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一向是聪明又懂事的,学习成绩那么好,从不挥霍,一放假回家就帮忙干活,如今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黄老头想不通,也不愿想,一个劲儿地嘬着烟,吸饱之后对他说:“我不能再纵容你了,这样下去迟早要出祸事。男人只有娶妻生子之后才能成熟,这次让你回来本就是给你娶媳妇的,不能拖了,我现在就去乡下找亲家。”
黄旭初猛然回过神,大喊:
“我不成亲,我要救李教授,我要抗议!”
大堂还有食客在吃饭,隔着一道围墙就是永乐街,街上整日人来人往,眼看才抓进去一批学生,要是他的喊声被有心之人听到了,那还得了?
黄老头顾不得媳妇的事了,收起烟袋到处找东西。
刘桂花问:“你找啥啊?”
“找东西堵住他的嘴,省得这小子再乱说话,祸从口中不知道?”
刘桂花心疼儿子,大热天的堵住嘴肯定不舒服,可再难受也比不过丢命难受,为了他的性命考虑,她主动跑去大堂拿来一块干净布巾,交给黄老头。
“阿初,对不起,我们都是为了你好。”她忧伤地看着儿子,语气沉重。
黄旭初双手双脚都被绑着,动弹不得,朝她投去央求的目光。
他是他们的儿子啊,怎么能当做怪物一样绑起来呢?
刘桂花不忍心看,用手盖住眼睛转过身,背对着他。
黄旭初的眼神变成了绝望,不知自己将来会变成什么模样,听从他们的安排娶妻生子,像行尸走肉一样活着吗?
他学的知识,他铭记的理想和信念,都成为一场笑话。
世间还有多少跟他一样的年轻人?前辈用血肉铺出一条路,他们却没有能力走到最后。
更可笑的是,限制他们的不是敌人的枪炮,而是他们拼命保护的家人!
被彻底堵住嘴前,他扯出一抹寒冷而讥嘲的笑意,看得黄老头很不舒服,把布巾使劲往里一塞,扭头就走了。
由于他们都住进了新院子,因此每天的晚饭也在一起吃。
这一天黄旭初都没好好吃过一口饭,把刘桂花心疼的不行。等店里一打烊,她立刻为他炖了碗鸡蛋羹,端到石桌上,想亲手喂他吃。
黄老头不情不愿地帮他取出布巾,警告道:“你要是再乱喊乱叫,今天就别想吃饭。”
布巾摘掉了,黄旭初却不说话,固执的把头扭向另一边,不看他们。
刘桂花开始苦口婆心地劝说,劝了半天,黄旭初才冷冷地说出一句,“除非你们放我走,否则我是不会吃的。”
“我去你娘的!”黄老头一脚踹到他小腿上,疼得他脸上冒冷汗。接着就拿起一旁的扫帚,决绝地说:“反正他也不要命了,干脆打死算了,打死还能留个全尸。”
说完他真的高举扫帚往黄旭初身上打去,刘桂花忙放下鸡蛋羹拦他。
荣三鲤与两个干儿子算完了今天的账,准备吃晚饭,一到后院就看见这一幕,立刻吩咐道:“快,拦住黄叔。”
两人平时与黄旭初的关系都不错,马上带着小鬼和傻虎上前帮忙。
院中变得鸡飞狗跳,就在这时,天空中传来两声咳嗽,似乎是有人在清嗓子,几秒过后,一个让荣三鲤终身难忘的声音在锦州城的上空响起。
“咳咳,大家好,我是陈闲庭。”
总理的声音从安装在城市各个角落的喇叭中传出,令已经陷入沉睡的锦州,变得比白天更热闹。
人们坐在各自家中,抬头望着天空,激动地听他演讲。
首先,他表达了对锦州的喜爱,以及自己这几天来到锦州的所见所闻,以后希望对此地进行什么样的改变,会拨多少款项等等。
这让城里的百姓听得热血沸腾,他在他们心中的印象从远在天边遥不可及的统治者,变成了时刻关怀他们的好总理。全然忘记他来了这么多天,除了让省长派人把□□的学生抓起来以外,没有做任何造福百姓的事。
说着说着,他话题一转。
“我听说有人对于关押李教授一事颇有异议,认为此举欠缺妥当,趁着这个机会,我想对不知详情的各位认真解释一下。
这位李教授是平州大学的一位学者,很有文化,我一直非常尊敬他。三年前我受邀去平州大学为学生演讲时,曾与他喝茶畅谈过,对于他这个人也十分喜爱,只是有些观点不赞同。
众所周知,我们的国家正处于被侵略的状态中,东阴人已经攻占东三省,在那里养精蓄锐,随时准备进攻。
他们的武器比我们好,装备比我们好,甚至连士兵的午饭都是从美国空运来的罐头,吃完后力量无穷,奋战三日也不会累。
我们没有这些,我们的士兵穿草鞋、穿破衣,吃得是杂粮饭,但是我们有保家卫国的勇气,我们有酣战到死的决心!
