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人们认出他,眼神变得好奇又敬畏,悄悄地偷看他。
这一天肯定会来的,荣三鲤早就做好了准备,并且因定好的计划生出期待,抬头后便微微一笑,露出两颗洁白的牙齿。
“督军大人,好久不见。”
小泉次郎没看出异常,单手叉腰看向她身后的告示,“招有经验账房,月钱两块大洋,吃喝全包,月休两天,啧啧……”
荣三鲤笑问:“督军大人有何指点?”
“两块大洋能招到什么好账房?这样,我来给你当账房,一文钱都不要。”
“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
“当然有。”他狡黠而阴森地看着她,语气相比之前变得不善,若说装病前他是披着羊皮的狼,那么现在已经露出锋利爪牙。
“不过我也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
“我算账,只能夜里算……跟你一起算。”
他的暗示已经不能更明显了,荣三鲤不卑不亢道:“督军大人真会开玩笑,这么多天没见,不知你身体可否好些了?”
她显然在转移话题,小泉次郎没什么所谓,随口道:“你看我的样子,算好些了吗?”
“督军大人乃天降神兵,英武神勇,我想老天爷会保护你的。”
“哼哼。”
他嗤笑一声,捏住她的下巴凑近她,气息都洒在她脸上,“你这张小嘴越来越会说话了,要我拿你怎么办才好?”
顾小楼蹭得一下站起身,被荣三鲤按住手,动弹不得。
“大人,此地人多眼杂,不如我们找个清静地方,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行啊。”小泉次郎不假思索地松开手,命令卫兵打开车门,“恰好有个地方我想带你去看看,你一定会很感兴趣的。”
荣三鲤站起身,椅子因她的动作发出摩擦声。
顾小楼紧紧看着她,冲她摇了摇头,不希望她去。
她明白他的担忧,却只淡淡地说:“帮我把包拿来。”
“三鲤……”
“去。”
顾小楼无可奈何地往里走,荣三鲤和霍初霄站在门口,一个在台阶上,一个在台阶下。他看她的目光里充满着玩味和打量,不知道在计划着什么。
顾小楼拿来手袋,荣三鲤叮嘱他们好好做生意好好招人,跟他上了车。
小白自始至终躲在门后,偷偷地露出两只眼睛,等车开远才跑到顾小楼身边,看着远处咕哝。
“督军大人真是越来越不帅了,感觉跟变了个人一样,以后我不喜欢他了。”
他的话并没有安慰到顾小楼,但顾小楼认可他的观点——霍初霄跟以前相比,愈发让人讨厌。
究竟是他慢慢变成这样的,还是他本来就是这样,只不过现在才露出原形而已呢?
汽车已经消失在街角,顾小楼耳边响起荣三鲤的话——我等你赚钱带我去国外过好日子。
他感觉身体里顿时涌出无穷力量,回到桌后继续招人。
汽车开得不急不缓,微风从窗外吹进来,飘扬的发丝挡住视线。
荣三鲤拨开刘海,发现这条路不是去公馆也不是去省长家的,就回头问:“我们要去哪里?”
小泉次郎没受伤的那条胳膊搭在椅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她柔软的发丝,笑道:“等你到了就知道。”
荣三鲤只好正过脸,继续看着窗外,暗中记住每一次拐弯,这样就算发生什么事,她也知道该从哪儿逃脱。
汽车开了半个多小时,驶进一条繁华热闹的街。
街景非常陌生,她不曾来过,但是当看见一块金色黑底匾额后,猛然明白了他们的目的地在哪儿。
清音阁。
清音阁的名字听起来高雅,内里却跟高雅完全不沾边,上次她在公馆见过的高级妓。女就出自于这里。
锦州有许多这样的地方,清音阁是名气最大的一座,因女人最漂亮,消费最昂贵,一瓶酒能抵得上贫苦人家十年的开销,所以能来得起这里的男人非富即贵。
以小泉次郎的督军身份,他是又富又贵,倘若要选,定然选最好的。
只是荣三鲤很不明白,他带自己到这里来做什么?她都二十多了,哪怕拐卖也晚了。
小泉次郎没有解释的打算,下车后就径自往里走,荣三鲤跟在他身后穿过大门,进入这片诱人浮想联翩的神秘之地。
他应该是清音阁的常客,进去后就有一个龟公模样的人出来迎接。
他报出个名字,龟公把他们往楼上带,途中听到淫词浪语从各个房间里传出,他们目不斜视,径自上到三楼。
三楼的装修档次比下面高许多,房间明显少了,也清净了,走廊特地用调暗的灯光照明,每个人的面孔看起来都比往常更迷人。
