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一边踉踉跄跄往前走,一边大哭。
荣三鲤快跑几步挡在他们面前,想把她给救回来。
她爹紧紧抓住她的胳膊,表情略有不耐。
“荣小姐,我知道你是好人,想让大家都体面。但是你别忘了她是我的女儿,到底该去哪家只能由我决定。我生她养她不容易,她难道不该报答我?”
荣三鲤不搭理他,只看着小姑娘。
“你想留下吗?想留下就跟我说,我有办法救你。”
小姑娘热泪盈眶地看着她,她以为对方一定会留下,甚至都做好了准备。
然而等了半晌,小姑娘收回手,悲痛地摇头,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声音说了句。
“姐姐,谢谢你。”
他们绕开荣三鲤,随常鲁易走进对门。因为是用来冲喜,不是明媒正娶的,走得还是侧门。
荣三鲤眼睁睁地看着小姑娘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感觉,只能庆幸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没过多久,常鲁易又出来买鞭炮和红蜡烛,还给永乐街上的人都发了红包和喜糖。
有人问他准备今天拜堂还是明天拜堂,他迟疑了一下,干笑着敷衍过去。
于是大家有了猜测——常清廷应该病到下地都下不来了。
冲喜这事谁也说不准有用还是没用,荣三鲤只知道新娘子爹娘走的时候挺开心,口袋里鼓鼓囊囊的,表情像是终于能过个丰收的年。
当天晚上常家客栈就打开大门放了鞭炮,常鲁易和太太都穿上大红的衣衫,让新娘子跪在大堂给自己端茶,就算完成拜堂仪式,赶紧送入洞房里。
据说两个新人当晚是睡在一起的,翌日早晨,一声尖叫惊醒了整条街的人,没过几分钟,常家客栈传出夫妻二人的悲嚎。
常清廷死了。
从医院接回家,苦苦撑了一个多月,终于还是死在自家客栈里。
新娘子才过门就成了寡妇,红衣直接换白衣,跪在灵堂给他哭丧。
他的丧事比婚事隆重得多,常鲁易在他生前没对他吝啬过,死后也相当舍得花钱,请了法师来家中作法,买冰块包围他的棺材,足足过了七天才下葬。
这七天里,永乐街上雪白的纸钱满街飞,灵幡随风飘扬。
百姓觉得晦气,都特意不从这条街上过,宁愿跑远路买东西,弄得店老板们生意骤降,心生不满,又不好意思催促他们快点下葬,只能在心里骂两句泄愤。
黄老头先前还因儿子逃走的事气得半死,现在看到常清廷真的死了,自己心里反而平衡了。
无论如何,黄旭初还好好活着,比躺在棺材里的常清廷强。
他不光自己看开了,还安慰刘桂花叫她放宽心。两人好好攒钱,等儿子学成归来,给他说门更好的亲事。
荣三鲤已经与霍初霄商量好了,她继续接触小泉次郎,设计让他取而代之。等成功以后两人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留在锦州,无需担忧身份暴露。
她一边筹划着酒楼重新开张的事情,一边让人打听小泉次郎这些天为何不出现。最后得知,原来小泉次郎手上伤势严重,躺在床上疼得下不了地,这些天都在养伤。
对方不来,她犯不着主动冒着危险凑上去,就集中注意力打理酒楼。
卖掉的家具又搬回来,重新采购食材,聘请大厨和伙计。等常清廷下葬后,就点鞭炮重新开张。
锦鲤楼的饭菜物美价廉,深受附近百姓的喜爱。关门的这段时间他们吃饭很不方便,终于等到开门,于是第一天就宾客迎门。
顾小楼站在柜台后,看着眼前熟悉的热闹景象,不由得感慨,有些东西真的要失去过一次之后才知道有多珍贵。
食客们热情地跟荣三鲤打招呼,她笑吟吟地与他们聊天,去后院拿抹布时看见自己的房门开了一条小缝,就借口累了想休息,端了两盘菜进去给霍初霄吃。
霍初霄闻着鼻间的香味,看着面前美丽大方的她,由衷地夸赞。
“你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
感谢他爹,给他从小就定了门好亲事。
第43章
“督军大人也是大丈夫,能屈又能伸。”
荣三鲤把碗筷递给他,口中不无揶揄。
霍初霄对她淡淡的嘲弄满不在乎,借着接碗筷的姿势握住她的手。
荣三鲤挑眉,模样看起来调皮又机灵。
“这里可是我的地盘,你确定要耍流氓?”
