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初霄回平州了,这个消息让荣三鲤措手不及。
他不是说会等她答复的吗?莫非已经失去耐心,不愿再等,所以直接走了?
可他为什么都不打个招呼……
她心不在焉地拦了人力车上,看着黝黑的荸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直到车夫回头问她:“小姐,回哪儿?”
她有一瞬间的茫然,就像心里被挖空了似的,想了想才说:“锦鲤楼。”
锦鲤楼上过报纸,它的名字和它的老板一样美丽,锦州还有几人不晓?
车夫说了声好勒,抖抖肩膀,健步如飞地开始奔跑。
回到锦鲤楼,新一天的生意已经开始,大家都在忙忙碌碌。
一走进去就有食客与她打招呼。顾小楼算着账,闻言抬起头,看见她后惊讶地凑上前。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荸荠也没少……他该不会嫌弃你吧?”
荣三鲤摇摇头,把荸荠随手一放,将他拽去了房间。
“小楼,他走了。”
顾小楼听得没头没脑,“什么意思?谁走了?”
“霍初霄,他已经回平州去了。”
“……真的假的?那不是好事吗?以后他再也不会来烦你了。”
顾小楼毋庸置疑的语气让荣三鲤找回了点思绪。
是啊,他走是好事,自己在这里担心什么?以后还省得分心思应付他。
荣三鲤努力忘记那个名字,抬起头微笑,“没错,你算账去吧。”
“你待会儿也来呗,我买了点新瓜子,话梅味的,可好吃了。”
顾小楼出了门,因心情愉悦,情不自禁地哼着歌,整个人的气场都柔和了许多,再也不跟刺儿头似的。
荣三鲤坐在后院凉棚下,无所事事地磕了半斤瓜子,状态恢复如常。
霍初霄本就不该出现,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是最好的结果。她要忙的事情多得很,何必把心思花在那样一个人身上。
计划暂时无法实施,荣三鲤就从酒楼找活儿干,让自己忙碌起来。
小白的住处还没解决,酒楼生意变好后空间就显得非常挤,一个冰柜要占比灶台还大的面积,厨房里几乎没法走人。
她托人在附近找房子,打算住到别处去,把她的房间和小楼的房间都空出来放东西,或者多设一个包厢。
她很快找到了合适的地方,就在锦鲤楼后面的几排民居中,隔着三栋房子。是一套只有一层的小宅院,外形类似平州的四合院,水井、院子、水缸、厨房茅厕等等,一应俱全。除必有的客厅外,还有四个房间。
宅院主人原是在永乐街上开粮店的,就换到更热闹的街上去了,因家中人口增多也买了更大的房子。这套小院一直租不出去,空着积灰,有人租就很开心了,于是租金开得格外划算,每月只要三角钱。
荣三鲤在心中盘算着房间的安排,她一个人一个房间,小楼、小白,带着他们各自的伙伴一个房间,剩下一个房间怎么办?又没有太多东西可放。
想来想去,她找到刘桂花,问她愿不愿意搬来一起住,可以把最后一个房间留给她和黄老头,免费的,不要钱。
刘桂花每月交房租时都要肉疼几天,闻言惊喜万分。
“老板,你莫不是在哄我吧?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便宜的好事呢。”
荣三鲤笑道:“是我占你便宜才对,以前你们住那么远,天天路上都要花很多时间。往后住在隔壁,早上一起床就可以给我干活儿了,你说我亏什么?”
理是这么个理,可算起来还是他们划算啊。
两人每月已经能从她手中拿到三块大洋,吃喝全免,现在连房租也省了,不管赚多少钱都能攒起来留给儿子。
刘桂花确认她不是在开玩笑后,欢天喜地地跑去告诉老头和儿子。
不一会儿,黄旭初单独把荣三鲤叫到包厢,目光灼灼。
“我入荣门不是为了吃香喝辣,也不是为了家人占您便宜。为国奋斗是每个人的义务和荣耀,哪怕一个大子儿都没有,我也心甘情愿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辞!”
荣三鲤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拍拍他的肩膀说:“我懂,但我现在只是个小酒楼掌柜,看我的伙计工作能力强,对他们好点不应该吗?”