龟公在一扇门前停下,轻叩三下,里面传出男人的应答声。
“请。”
他打开门,做出恭敬的手势。
荣三鲤跟在小泉次郎背后进去,发现里面坐着三四个男人,都在抽烟搓麻将。
他们衣着光鲜,头发用发油抹得乌黑油亮,像面镜子似的。一看见小泉次郎全都恭敬的站起身打招呼,有人还让出位置,让他加入麻将局。
看他们的打扮和年龄,不是商贾就是政府里当官的,荣三鲤一个都不认识,他们也没有与她交谈的意思,只给了她一把椅子,就投身入牌局了。
她坐在旁边百无聊赖地看着牌桌,不知小泉次郎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打了大概三四盘,又有人来敲门,还是龟公。
这次他带了几个女人进来,打扮很奇怪,头脸全都抹得雪白,只有嘴唇留一点鲜红色,身上穿得竟是东阴那边女人的传统服装,裙摆底下空荡荡的,似乎就那么单薄的一层。
男人们停下手,让人撤掉牌桌开始喝酒,聊些无关紧要的事。
荣三鲤事不关己地坐在旁边,忽然被一个女人拽了一下,示意她也跟她们一起跪着。
她下意识地看向小泉次郎,发现他也在看着自己,嘴角挂着抹嘲意,顿时明白了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
敬酒不吃,那就吃罚酒。
他厌倦了你侬我侬的把戏,要从精神上压垮她!攻占她!
她才不吃这一套。
荣三鲤冷冷一笑,把手里的茶杯往地上一砸,起身便走。
这下那些男人终于全都看向她,小泉次郎低喝一声,“站住!”
她头也不回,开门径直走到楼梯上,小泉次郎追出来,抓住她的手腕。
“你太胆大包天!”
荣三鲤甩开他的手,“想我跪着伺候你?做梦。”
小泉次郎抬起手,似乎要打她,荣三鲤不躲不避,因为心里有着十足的把握。
一来自己未必打不过他,二来霍初霄曾登报表示对她的爱意,今天这么多人看着,要真是打起来了,脸上不好看的还是他。
他显然意识到这一点,巴掌迟迟落不下去,最后自己找了台阶下,摸摸她的脸说:“你不开心是不是?不喜欢我到这种地方来?”
荣三鲤冷笑,“没有啊,我开心得很,男人不能只会待在家里陪爱人,多窝囊。”
她的话让其他几位追出来看情况的男人大开眼界,纷纷表示赞赏。
“荣小姐真是奇女子,难怪能获得督军的欢心。”
他们的夸赞听在小泉次郎的耳中,是莫大的讽刺。他一刻也不想跟着蠢货们待在一起,抓住荣三鲤的胳膊说:“走,我带你去别的地方。”
荣三鲤冲大家挥手告别,任由他拉着自己走,倒要看看他还有什么花招。
汽车离开清音阁,朝另一个方向驶去。车里没人说话,各自看着窗外,连开车的卫兵也感受到气氛不对,战战兢兢地把着方向盘,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风景逐渐变得偏僻,已经离开了主城区,一个庞大的建筑物出现在眼前,有三层楼那么高,占地面积很大,周围用铁丝网围了一圈,像个钢铁怪物。
这里曾是一家炼钢厂,经营不善倒闭了,设备全都运走。省长将工厂改建成临时监狱,那些还没来得及判刑的罪犯就关在里面,包括之前游。行被抓的学生。
荣三鲤听完他的介绍,心底一片冰凉,猜到他带自己前来的目的。
一进大门,他就命令驻守在这里的士兵把学生带出来,自己一边脱外套一边大步朝里走。
他们来到一间审讯室,里面潮湿阴森,水泥墙壁上长满青苔。
最令人畏惧的,是墙壁上挂着的刑讯工具,鞭子、匕首、甚至凿子……残忍到超乎想象。
小泉次郎已经脱掉西装外套,只穿着一件衬衣。胳膊仍然吊在脖子上,却摩拳擦掌,兴致勃勃。
他摸了把头发,双眸迸射出凶光,对着鞭子伸出手。
无需吩咐,士兵主动把鞭子取下来,递到他手上。
牛皮制的皮鞭相当柔韧,大概有一米多长,上面钉满了钉子。
啪——
他朝空中抽出一记空鞭,响亮清脆的声音让人感到头皮发麻。不难想象当皮鞭落在自己身上后,会带来多大的痛苦。
小泉次郎扭了扭脖子,冲士兵点了下头。
士兵立刻出门,将学生扭送进来。
当日被抓的学生足有上百个,把警察厅挤得无处落脚,期间有些人后悔了,主动坦白认错,再加上有家人出面掏钱保人,便放了许多,剩下没人管的一股脑送到这座临时监狱来。
士兵押送进来十几个学生,是那些人当中的刺儿头。
特点是三硬,皮硬嘴硬脑袋硬,任凭如何打骂折磨,始终只有一句话——放了李教授,为了祖国的荣耀!