我认为敌人来了就该打,无论输赢。如果因为怕输就不打的话,那我们民族的尊严何在?我们要变成一个乞讨的国家,让他们骑在我们的脖子上作威作福吗?
不!这不是我们该拥有的,我以个人的名义发誓,哪怕自己只剩一只手、一条腿,我也要与敌人抗争到底!
可李教授他不愿意,他认为我们打得败仗太多,就应该跪在地上任人宰割,请问大家,他的观点对吗?你们愿意按他说得做,变成懦夫吗?”
陈闲庭的质问犹如从天堂传来,百姓们坐在家中捧着饭碗,泡着脚,明知他听不见,依然热血沸腾地冲着天空高喊:“不愿意!誓死不做亡国奴!”
陈闲庭沉默了会儿,再开口时声音变得平静许多。
“我是一个信奉佛祖的人,实在不忍心杀生,更不愿意伤害本国同胞。可他们已经成为藏在国家里的毒瘤,而且还不止一个。为了赶走东阴人,为了让大家更有尊严和自由的活着,我希望所有人都可以行动起来,揪出身边的毒瘤,让我们恢复干净的血液,继续与敌人战斗!”
最后一句话落下,掌声响彻锦州,经久不息。
荣三鲤全程认真倾听,没有说一句话。
黄旭初靠在石桌上,朝她投来一个绝望的眼神——陈闲庭颠倒黑白的能力太强了,只用一番演讲就让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曲解李教授的主张,反将他咬一口,他们还能怎么办?
荣三鲤冲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陈闲庭刚才演讲时,撺掇人们揪出身边的“毒瘤”,她相信今夜过后,城里会掀起一波巨大的检举浪潮。
锦鲤楼是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更是整个信息传递环节中至关重要的一环。
陈闲庭已经提高警惕,在他的势力范围内开始清洗。倘若锦鲤楼在这波浪潮中关门,再想建立起第二个,那将是难上加难。
黄旭初会意,闭上嘴不说话,乖乖地靠在石桌上。
黄老头却被那一番演讲弄得激动不已,仿佛自己已经成为陈闲庭的左膀右臂,身上承担着救国救民的重担一般。
“看看,我就说陈总理是好人!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是为了救大家,你们这群不懂事的小子,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不相信他,倒相信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阿初,爹不想打你,你清醒一点好不好?不要再执迷不悟了。”
面对他的沉痛劝说,黄旭初不发一言,因为知道语言在这时已经失去作用。
他们都行走在迷雾里,看不到出路。陈闲庭是从地狱爬上来的恶鬼,要将他们往阴间带。
他劝说不了,只能拼进全力,在他们彻底踏入万劫不复之前,找到出路,让光照进来。
他握紧了拳头,誓言无声无息的隐藏在心中。
黄老头觉得他已经无药可救,干脆不理他,吃完饭就回去睡觉了。
荣三鲤等刘桂花洗完碗筷,对她说:“人一直绑在这里也不是事,万一被外面的人发现,肯定会以为他犯法跑去举报给巡警。桂花婶,不如把他先放了,我让小楼看着,保管出不了事。”
刘桂花对儿子早就心疼得不行,恨不得亲身上阵代替他承受这份折磨。闻言马上跑去询问黄老头的意思。
后者表示自己受够了,不想再管他。刘桂花就欢天喜地地跑回来,感谢荣三鲤。
黄旭初被绑了一天一夜,终于得以离开这张石桌。
绳子绑得太紧,他的手脚都发麻了,站也站不稳,被小楼和小白齐心协力抬去楼上包厢。
吃了两碗肉汤泡饭,又呼呼大睡一觉,黄旭初第二天恢复了精气神,正要下楼时,被荣三鲤拦住。
她把他带到后院仓库,也就是她之前住得那个房间,低声说:“城里局势不妙,你之前参加过游。行,这几天不要露面为好。”
黄旭初惭愧地低下头。
“对不起我太冲动了,以为跟以前一样只要有人抗议,他就会改变决定。”
“这不怪你,是他变聪明了。”荣三鲤道:“他一直在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实力与当初进平州时早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或许背后东阴人还提供了不少的帮助。总之这种关头,万事小心,不求扳倒他,只为保存力量。”
“是。”
黄旭初留在了仓库,荣三鲤让小楼给他送来吃食和书,好打发时间。
他正专心看着,门又开了,小白探头探脑地跑进来,肩上蹲着眼睛圆溜溜的小鬼。
他在他面前盘腿坐下,塞给他一把亮晶晶的水果糖,问:“你可以再给我讲点皇帝的故事吗?”
黄旭初看着糖果忍俊不禁,“你这么想听故事啊?是喜欢皇帝还是喜欢故事?”