“你真的不是因为我才……”
荣三鲤说:“假如你哪天为国捐躯,我会因为你好好照顾他们,但是我希望永远不要有那么一天。”
黄旭初怔怔地看着她,不知不觉间湿了眼眶,用袖子使劲一擦,无数话语堵在胸口,最后只化作一句发自心底的感叹。
“我们没有跟错人。”
交租金,买家具,大扫除。
一周之后锦鲤楼众人搬进新居了,荣三鲤提一只小皮箱,顾小楼抱着二人的行李,身后跟着傻虎。
小白的东西屈指可数,一只竹筐就装得完,小鬼蹲在他肩上,两只爪子揪着他的耳朵,看着新居嘎嘎直叫,很是开心。
刘桂花抱着两只老母鸡,背上用篓子装了一只大白鹅,黄家父子则推着小推车,上面全是他们这么多年积攒下来舍不得扔的旧衣服旧棉絮。
一群人鸡飞狗跳地走进了院子,荣三鲤冲小楼使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放下东西,从箱子里摸出一串鞭炮,点燃后往门外一丢。
噼里啪啦,火光四射,爆竹给这次搬家增添了几分喜气。
硝烟散尽,大家正要进屋,一个伙计顶着烟跑进来交给荣三鲤一封信,说是带枪的小兵送来的。
她以为是霍初霄,打开之后惊讶地发现,落款竟是一个许久没见的人——盛如锦。
荣三鲤从没想过,自己居然这么快就能得到盛如锦的接见,还是他亲自写信邀请的。
信上说,他的太太前段时间因气温变化太大重病一场,多亏庙里的和尚师父精心照顾治疗,才得以康复。
因此他准备做一桌全素宴感谢各位师父,而他在锦州认识的厨子又不多,便想起了荣三鲤,希望能请她上山一趟,接下这份差事。
荣三鲤本就存着与他结交的心,收到信把行李交给刘桂花夫妇,换身衣服,就带着顾小楼开车上山去了。
寒山寺名副其实,是座寒酸老旧的寺庙,墙壁上的油漆早已斑驳,一间面积宽阔的佛堂将寺庙分成前后两个部分。
前面为和尚们做功课、念佛经、接待贵客用,后面则是他们的起居之所。
自盛如锦被软禁在此后,寺庙已经不对百姓开放,庙外的石路上铺满青苔与落叶,偶尔可见野兽行走的痕迹。
庙外种了一片竹林,茂密葱郁,盛夏时节枝叶重叠,几乎把整扇大门都遮住。
要不是有人领路,荣三鲤估计自己即便偶尔路过,也不会想到寒山寺就在前方。
两辆汽车一前一后匀速行驶着,顾小楼怀中抱着锦鲤楼的菜单,坐在荣三鲤身旁,眉心紧锁。
“盛如锦就是我们上次在西街口看见的那个人对不对?他不是被软禁了吗?怎么还可以请厨子呢?三鲤,我看他不怀好意,待会儿坐坐就走吧,别给他做宴席了。”
荣三鲤笑道:“你都没见他,怎么知道不怀好意?”
“锦州那么多酒楼,那么多厨子,他怎么偏偏就挑你?你们又不认识。”
荣三鲤将二人在省长家的偶遇说给他听,顾小楼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我说呢。”
荣三鲤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原是总参谋长,手里的钱肯定少不了。咱们才搬了新家,手头正缺钱,待会儿要好好表现多赚一笔才行。”
顾小楼听她这么一说,真信了,摩拳擦掌地翻开了菜单。
“你说和尚都喜欢吃什么菜啊?只要白菜豆腐吗?肉不吃,那鸡蛋吃不吃?”
两人随口闲聊着,车子停到了寒山寺门外。
庙门破旧,悬挂在门口那一块黑色匾额上的字迹,却是潇洒磅礴,透着苍劲力度。像行书,又比行书浑厚许多,一下子让寒山寺从一座破败庙宇,变为神秘的卧虎藏龙之地。
几个和尚与小兵站在庙门口,而邀请她的人就站在众人中间,穿着他那身万年不变的、洗到发白的中山装,看着车子微笑。
他也曾是位极人臣者,荣三鲤却不曾在他身上看见过任何锐气,有的只是沉稳与浑厚,以及那郁郁不得志无限的失落。
她下车,与小楼来到他们面前。
盛如锦十分客气地打了招呼,目光瞥向顾小楼,“这位是……”
“我与你提过的,我的义子顾小楼。”
顾小楼不愿让荣三鲤在外人面前丢脸,罕见地乖乖抱着菜单,冲他笑了下便低下头。
盛如锦见天气炎热,两人身上都有薄汗,就领他们进去说话。
寺庙里没冰柜,没风扇,屋里比屋外略凉爽些,但也好不了太多。客厅里站着个穿素色旗袍的中年女人,正是他大病初愈的太太。
盛太太是为含蓄保守的老派女性,不烫卷发,不穿露肩或膝盖以上的裙子,不用香水,只在腰间挂着驱赶山中蚊虫的小小香囊。
她年纪应该已经过四十了,皮肤细腻相貌端庄,嘴唇上略缺了点血色,冲他们打了个招呼,就回后院去了。
荣三鲤看着她的背影道:“太太似乎恢复得不错,不知生的是什么病?”