霍初霄忍俊不禁,拿过碗筷说:“我只是想……嗯,你以后能不能别叫我督军大人?那是别人的称呼,你可以叫我……初霄。”
初霄……他不是第一次要求她这么称呼他了,早在两人还未坦诚相待,互相提防的时候,他就提出过这个要求。
名字有那么重要吗?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不置可否地说:“行吧。”
霍初霄坐在桌边开始吃饭,想起一事问道:“对了,今天对门为何吵闹得很?他家也重新开张了?”
荣三鲤摇摇头,平静道:“常鲁易把客栈卖掉了。”
“卖给谁?”
对方以后就要在锦鲤楼对门做生意了,不知是敌是友,必须多了解了解。
荣三鲤却没法回答他的问题,只说:“我也不清楚,据说是外地来的,和政府有关系,所以以很低的价格买走他的客栈。”
常清廷的死让夫妻二人濒临崩溃,关系也岌岌可危,家中还多了个跟谁都不熟,整日不敢吱声的小媳妇。
他们为了救儿子花掉太多钱,已经难以维持经营,唯一的办法是把客栈卖得一点钱,在附近买了套小宅院,供一家人居住,日常开销则全凭常鲁易去找了个账房工作供给。
常家人再也得意不起来,由于全城封锁,肉价粮价飞快飙升,靠着微薄的工钱一家人连肉都舍不得吃。
相信夜深人静时,他们也会回想起以往的风光,思考自己为何走到这一步。
荣三鲤对于他们的遭遇不抱同情,因为是自作孽不可活,她面临着三个问题。
一是接手常家客栈的人到底是谁,二是物价飞升,锦鲤楼的菜也跟着涨价,唯有工人的工钱不加,让食客们望而却步。
她经过仔细思考,决定减少利润空间,不跟着涨价,基本维持原来的价格,这使得她在周围百姓口中获得巨大好评。
第三个问题则还是关于小泉次郎的,他们已经做好了面对他的准备,可他迟迟不出现,据说手伤已经没有太大问题,实在让人想不通。
封锁全城的事令百姓人心惶惶,在全面封锁的第二周,有几个年轻学生企图半夜爬出城墙,结果不甚跌下来摔死了。这让他们的父母哭得肝肠寸断,也催促着省长贴出一则通告——
东阴军派卧底潜入锦州窃取重要文件,为保护全城百姓的安全,将长期关闭城门,加强巡逻,直到危险解除。
这则姗姗来迟的通告让百姓们安下心,因为自己绝对不是东阴人,完全不必担心被抓走。
大家照常工作照常生活,除了物价高涨使得手头变紧,不得不把每日一顿肉改成每周一顿肉外,也没什么影响。
荣三鲤和霍初霄经过深夜长谈,却觉得事情应该不像表面那么简单。
东阴人的目标不是锦州,没有派卧底潜入锦州的必要。省长下令封锁全城,要么是小泉次郎给他带来了什么消息,要么就只能是他发现城外的军队,摸不清来路也没能力赶走,只好先关紧城门加强戒备。之所以不肯给出理由,是怕引起百姓恐慌。
七八万的士兵对于锦州这样规模的大城市来说,其实造不成太大的威胁。不过战争一旦打响,劳民伤财是必定的,也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省长当初从文官爬到这个位置,根基不稳,手中没军队,仅有的那几万武装兵还送给陈闲庭做人情,眼下除了城里的护卫队外,顶多能凑出个几万人。
从他的角度出发,宁愿给钱也不想开战。
霍初霄深知这一点,摩挲着手中茶杯,狭长的黑眸中浮动着暗光。
“要不是顾忌东阴和陈闲庭,真该把锦州打下来,想必是块很好的根据地。”
荣三鲤坐在床上,漫不经心地看着被子上的花纹,“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你把他打下来了,陈闲庭可不会善罢甘休。”
“我不怕。”他放下杯子回头说:“我有你。”
荣三鲤怔了几秒,随即撇撇嘴道:“我没那么大的本事,不聊了,明天还要招新的账房先生,我得睡了。”
“新账房先生?”
“我跟小楼说好了的,等酒楼重新开张,就让他跟小白去学堂念书,学堂已经快要开学了。”
霍初霄若有所思地点着头。
荣三鲤交待他记得关灯,就躺进了被窝里。谁知眼前一黑,他关掉灯后也上了床,她立刻戒备地坐起身,与他在黑暗中对视。
“你做什么?”
霍初霄嘘了一声,“小声点,会被人发现。”
荣三鲤压低声音,气势不减,“回你的地铺上去。”
“我是督军。”
天天睡地铺,被人知道多丢脸。
可惜荣三鲤不为所动。
“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战友。”
“我跟你有娃娃亲。”
“经常睡地上容易得风湿病,你不希望我老了以后有老寒腿对不对?”
