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着手走到门外,尽管之前已经让看客们做自己的事去,可是谁舍得走呢?仍旧乌泱泱地围在门外,一见他出来,又开始躁动不安。
“荣小姐救助难民一事,我认为非常好。为了帮你一把,也为了安抚难民们的心,让他们知道党国没有抛弃他们,我愿意陪你去趟难民村,亲自探望这些人。”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不显得野蛮,却有正好让所有在场的人都听到。
群众们慷慨激昂地欢呼起来,简直把他夸成了下凡的活佛。
在这种氛围下,荣三鲤无法说不,叫来刘桂花交待几句就上了他的车,驶向城外难民村。
顾小楼好不容易把那幅匾额找地方放好,回到大堂发现荣三鲤不见了,食客们都挤到街上去,似乎在欢送谁,抓住刘桂花一问,心脏骤然收紧。
那可是杀父仇人!
陈闲庭的伪装可以骗过锦州所有人,甚至可以骗得过全国的人,但绝对骗不了他!
如果他真有外表看起来那么慈祥,当初进平州时,怎么会有那么多条性命葬送在他的手上?
荣家几十条人命都只是沧海一粟,他根本是顶着友善的嘴脸实行铁血政策,但凡所有反对他的声音全部消灭,所有对他不利的人全都杀掉。
其他人死再多,对顾小楼来说都没关系。但她不同,她是三鲤啊!
顾小楼担心陈闲庭使诈伤害她,没办法在酒楼等待,去后院开车追上。
小白最喜欢凑热闹,身手又敏捷,背着小鬼等在侧门外,车子一出来,就拉开车门钻上副驾驶位。
顾小楼骂道:“下去!”
“不,我跟你一起去。”
“你不怕死吗?”
“怕啊,可是怕有什么用?死就死吧。”小白伸手揪住小鬼的后颈皮,将它拽到怀里,在它深褐色的皮毛上蹭了蹭,“只要让我跟它死在一起就可以。”
顾小楼突然生出无限的勇气,用力点了下头,“好,那我们就一起去。”
说罢一脚踩下油门。
难民村,难民们自那日荣三鲤来过后,就天天在家中翘首以盼,期待她的到来。
汽车和卫兵出现在村口,他们立刻围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车内。
荣三鲤先下了车,然后是陈闲庭。
难民中有很多人没念过书,在这里也没看报听新闻的条件,不认识陈闲庭,只跟荣三鲤说话,对她相当热情。
“咳咳。”陈闲庭拉拉衣领,咳嗽两声。
荣三鲤在心中冷笑一下,对大家介绍他。
难民们只想要吃穿,并不在意这些物资究竟是谁给的。对方来头越大越好,来头大说明能力强,更有机会得救。
他们转移注意力,感谢陈闲庭。
后者什么也没做,就被他们千恩万谢,满意地点头微笑。
“好了,大家先不要吵,今天来我其实有话想跟你们说,希望所有人都可以认真倾听,这关乎你们以后的生活。”
第36章
总理都发话了,难民们当然闭上嘴认真倾听。
陈闲庭这人没什么文化,一辈子都未必完整看完过十本书,身体也不够强壮,与其他几股势力的统治者相比,简直一无是处。
但他有一点很厉害,就是嘴皮子,特别擅长发表煽动人心的讲话。
例如当初东阴人攻入平州后,留在里面没走的人都知道,陈闲庭不是第一个领兵攻击东阴人的,前前后后足有四股力量在与其做斗争,损失极大。
而他找到了最佳进攻机会,就是在东阴人顽抗数月、精疲力竭之际,他和他的十万部下宛如鬼魅似的出现,一举攻下平州。
其实对于已经陷入绝望中的平州人来说,在这种时刻无论来的是谁,都是他们的救命恩人。
但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当赶走东阴人后,陈闲庭最先做的不是统计伤亡,也不是修整平州,而是抓紧时间去各大城市做了几番演讲。
之后神奇的一幕发生了,那些曾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人仿佛没有存在过一样,所有人的口中赶走东阴人的功劳都变成陈闲庭一个人的,他成了唯一的救世主。
当时的通讯技术不如现在发达,只有重要部门才有传真机和电话。而且东阴人攻占平州,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封锁所有城门、封锁报社,以至于那段才发生在几年前的历史变成口口相传、却又鲜少有人知道真实内幕的传说。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口才能力丝毫没有减退,甚至越来越厉害。在难民村里,他只用了十多分钟的时间,就让难民们将对荣三鲤的感激,转移到他身上。
