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楼苦笑了下,没解释,拜托了她一件事。
“要是三鲤回来了,你就跟她说……”
“说什么?”
说什么?
对不起,他知道错了?
这样的话,三鲤早就听腻了吧。
顾小楼黯然地低下头,叹了口气,默默打开后院的门,带着傻虎走了出去。
他什么都没拿,还牵着狗,看起来实在不像个要远行的。
刘桂花以为他只是去散步,没做多想,继续洗菜。
同一时间,荣三鲤乘坐的汽车平稳行驶在路上。
小白抱着小鬼,穿着她给买的崭新衣裳——雪白的儿童衬衫与背带短裤,配一双小皮鞋,大眼睛机灵而闪亮,比洋人小孩都好看。
他从未到过山上,好奇地看着前方的路。小鬼望着窗外茂密的山林,听到野兽叫声,兴奋得直挠脸。
荣三鲤看了眼司机,低声对小白道:“待会儿到了庙里,我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学会一个人的声音。”
“谁啊?”小白的口技以前只用来坑蒙拐骗,偷点东西吃吃,甚至没在马戏团表演过。头一次被人如此叮嘱,紧张地眨着眼睛。
荣三鲤没提名字,只说:“你记住一点,大家都不想跟他说话,却又不得不与他说话的那个人就是。”
小白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我们为什么要学他的声音啊?”
荣三鲤摸出几枚铜板,让他拿去买零嘴吃,堵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嘴。
终于抵达寒山寺,他们付了车费下车。陈闲庭还没来,盛太太已在门外等候,告诉他们蔬菜已经送到山上了,现在就可以动手准备。
荣三鲤没有休息,马上随她去后院,开始切菜洗菜。
一个人做这么多菜工作量着实大,幸好她早就在脑中计划好每一步的顺序,又有和尚在旁搭手,干起来有条不紊。
小白看她要做那么多菜,就也在旁边帮忙,连小鬼也蹦蹦跳跳的帮着搬运萝卜和白菜。
荣三鲤做着饭,思绪已经飞到还未上山的陈闲庭身上。
昨夜她深思细想过了,当年不杀她的手令是陈闲庭亲自通过的,之后她平平静静地开着酒楼,并未露出过马脚,没必要躲。
另外霍初霄才离开锦州不久,陈闲庭就来了,二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午饭开始前的半小时,陈闲庭到了,和以前一样,无论何时都被至少二十个人高马大的带枪卫兵保护着,衬得他本就平庸的身材愈发矮小。
他不计较风头,走在人群最中间,说话时的神态温和而低调,倘若忽略盛如锦冷淡的表情,两人看起来分明是多年的好友,根本不像曾经在战场上你死我活过的敌人。
他们进了大堂,由盛如锦招待。荣三鲤加快做饭的速度,忙里偷闲冲小白使了个眼色,后者机灵地领会了她的意思,跑去前面偷看。
小白个子小,很容易隐蔽,藏在一个陶瓷的大花瓶后面,偷偷地探出一只眼睛。
正前方坐着两个人,一个老些、丑些,一个年轻些、好看些。
两人都衣着朴素,声音沉稳,让人想起学堂里的教书先生,一看就是很有文化的人。
可到底哪一个才是要学声音的人?
“盛先生,我听闻山中一到盛夏蚊虫众多,住在这里想必很不舒服吧?其实平州自当年许多富商高官逃走后,一直有宅院空着,你完全可以搬到那里去住。”
盛如锦低头喝茶,淡淡道:“不必。”
在哪儿软禁不是软禁?山中起码有个清净。
“莫非盛先生你还记恨当年的事?唉,其实大可不必,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只要打仗总会有输赢,输了也没什么丢脸的。尤其是盛先生这么有能力,随时都可以东山再起。只要跟对人,保管比以前更辉煌。”
盛如锦笑了笑,放下杯子说:
“陈总理,我已习惯山中生活,至于那些打打杀杀的,真的不愿再碰了。”
小白听到这里,确定了目标——肯定就是那个陈总理了。
十二点一到,素宴准时开席。
佛堂外的空地上摆起了三张大桌子,每张坐十个人,和尚们自力更生端菜上桌,院子里忙碌无比。
素宴虽是全素,经过荣三鲤精心烹饪,滋味比平时好上许多,吃得和尚们胃口大开。
寺庙里不能饮酒,只能以茶代酒,比起山外的宴席终归还是冷清了些。陈闲庭环顾一圈,点名庙里的住持,要他念一段经书助心。
经书是尊贵威严之物,放在这种情景下念,未免有辱佛祖。
可佛祖远在天边,总理却近在眼前,他从不离身的带枪卫兵就坐在自己身旁,住持不敢不听,起身念了一段阿弥陀佛经。
“好!不亏是高僧!果然妙哉!”