霍初霄绞尽脑汁找理由,荣三鲤依然态度坚定地挡在他前面,不许他上床。
他抿着嘴唇点点头,“好吧,不上就不上。”
荣三鲤借着月光看着他躺在地上,盖好一条薄被,确定不会再上来后,自己才回到被窝里。
盛夏一过天气就开始转凉,夜里寒气宛如小蛇,灵活地扭动着往骨头缝里钻。
荣三鲤感觉腹部凉飕飕的,伸手一摸,摸到尚未脱落的痂壳。
没记错的话,霍初霄身上有几道伤比她的更严重,睡地上会不会影响痊愈?
她忍不住看向前方的地铺,对方似乎已经睡着,呼吸非常匀缓。
“你冷不冷?”她低声问了一句,打算要是他睡着没听见就算了的,谁知下一秒他就嗯了声。
荣三鲤认命地起身,打开衣柜给他拿了一床更厚的被子,让他盖上。
霍初霄抖开被子后说:“还是冷。”
“可是这是最后一床被子了,要不你睡床上,我睡地上?”
霍初霄摇头。
“那你说怎么办?”荣三鲤一向不善于照顾人,自己都老被小楼照顾,有些烦躁了。
霍初霄嘴角微勾,对着她展开双臂,意思溢于言表——他要一起睡。
荣三鲤想起那晚的温暖和他身上干净的香皂味,心中动摇,想了想,钻进他的被窝里。
两人相拥入睡,她柔软的胸脯贴在他的胸膛上,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后,霍初霄突然翻个边,背对着她。
荣三鲤已经快睡着,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没怎么,我觉得这样更舒服。”他一边说,一边把衣服又往下拉了点。
荣三鲤没放在心上,很快陷入沉睡。而霍初霄这些天没有任何事可做,只能待在房间里,晚上就老是睡不着。
等身后的呼吸声平静下来,他扭头看着她,只觉得过去了这么多年,发生了这么多事,她依旧如同记忆中的一样美丽。
往事随风逝去,唯有感情越发清晰深刻。
他轻轻地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吻,低声说:“我一定会娶你。”
第二天,荣三鲤让顾小楼在门外贴了张新告示,招账房先生。
他们在告示底下摆了张桌子,上午没什么客人,两人就坐在桌子旁边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荣三鲤忽然发现一件事情,经过上次她装病后,小楼似乎一夜之间成长了许多。
比如现在,他们聊着进学堂念书的事情,顾小楼已经拥有很成熟完整的想法。
“小白是静不下心来学学问的,顶多带他认识字,学点算术而已。我们两人念书也是笔不菲的开销,不能只花钱不进钱。
之前我问过阿初,他说在沪城很多穷人家的孩子都是一边念书一边工作的,给人当教书先生,或者去洋行当个买办学徒。他们很欢迎这种有文化的学生,尤其是会洋文的。”
荣三鲤喝了口茶,馥郁的茉莉花香在唇齿间散开。
“然后呢?你也想去沪城发展吗?像阿初一样?”
说实话,她不认为顾小楼能成为第二个黄旭初。或许他脑子好用,也能考上大学,但是绝对不可能参加学生革命。
革命需要强烈的付出精神,无视生死。
顾小楼在遇到她之前只是个流浪弃儿,不曾被这个世界拥抱过,自然潜意识里也不认为自己对国家有什么义务。
他对她忠诚,可是也仅限于她,其他人甚至这片国土在他眼中,恐怕都是无关紧要的。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她不会批评他改变他,只希望他在自己选择的路上走得一路顺风。
顾小楼听完她的问题就摇头,毫不犹豫地说:“不,我想出国。”
“出国?”
“锦州和沪城迟早要沦陷,全国各地哪里都不安全。我想趁着念书的机会当买办挣点钱,然后通过洋人买船票,把你们都带出国去。你觉得新加坡如何?我听说那里比沪城还繁华,是个合适的地方。”
荣三鲤笑了笑,托着下巴道:“好啊,那我就等你赚到钱,带我出国过好日子。”
这句话刚落下,就有人敲了敲他们的桌子。
“你们在招账房?”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看见久违的小泉次郎站在桌前,冷峻的脸上藏着股阴戾之气。
天气转凉了,小泉次郎换上摩登的白色西服和皮鞋,头戴一顶黑边小礼帽,礼帽的宽边在他脸上投下一道阴影,露在外面的皮肤被阳光照得异常白皙,令人想起公馆里的大理石雕塑。
他的胳膊依旧绑着厚厚的绷带,吊在脖子上,使他的帅气减损不少。
在他身后是四个带枪卫兵,再过去是汽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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