救助灾民的提议是荣三鲤提的,最初一笔资金是霍初霄提供的,后援以及公司建立都是那些商贾出得力,这么多人的努力比不过他的演讲,还在他的口中变成了他的亲信,似乎他们无论做了什么造福百姓的好事,都出自于他的指使。
末了,他对这些村民做出承诺,说他们都是党国的功臣,等以后国家统一了,一定会补偿他们背井离乡的损失,让他们过上比别人更好的生活。
最后这段话令难民们心潮澎湃,恨不能直接跳到国家统一的那天,从吃不饱饭的外乡客变成人上人。
荣三鲤至此算是看明白了陈闲庭的技巧,他的话未必有多么好听,但是善于抓住听众心底最隐秘最不可告人的欲望,以口头承诺满足他们的欲望,让听众产生一种错觉——
他是理解他们的,他绝不歧视他们,永远与他们同在。
就是这种错觉,让他们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他的信徒、奴隶,愿意为他做任何事。至于那些承诺是否会完成……那就只有天知晓了。
好一招空手套白狼。
荣三鲤不带表情地站在他身边,麻木地听着那些灾民们狂喜的欢呼声,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一棵树后,有人在拼命对她招手,见陈闲庭还在讲话,就快步跑了过去。
“你们怎么来了?”她看见树后景象,惊讶地问。
顾小楼道:“我们听说你被陈闲庭带走了,就开车跟在后面。怎样?你没有受伤吧?他是不是要抓你回平州?你别怕,我把钱都带来了,也买了好多汽油,足够我们出城的。只要你愿意我们现在就可以走,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再也不用见到他。”
荣三鲤回头望了眼,摇摇头,严肃地吩咐二人:“我自己有分寸,你们不要插手,不然情况可能会变得更复杂。听我的,先回去,我等这边结束就回去。”
“你真的会回来吗?”小白抱着猴子问。
荣三鲤笑了一下,“当然了,那里是我的家啊。”
她的笑容和话语就像一阵凉风,轻轻地吹在二人脸上,让他们不安的心顿时平静不少。
顾小楼决定按她说得做,不插手这件事。不过让他现在离开是做不到的,两人回到车内,车窗降下一条两指宽的缝,仍然从里面偷看。
小白看着荣三鲤走回陈闲庭身旁,好奇地问:“他真的是坏人吗?为什么感觉大家都很喜欢他?”
与上次他在寒山寺里看到的情况根本不一样。
顾小楼眸光冰冷,低声说:“那都是假的,你要记住,他是这世界上最坏、杀人不眨眼的人。”
小白哦了声,看着前方,仍然有些茫然。
陈闲庭的演讲结束了,难民们听得非常激动,连肚中的饥饿都暂时忘却,仿佛下一秒就会拥有自己想要的生活。
陈闲庭只愿意动嘴皮子,并不准备做实事,说完就打算离开,还当着他们的面交待荣三鲤,一定要把这份工作做好。
自己免费出力做善事,被他一搅和,就变成一定要完成的工作了……
荣三鲤微笑道:“陈总理放心,我今晚回去就对您提交改建计划书,等资金一批下来马上动手改建,希望党国多出点钱,让全国老百姓都住上最舒适的房子。”
陈闲庭没想到她如此凌厉,一抓到机会就反将他一军,不过这么大的村子,改建也花不了多少钱,对如今的他来说九牛一毛而已,算不上大事。
他笑呵呵地点头,“那是当然,回去后我还要把荣小姐的事登报,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多么伟大的新时代女性。”
荣三鲤扯了下嘴角,没再争执,扭头就走了。
回到车上,难民们舍不得陈闲庭离开,自发地围在道路两边送行,对汽车挥手。
陈闲庭也降下车窗,对他们挥手,笑容和蔼可亲。
“这里的人真是热情,当初你与初霄来的时候,是不是也受到如此热烈的欢迎?”
等汽车开出一段路,再也看不见难民了,他关上车窗回头问。
荣三鲤在他身旁坐得笔直,听他提起霍初霄,很想知道他对他究竟是什么看法,便搭话道:“我们都是普通人,怎么可能跟总理一样受欢迎……莫非在陈总理心中,督军的分量跟您是一样的吗?”
陈闲庭知道她问这话的寒意,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靠在椅背上理平袖子,平和地说:“我这人没什么大本事,能走到今天靠得都是那些能人强将。只要他们愿意为我效力,为统一全国做出贡献,我就愿意让他们与我共享荣耀。”
荣三鲤看着他平凡无奇的脸,忽然很想问他一个问题——要是将来有一天,东阴人攻占全国,然后把总理之位交给他,让他当一个傀儡统治者,他还会愿意吗?