陈闲庭听完大声夸赞,给他鼓掌。
和尚们的表情却比哭都难看,桌上的饭菜也变得不是滋味了。
荣三鲤站在侧门处,看着眼前的一切,在心中嗤笑。
纵使陈闲庭极力改变行事风格,将自己变成与盛如锦一样沉稳内敛之人,依然无法去除从骨子里带来的野蛮气质。
如今外人都以为陈闲庭毕业于专业军校,来自书香世家,祖辈世代为官。其实这都是他让人宣传的功劳,只有调查过他背景的人才知道,陈闲庭原名陈大牛,发家之前的二十年都在东部乡镇卖烧饼,后来不知用何手段成为一位军阀的部下,迅速高升,军阀战死后他顶了位置,一举跃入人们的视野内,与其他几位大军阀齐头并进。
他是个很懂得包装自己的人,一掌握军队,立马进入军校进修一个月,为自己贴金。
等他击退平州的东阴兵时,已经从卖烧饼的陈大牛,摇身一变成了学富五车、敬贤礼士的陈闲庭了。
他发家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十几年前,太久远的事不好考证,但荣三鲤挺相信之前那位被捕食客所说,陈闲庭靠东阴人发家的话。因为他当年卖烧饼的地方,就是东阴人最先攻陷的城市,至今仍属于他们统治。
小白站在她身边,也在看那两人,对她脑中思索的事情一概不知,看了会儿拽拽她的衣服问:“三鲤,他就是大家说得那个陈总理吗?”
荣三鲤嗯了声。
“我觉得不像啊。”
荣三鲤忍俊不禁,蹲下身问:“为什么?”
“他们都说陈总理打败了东阴人,救了全国老百姓,是大大的好人,可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那么厉害的人。”
“那你觉得谁像?”
小白几乎没有思索,脑中瞬间就冒出答案。
“督军大人!”
荣三鲤愣了愣,回过神拍了下他的脑袋。
“少在这里胡说八道了,帮忙收拾东西去,我们该回家了。”
两人回到后院收拾灶台上的狼藉。眼看就能完成任务离开了,忽然有个和尚跑过来,神色凝重地说:“荣小姐,陈总理说今日的素宴味道不错,要亲自奖赏掌勺之人。”
荣三鲤动作僵住,抬起头问:“盛先生怎么说?”
“他劝了,劝不住。”和尚说着朝外看一眼,催促道:“您快去吧,总理还在等着呢。”
荣三鲤沉吟片刻,洗净双手理平衣襟,让小白老老实实待在后院别乱跑,等自己回来,就跟和尚去前院了。
和尚卫兵们吃饭一向快,这时都吃饱了,但陈闲庭没离座,他们也不敢走,坐在椅子上眼巴巴地看着二人。
荣三鲤从侧门走出来,表情平静,停在二人桌前低下头,客客气气地说:“我就是今日掌勺,见过陈总理。”
“原来是个女人,看着还挺眼熟的……咦,你不是那个……初霄的未婚妻吗?”
陈闲庭很快认出她,说话的语气有些夸张。
荣三鲤不相信他吃饭前会不知道做饭的是谁,这人疑心病很重,在平州时哪怕只去外面酒楼里喝杯茶,都要让属下先试毒,确认无误才喝,没道理到了外地反而松懈。
既然陈闲庭都问了,她也没必要遮遮掩掩,荣三鲤大方承认,“是。”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有缘,有缘!哈哈……”陈闲庭拍掌大笑,“我前段时间就听初霄说你在锦州开了座酒楼,生意很红火,原来都做到盛先生手上来了。”
荣三鲤露出标准到不带感情的笑容。
“多谢总理关心,不过是赚点嚼头而已。”
“你太谦虚啦,这个毛病一直没改过,跟你爹一个样。”
陈闲庭这句话让荣三鲤心中一紧,心想他不愧是个笑面虎。
跟她爹一样,他也想让她跟爹一样死在他手中么?
她没说话,陈闲庭摸着下巴,又说:“我还听初霄说,你成立了一个公司,要救逃到锦州的难民是不是?”
“我不过帮忙买粮而已,钱是他出的。”
陈闲庭摆摆手,“谁出钱不重要,重要的是有这个做好事的想法,那就说明你品德高尚,值得嘉奖,来人。”
一个下属走到他身边,他吩咐道:“你现在就让人准备匾额,我要亲手题一幅字,送给荣小姐。”
下属领命离去,陈闲庭正过脸看着荣三鲤,继续与她闲聊。
荣三鲤低头听着,过了十几分钟才说:“店里下午还有许多事要做,我恐怕要先告辞了。”
“好,等改日有空我一定光顾。”
她与小白上了车,小鬼自己去了后山树林里玩,开到半路上时从树梢荡下来,准确地穿过车窗,落进小白怀抱中。
荣三鲤低头看他,“我要你做的事情你记住了吗?”