“都喜欢,三鲤说了,等下半年就送我去学堂读书,到时我要识好多好多字,念好多好多书,省得小楼哥笑话我是文盲。”
黄旭初把糖果放到一边,摸摸他的脑袋,耐心地讲起了故事。
大堂里,食客们神色匆匆,坐下就吃,吃完就走,再也没有往日悠然聊天的兴致。
如荣三鲤猜测的那样,陈闲庭的话在锦州城掀起惊涛骇浪。
早上天不亮,就有无数人跑到警察厅和省长府,举报身边的可疑人士。
总理都发话了,警察们再不情愿,也得把人抓来审问审问。没想到被举报的人竟是那么多,而他们举报的原因简直让人无语。
邻居偷了他家两个鸡蛋,有支援东阴人的嫌疑,所以举报。
邻居在家偷偷打手电筒看书,肯定是李教授的同党,举报!
同事的工钱比自己高,说不定跟上司是一伙,都是卖国贼,举报!
……
警察忙了一个上午,累到瘫痪,厅内仍是挤满了人。
荣三鲤平时人缘不错,会说话,出手又大方,没怎么得罪过人,所以逃过一劫。
唯一与她不对付的常家夫妇,这段时间都没怎么露面过,每日窝在没生意的客栈里,偶尔出来一趟脸色总是很难看,对外面发生的事不闻不问,仿佛与世隔绝似的,不知到底在做什么。
她没兴趣关心他们,只吩咐锦鲤楼内的众人要是不想惹上麻烦,这段时间一定要低调再低调,哪怕少赚点钱、少做点生意都没关系。
大家看外面这种恐怖的架势,非常赞同她的提议,全都埋头做事,能少说话就少说话。
在这一片严肃的氛围下,有位不速之客来到锦鲤楼。
永乐街上的人亲眼见过督军,按说已经开过眼界,没什么事能让他们感到新奇的了,可这人一来,街上所有人都跑出来围观。
原因只有一个——他用了一百名带枪卫兵开道。
永乐街总共也就几百米长,卫兵们雄赳赳气昂昂地扛着枪,踩着极有节奏感的步伐,把行人全部驱赶到店里,占据了整个街道,最后停在锦鲤楼外。
道路从未如此空旷过,众目睽睽之下,一辆高档汽车缓缓驶来,车头漆黑光滑,玻璃亮得刺眼。
开车的司机带着白色手套、穿制服,表情不苟言笑。
最后,一条不够长也不够强壮的脚踏在地上,脚上穿得是手工纳得千层底鞋,麻料裤子,看起来非常朴素而苍老。
大家屏息看着,等那人的脸完整出现在眼前,立刻欢呼起来。
“陈总理!”
陈闲庭站在车门边,宛如一个慈祥和蔼的老人,对众人微笑、挥手。
“大家好。”
“陈总理好!”
有人激动地想挤到他面前,被卫兵挡住。
陈闲庭道:“我也很想跟你们坐下来聊聊天,喝喝茶,但是今日还有正事要做。所以大家也不用为我浪费时间了,都去忙自己的吧,为党国的未来添砖加瓦。”
“好!”
对他们最后挥了挥手,陈闲庭转过身,走进锦鲤楼内。
顾小楼本与荣三鲤站在柜台后聊天的,听到外面的动静便站直了身体盯着门口。那些欢呼声让他脸色变得严肃,等陈闲庭走进来,身体紧绷僵硬,暗暗地握住荣三鲤的手,准备一有不对就挡在她面前。
吃饭的食客们主动站起来,用眼神朝他投去敬意。
陈闲庭自如地摆摆手,“大家吃,不用管我,我今天来只是为了找荣小姐,她是党国当之无愧的优秀标兵啊,哈哈。”
荣三鲤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陈总理说这话,我有些听不懂。”
“荣小姐太谦虚了,你做了那么大的好事,就该受大家表扬,不用不好意思。”
陈闲庭说着对身边的下属吩咐了一句,下属朝外喊了声,两个卫兵抬着一块用红布蒙着的大匾额进来。
他指挥他们放在柜台上,亲手掀掉红布,上面用隶书写了四个大字——踵事增华。
陈闲庭笑吟吟地转过头来,扶着匾额道:“这四个字是我亲手书写赠予你的,希望荣小姐以后将这份豪情发扬光大,为百姓们做模范,党国以你为荣。”
荣三鲤笑了笑,点头道:“多谢总理,那我就义不容辞了。”
她朝后使了个眼色,顾小楼便低着头上前,把匾额扛去后院。
他动作很快,陈闲庭只来得及看见他半边脸,隐约觉得有点眼熟,问荣三鲤:“这位是?”
“店里的小杂役而已。”荣三鲤随口敷衍了一句,话头一转问道:“陈总理亲自光临寒舍,恐怕不只是为了送匾额吧?”
陈闲庭转移了注意力,不再关心顾小楼,微笑道:“荣小姐真是冰雪聪明,没错,我今日前来还有一事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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