想到东阴二字在他这里是绝对的禁忌,而且车外还有上百名卫兵,她把问题憋回心中,瞥向窗外。
陈闲庭摸了一把花白的头发,“荣小姐今晚有空吗?省长邀请我去他家赴宴,要是你能跟我一起去,真是再好不过了。”
荣三鲤毫不犹豫地拒绝,“不了,我只是个小生意人,没有这份荣幸。”
陈闲庭侧脸看向她,嘴角噙着抹意味不明的笑,苍老的眼睛透出锐利精光。
“当真?可是我为你准备了一份惊喜,不去会后悔的。”
荣三鲤见他这副表情,似乎由不得她拒绝,垂眸想了想,耸肩道:“那好吧。”
进城后,汽车没停,直接开去了省长府。
暖黄色的斜阳照在车头上,画面是一种不合时宜的温馨。荣三鲤下了车,回头望去,一眼就看到了藏在街角的自家汽车。
她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收回视线,随陈闲庭走进大门。
这是她第二次到省长家赴宴,看着熟悉的花园,往事似乎就发生在昨天。
她记得那天她坐在挂满小灯的树下,对桌上的烤羊嗤之以鼻。霍初霄毫无征兆地抓住她的手,触感一直停留到了现在。
荣三鲤情不自禁地看了眼陈闲庭,不知道霍初霄为何突然回平州,眼下又是什么状态。
陈闲庭这么精明阴险,要是知道了他起了异心,会饶过他吗?
她不敢往深处想,正好省长出来迎接,便集中注意力听他们的对话。
今天她没特地打扮,省长家的晚宴规模也远不如上次那么大,更像是私人聚会。
两人寒暄一番后,省长就带着他们去到公馆的餐厅,里面已经布置得焕然一新,刺绣桌布、当天采摘的百合,椅子上铺了软垫,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味。
陈闲庭坐在主位上,省长坐在右边。荣三鲤落座于左边,惊讶地发现竟然只有她和陈闲庭两位客人。
看着他们聊天,她独自坐在一旁,显得有些尴尬。
好在省长很快就叫了一位年轻漂亮的时尚女郎过来,据说是锦州城里的名媛,很会察言观色和说话,时不时就掩嘴娇笑,使桌上气氛活跃许多。
陈闲庭和省长都是位高权重者,前者还有收后者至麾下的意图,荣三鲤本以为他们会聊点机密的事,没想到从头到尾说得话题都可以类比“今日天气如何”这种无聊程度,简直让她无法理解这场晚宴存在的用意。
桌上有熊掌有鲍鱼,鱼翅海参一样不缺,酒也是市场上最贵的洋酒,说明省长是认真准备了的,付出那么多,只甘心聊这个?
还是说他们早已在暗中达成协议,现在已经开始培养感情?
她嚼着被炖到软糯的海参,不动声色地打量他们。
名媛瞥见她手上的金表,惊讶地说:“荣小姐可真是大手笔,这么漂亮的金表,价格不菲吧?”
她垂眼一看,发现今天出门有点急,自己换好衣服后随便从梳妆台上拿了块表戴上,没注意是霍初霄送的。
她都快忘记这块表是他在什么时候送她的了,也从来没仔细看过,这时垂眸细看几眼,款式的确很漂亮。
他在挑选这块表时,用了心思吗?
大概是前半生活得太潇洒自由,她已经快忘记为一件礼物而欣喜的感觉了。
陈闲庭斜眼看了过来,随即挂上一脸了然之意。
“金表华服对于荣小姐这般美丽的女子来说,都是身外物而已,最珍贵的,恐怕还是送她东西的那个人,哈哈。”
省长与名媛跟着笑,荣三鲤也笑,嘴角轻轻一勾,靠在椅背上看着他。
“陈总理,我还在等您的礼物呢。”
“不不不,不是礼物,是惊喜。”陈闲庭摇摇头,忽然又沉吟道:“不过你非要把他当做礼物也可以,相信我,你一定会很喜欢的。”
他的精明藏在平凡的外表下,就像狐狸顶了张羊皮。荣三鲤到现在都琢磨不透他口中说得惊喜到底是什么,波澜不惊地打量他。
陈闲庭似乎准备拿出来了,叮嘱她道:“荣小姐,做好准备哦。”
准备?
荣三鲤早在与他去难民村的时候,就在心中做好了死而无憾的准备,哪怕他此刻推出一台迫击炮对准她,她也不会慌张。
荣三鲤点点头,左手不动声色地摸向后腰,那里藏着她随时都可以同归于尽的绝招——一把特制迷你匕首。
陈闲庭对她的小动作毫无察觉,看着省长身后的一扇门,拍了拍巴掌。
那扇门打开,荣三鲤集中注意力看着,只见门缝一点点变大,一只穿军靴的长腿跨出来。
接着是另一只脚、紧实劲窄的腰、宽阔的胸膛。
这人的服装很熟悉,衣服上的勋章也很熟悉。最后荣三鲤的视线落在那张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脸上,情不自禁地倒吸了口冷气。
这人竟是……霍初霄?!
他站在门边,冲所有人微笑,目光却是对准她的,黑眸里迸射出一抹奇怪的暗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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