小白点头。
她摸摸他的头发,“很好,回去学给我听,学得有多像我就给你多少零花钱。”
小白大喜,喜完觉得奇怪,扬脸看着她,“我们为什么要记这个啊?”
荣三鲤没说话,眼睛瞥向窗外,瞳孔里宛如结了一层冰霜。
小白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打个寒颤,搓搓胳膊说:“我怎么感觉我们是要干坏事。”
“对坏人干得事,不叫坏事。”
她说完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瓜子递给小鬼,后者抓了几颗,很娴熟地剥开,将瓜子仁送进小白口中,等他吃完一颗自己才接着吃。
看着这副温馨的画面,荣三鲤忽然有点内疚,自己把小白留下,是不是又拽了一个无辜的人下场?
回想陈闲庭的所作所为,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果再不阻止他,以后全国百姓都将生活在水深火热中,谁也无法幸免。
汽车路过一家成衣店时,荣三鲤想起早上离开的时候小楼不大开心,又觉得他今天的打扮实在好看,应该多穿这样干净清爽、适合年轻人的衣服。便让司机停车,付了车钱,带小白进店里为顾小楼挑了一身新衣服,然后才步行回酒楼。
这时已经快到傍晚了,才走进大堂,刘桂花与伙计们立刻慌慌张张地围过来。
“老板你可回来了,不得了了!”
“怎么了?”
“小先生从早上起就不见了,到处找也找不到,怎么办呐!”
顾小楼不见了?
荣三鲤心下一惊,意识到什么,连忙上楼跑到房间里看,只见衣柜里什么都没少,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连他的拖鞋都端正摆放在床下。
刘桂花跟上来道:“你别看了,我们都检查过,什么东西也没少,他就带走了那条狗。”
荣三鲤本来觉得他可能只是心情闷,去远一点的地方玩了,现在听说狗也带走,彻底笃定他是要离开她。
这小子疯了么?她早上没让他走啊。
二掌柜都丢了,生意肯定不做,店里所有人都派出去找人。一个伙计去警察厅找巡警帮忙,剩下的人从永乐街开始慢慢向外围搜索。她则开着车,去锦州城唯一的火车站,尽可能的在他离开之前堵住他。
越是着急的时候,时间就过得越快。等她抵达火车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里面空空荡荡,值班人员告诉她,今天最后一趟车已经在半个小时前开走,想坐车等明日再来。
自己就这样跟他错过了?
荣三鲤生气的时候不是没想过让他走,但是绝不是在这种毫无准备的情况下。
顾小楼什么都没带走,只有一身衣服一条狗,去外面该如何生活?
她不愿承认自己离不开他,可事实就是这五年来,小楼的絮絮叨叨,小楼的敏感脆弱,他的每一次凝视、每一次等待,都早已融入原主,甚至是她的骨髓里。
他们已经成了彼此身边无法替代的存在,谁也无法抛弃谁。
夏天连风都是热的,吹得她迷迷糊糊。她在值班人员的注视下走出大门,抬头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街道,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不远处的路灯下蹲坐着一个人和一条狗,身影那么熟悉,立马跑了过去。
顾小楼曾是整条街上最矮的叫花子,由于力气小,要饭总抢不过其他人,导致恶性循环,发展到最后许多年龄不如他大的人都比他高。
十四岁时他被荣三鲤捡回家,好吃好喝地养着,身体就像春天里的竹笋,一天赛过一天高,但他还是无法遗忘自己曾经的瘦小和无助,午夜梦回时惊醒,总觉得腹中饥肠辘辘,明天就会饿死。
荣三鲤的一颦一笑时刻都能牵动他的心,他是长在她树荫庇护下的小树苗,或许将来会比她更高大更茁壮,可是在现在、在这一刻,他无法生活在没有她的环境下。
早上离开锦鲤楼后,他站在街头,足足用了半个小时来思考接下来的路。
回平州?他又不是平州人,当年随着叫花子大潮流浪到那里的,去了也没有认识的人。
去找份工作自力更生?
他有手有脚,力气跟模样都还不错,最关键的是会写字,找份工作没有难度。
可问题是……他都离开了三鲤,吃饭睡觉对于他来说,还有什么意义?
顾小楼感觉自己的身体成了一个皮球,里面灌满了沮丧,让他抬不起手迈不动脚,回到了曾经当乞丐时的状态,蜷缩在一堆杂草里躺了大半天,被烈日晒得死去活来,才痛下决心离开锦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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