了, 如果梁山伯问起来,就说那是放粮时的火耗。所谓法不责众,无凭无据,他还能把一衙门的人都抓起来?”
他看着一直在发抖的主簿,不耐烦道:“你又抖什么!”
“之前换下来的那四个仓曹,都不见了。”
这也是刘主簿清早来找杨勉的原因。
“今早老四的婆娘到我家来找我,说是被梁县令辞了,他们四个心里憋闷,邀了一起出去喝闷酒,结果一晚上都没回来。原想着是不是喝多了给抬到哪家去了,可是几家都跑了,都不在……”
他们的婆娘亲人都以为是喝多了去了别人家,所以一夜都没出去找。丢了差事,又吃了酒,她们都不敢刺激自家的男人,没回来就随着去了。
这人失踪了,老四的婆娘就有些害怕了。
杨勉家大业大,她一个寻常妇人是见不到杨勉的,只能来找刘主簿。
往日里他们沆瀣一气,靠赈灾放粮的机会挪了不少官粮,加上几家大户每次也会给他们不少好处,这四个仓曹早就吃的是盆满钵满,即使丢了差事,日子也不会难过到哪里去,只不过是面子上下不来,觉得呕得慌罢了。
所以万万是不可能为了这样的事喝到烂醉回不来家的。
主簿本来就是个再小心不过的人,让几家人先不要声张,悄悄派了人去找,将四家从酒肆到家中的沿路都找遍了,街头巷尾都找了一圈,也没找到那四个仓曹。
这下他就慌了,连卯都不点了,就来杨勉家中找他。
“你说他们失踪了?”
杨勉闻言大惊。
“怎么是昨日失踪?他们不是三天前就被辞了吗?”
杨勉自梁山伯将他架空后就不再去衙门了,只指使着以前的心腹四处散布梁山伯苛刻、梁山伯要逼死农户的坏话,自己则躲在幕后等着梁山伯倒霉。
他知道困龙堤的情况,“九龙墟”这几家是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建起来的,加上过不了多久就要到梅雨季节,甬江势必要泛滥,这梁山伯无论现在多“横”,到了那时候都要来求他做个“中人”,去向乡豪士族们借粮。
更别说鄞县还有秋后缴税的任务,梁山伯现在蹦得欢,官能不能做到年底都难说。
“说是前两天他们还到处找衙门里的门路,托人在梁山伯面前关说,想要他高抬贵手让他们回去,结果昨天得到了消息,说是梁山伯身边那群学馆里的人油盐不进,实在没办法说动,这才熄了心思,约了一起出来喝酒。”
刘主簿都打听清楚了。
“你说,会不会是梁山伯把他们……”
“不会,现在县衙要人还粮,每天都有来诉苦的、告状的,牛班头他们现在忙得连家都归不得,我派人看着呢,都没有异动的。”
杨勉摇头,“而且牛班头那性子我知道,让他投向梁山伯容易,可他手上也不干净,这几年官仓的粮没白拿。就算梁山伯让他去抓人,他也会想法子让人给跑了,不会给自己惹祸。”
“那是怎么回事?”
刘主簿急了。
“你我二人和他们可不同,这事我们牵扯太深,我还好,家小不过寥寥几人,你可是家大业大,事情要发了,你跑得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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