“旧疾,受点风寒就咳嗽。”盛如锦让小兵端了茶上来,与她面对面坐下,“劳烦你亲自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荣三鲤收回视线,对他笑笑,“你是爷爷的故人,这点小事不足为提。盛先生,我们现在开始定菜吗?”
盛如锦一边喝茶,一边与她商议起来。
佛香袅袅间,素席有了大概。
荣三鲤从不曾做过全素宴,因为百姓们下馆子都是想吃点好的,所以连素菜也很少做。幸好盛如锦在这里生活了很久,对和尚们的饮食习惯相当了解,给她定出了食材的范围。
出家之人,一不吃荤,二不吃腥。荤为有刺激气味的菜,比如大蒜、韭菜、香菜等。腥为鱼肉、蛋,不过五香、香菇、牛奶等,又不在此列。
顾小楼站在他们旁边,拿着纸笔,把这些可吃的不可吃的一一记下,心中暗想当和尚真是苦,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还不如去要饭。
庙中和尚有十二个,监视他们的小兵有二十个,再加上夫妻二人,总共就是三十四个人。
荣三鲤初步定了十五道素菜,每道菜做三份,分成三桌上。
小兵们吃全素可能受不了,她还与盛如锦敲定了五道荤菜,提供给卫兵们吃。
因山上的锅灶绝对不能沾荤腥,这些菜必须在山下就做好,带上来用单独的容器盛装。
盛如锦问她需要多大的盘子,自己现在就让人下山采购。
荣三鲤摆摆手,“我就是开酒楼的,家中什么都不多,碗筷多得很,这些到时带上来就好,吃完还能带回去接着用。”
盛如锦见她考虑如此周到,不由得感慨:“荣小姐不亏为大将之后。”
顾小楼合拢本子,凑到荣三鲤耳畔说了一句话。
荣三鲤微微皱眉,挥了挥手,让他不要放肆。
盛如锦询问:“小楼兄弟可是有话要说?”
他以前是个大人物,顾小楼实在不想让荣三鲤在这种人面前丢脸的。可两人说了半天都说不到正事上,他心里急,仿佛有只手在胸腔里抓挠,痒得憋不住。
荣三鲤帮他回答,“没什么,一点小事。”
盛如锦不说话,只盯着顾小楼,似乎一定要他亲口说。
他笑的时候给人感觉很慈祥,不笑的时候则很有压迫感,让人不敢不听他的吩咐。
顾小楼硬着头皮对他说:“你们菜也商量好了,盘子也商量好了,怎么还不谈谈酬劳?三鲤她……她一天工钱很贵的。”
盛如锦一愣,随机哈哈大笑,笑得简直前俯后仰。
顾小楼瞬间红了耳根,往荣三鲤身后站了站。
“小兄弟你说得没错,不用不好意思,是我粗心大意忘记了。”盛如锦喝了口水匀过气,“在山里待了太久,都忘记了外面请人是要花钱的,我的错。荣小姐,你看多少钱合适?”
荣三鲤根本没打算收他的钱,“你是爷爷的朋友,我是晚辈,帮忙是应该的,不谈钱。”
盛如锦摇头,一定要她开个价。
她推脱不了,随口报了个数。盛如锦想了想,喊来小兵对他耳语几句,不一会儿小兵取来一张银票交到荣三鲤手里。
她垂眸一看,比自己报出的数十倍还多。
“盛先生,你这是……”
盛如锦道:“陈总理每年都会给我批一笔生活费,我在山中基本不花钱,银票只能放在箱子里发霉。荣小姐这次帮了我的大忙,这些钱是你该得的,不必客气。”
荣三鲤点点头,没有拒绝,把银票给了顾小楼。
顾小楼看见上面的数字,心脏猛地跳了一下,暗想这次真没白来。
盛如锦说陈闲庭每年会给他批生活费,看来待遇还不错,只是没有人身自由。
不过他如今已经没有任何权势了,当年的军队也被陈闲庭收编,后者为何还对他这么好?盛如锦对陈闲庭又是怎样的看法?
荣三鲤想试探他的态度,正好小兵已经出去了,就问道:“盛先生可知最近报道的总理府一事?”
盛如锦喝了口茶,“你指得可是东阴人?”
她点头,“你也知道?”
“山下会定期送报纸上来,所以略知一二,怎么了?”
荣三鲤瞥了眼大门,凑近他,声音极轻地问:“先生有何感想?”
盛如锦垂眸看着她几秒,忽然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被夏风吹到翻滚,如同绿色巨浪一般的竹林,喃喃道:“人在山中,身心一并老去。山下发生再多事也与我无干,看见了哪里敢有什么感想?想再多也不过是庸人自扰,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
荣三鲤走到他身后,耳畔边的碎发被风吹起,在鼻尖拂动着,目光坚定地看着他。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许多时候成功与失败只差一样东西,那就是有没有那颗心,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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