荣三鲤站在小泉次郎身边静默地看着众人。
学生们年纪都不大,有些甚至比小楼都小,能念得起书说明家境都不差,本该跟同龄人一样在家中享乐的,为了坚持心中的信念留在这里。
被关了将近一个月,他们没换过衣服没洗过澡,没吃过饱饭,身上脏到发臭,脸上黑得看不清五官,模样跟瘦猴儿似的,只有一双双眼睛格外明亮。
他们的手上挂着沉重的锁链,被压得不得不弓背缩肩,宛如牲畜一样被赶进来,慢吞吞地蹲在角落里,眼神戒备地看着二人。
小泉次郎冷冷地扫视一圈,抬手一指,士兵就把他指中的那个人拉出来,双手捆在木架上,成了案板上的鱼肉,毫无反击之力。
“赖鹏飞,十九岁。”小泉次郎念出资料上他的名字,讥讽地扯了一下嘴角,把资料丢回桌上,抬起眼帘说:“鹏飞……你父母想必对你有着很高的期望吧,你确定要抛弃他们,为汉奸献身?”
“李教授不是汉奸,他是伟人。”
赖鹏飞的嗓音沙哑粗粝,语气却坚定不移。
小泉次郎颔首,“这个我不跟你争,我就问你一句……究竟是谁在幕后指使你们组织这场游。行的?”
“没有人。”
啪!
他声音还未落下,鞭子就毫无征兆地抽到他身上,令他发出一声惨叫。
小泉次郎抓着鞭子,残忍得像个恶魔。
“你还有一次后悔的机会。”
赖鹏飞的伤口在滴血,虚弱的身体疼得直发抖,却强迫自己挺起胸膛,大声喊道:“我们都是为了李教授自愿站出来的,没有人在背后指使!他不是国家的叛徒,陈闲庭才是卖国汉奸,我们终将赢得胜利,赶走东阴人,等到祖国解放!”
啪!
又一鞭。
“为了祖国的荣耀!”
赖鹏飞喊到后来声音已经似厉鬼,但是小泉次郎显然并不不在乎能不能问出所谓的主使者,打到后面完全是在发泄自己的怒意。
赖鹏飞越骂东阴人,他就抽得越狠,像是要把他活活给打死。
荣三鲤从始至终站在桌边,没发出一点声音,表情平静得宛如局外人,别人看不见的掌心却早已经被自己的指甲掐破皮。
其实早在于平州对外声称荣门解散后,她就再也没有接纳过新人,留下的也都是那些自愿献身帮助她传递情报的。
这些学生根本不是荣门的人,口号或许是从别处听来的,也不认得站在他们眼前的人是谁,但是爆发出来的勇气和决心依旧让她动容。
她恨自己不能以一敌百救走他们,她恨东阴人太多,自己的力量太小,没法立刻把他们赶出这片国土。
但她恨的同时也满怀希望,有这样一群人在,何愁国家不富强?
小泉次郎打累了,停下来休息。回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了一阵,突然把鞭子递向她。
“我看再打一会儿他就要坦白了,你来帮我怎么样?”
荣三鲤垂眸看看鞭子,又看了眼奄奄一息的赖鹏飞,感觉那条鞭子有千斤重,直接摇头。
小泉次郎缓缓靠近她,面带怀疑地问:“为什么不可以?”
“我跟他无冤无仇。”
“姓李的是卖国贼,他支持卖国贼,怎么会跟你无冤无仇?”
小泉次郎歪着头,声音压得极低,“你该不会……同情他吧?”
荣三鲤镇定地看着他,“无论他们做了什么,我只坚信爷爷的一句话。”
“什么话?”
“永远不能把武器对准自己人。”
“哈哈哈,哈哈哈。”
小泉次郎不加掩饰地表达了对她的嘲笑。
荣三鲤面不改色。
小泉次郎笑够了,放过她,继续开始审讯。
过了得有三四个小时,所有人都抽了一顿,大部分人直接陷入昏迷,少数几个暂且保留着意识。
小泉次郎丢掉被鲜血染红、挂着皮肉的鞭子,接过士兵递来的毛巾擦干净手上和脸上的血,命令他们把人都带回去继续关押,就走出了房间。
荣三鲤随他回到汽车上,沉默地看着前方。小泉次郎坐上来,关好车门,侧脸看向她。
“有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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