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了一句,让霍初霄按喇叭停车,等开在后面的车停下以后,就打开车门走过去,准备看看情况。
前车与后车隔了不过三四米,尽管有雾气遮掩,但看得还是很清晰的。
开了一晚上的车怎么会不累?不过相比让她受累,那还是自己继续撑一撑吧,反正很快就到了。
霍初霄揉了揉头发,踹开车门,长腿架在车窗上,高大的身躯憋屈了一夜,终于得到舒展。
他惬意地叹息了声,想起刚才那个安字,嘴角忍不住上扬,把那扇窗玻璃又摇上来,对着反复看。
真不愧是他喜欢的人,用手指头写字都那么好看,一撇一捺,端端正正。
霍初霄也想在旁边添个字,想来想去,觉得写个“囍”字最合适不过,就活动了两下指关节,正要下手时,发现玻璃反射出一道闪光。
极快、极亮,刺得人眼睛疼。
他曾有近十年的时间都混迹于战场上,对于这道光远比普通人反应敏捷,当即就意识到是什么东西,变了脸色,回头对大喊:“三鲤!”
可惜晚了,他的声音被紧跟而来的巨响遮盖,宛如平地炸开一声惊雷,溅起无数碎石飞泥,与冲天的火光一起遮挡住他的视线。
是炸。弹!
汽车被冲击波撞得摇晃不停,霍初霄明显感觉到胸口一阵闷痛,几乎无法喘气,却毫不犹豫地推开门,企图冲过去找她,根本来不及思考会不会有危险。
埋伏者早有准备,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留有余地。等炮火消失后,随即而来的就是一波密集如雨点的子弹,绝大部分打在车门上,其中有几颗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子擦过去。
霍初霄不得不退入车内,发动汽车,想用车身当盾牌,靠蛮力推进。
他很快发现这个办法难如登天,四面八方都是浓雾,他根本看不到对方在哪里。子弹的数量多到让人感觉从前后左右各个方向射来,完全找不到突围之处。
汽车毕竟只是薄薄的一层铁,很快被打得惨不忍睹,全是弹孔。
他不敢想象荣三鲤此刻的状态,也顾不上判断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一心只想立刻去到她身边。于是咬紧牙关踩下油门,对准她先前消失的方向猛冲过去。
浓雾被子弹和炮火搅乱,变成朦朦胧胧的一大团。他没有看见汽车的影子,感觉车轮轧过好几个人,耳中听到了惨叫,但就是找不到荣三鲤和她义子义女的踪影。
又是几梭子弹飞过来,车身彻底被打烂,防御力约等于无。
霍初霄干脆一脚踹飞了破破烂烂的车门,跳下车去,从地上摸起一把无主的步。枪,看见陌生面孔就打。
晨光终于照耀大地,宛如从云层倾泻下来的金色瀑布,每一颗射出去的子弹都染上了金光。
霍初霄记不清自己打了多少个人,也记不清打光了几把枪的子弹,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在缥缈的雾气中寻找荣三鲤的身影,忽然脚下一空,直接滚了下去,额头撞到一块大石上,失去了意识。
阳光越来越灿烂,驱散了雾气,露出深秋的大地。
不知过了多久,霍初霄低吟一声醒来,看着周围陌生的景象很是茫然。
他感觉额头有股温热的液体缓缓流下,抬手一摸,指尖一片鲜红。
那抹刺眼的颜色让他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脑中冒出一个问题:三鲤呢?
身上似乎受了皮外伤,动一动就疼得厉害。他不管不顾,从自己滚落的山崖又爬了上去。
好在山崖不算太高,而他跌落的地方又是一片茂密杂草,大概当时被杂草掩盖住身躯,才没有被那些人发现。
那些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偷袭他们?
霍初霄想得脑中混乱,好不容易回到交战地点,眼前狼藉的景象令他无法再迈动脚步。
宽阔荒芜的路面上歪歪扭扭地躺着数十具尸首,全是男人,看衣服打扮应该不是从锦州来的。
尸首并非聚集在一处,而是连成一条蜿蜒的线,最初的那几具旁边有两辆车,相隔大概十多米,车身玻璃全都被子弹打成了筛子,一眼就能看到里面空无一人。
原来他离三鲤已经那么近!
霍初霄脸色铁青地翻找那些尸首,没有一个是认识的,荣三鲤和顾小楼等人不翼而飞,包括猴子跟狗。
地上有杂乱的车轮印,他蹲下来分辨了一会儿,找出他们离去的方向,又回去鼓捣车子,好不容易将几乎变成一堆废铁的汽车给发动了。
踩下油门,他正要追着他们而去,开出十多米后又停了下来,感觉不妥。
他是要去救人,不是去送死,开着一辆破车两手空空的去,能起到什么作用?
他浑身都是血,痛得却只有心脏,能够清晰的感受到血管的每一次跳动,恨不得现在就冲到荣三鲤身边,陪她生陪她死。
可他知道她不想,她置死地而后生,舍己为国做了这么多,唯一的梦想就是天下平安。
霍初霄忍住喉咙里翻涌上来的血腥气,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前方,最后调转车头,朝截然相反的方向驶去。
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车轮扬起一阵飞沙,缓缓落下,盖在那些青紫色的尸体上,一切归于平静。
五天后,平州城大牢。
荣三鲤与顾小楼、小白、元元,小鬼和傻虎,一大家子都被关在牢房中,已接连数日。
陈闲庭安排人每天给他们送一次水,一顿饭。而平州素来比锦州寒冷,出锦州的时候还只穿着薄夹袄,这里的天牢已经冷到水桶里的水都结了冰。
牢房里能够取暖的东西只有一堆稻草,可那稻草也八百年没换过了,脏兮兮臭烘烘的,谁也不想碰,一堆人相拥着取暖。
那枚炸。弹来得太过突然,他们根本没来得及反应。荣三鲤只是在炸开来的那一瞬间凭本能钻进车里,恰好用汽车抵挡住冲击波,否则内脏都得被震碎。
炸。弹离他们比较近,隐约间她听到霍初霄再喊自己,本来想回答让他别过来的,可是紧跟着就晕倒了。
等醒来已经到了这间牢房,陈闲庭来看过她一次,说话语气很不好听,总结起来大概就是他已经知道陷害自己的是她和霍初霄,要不是还没抓到霍初霄,他们绝不可能活着待在这里。
荣三鲤当时一句话都没说,也确实说不出话,五脏六腑没有一处不是痛的,咳嗽时还带着血。
其他人的状态不比她好多少,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过了两三天才渐渐恢复了力气。
情况最好的是元元跟那两个小家伙,他们当时坐在后排,受到的冲击最小,可惜胆子也小,一看见陈闲庭过来,就吓得躲去她背后,脸都不敢露。
陈闲庭似乎百事缠身,要不是她和霍初霄两人差点害死他,他也不至于劳师动众,一接到点风声就亲自去抓人。
现在东阴和赣军都需要应付,他只不过见了荣三鲤以免,来不及问出什么名堂,就马上被人给叫走了。
再次见面,是在五天之后。
当时三人已经从可怕的冲击中缓慢恢复过来,但依然是有气无力的状态,毕竟每天只能吃些稀到可以看清碗底的粥,喝点冻掉牙的水。
连续五天没洗漱,模样自然也不会太好看,各个都是蓬头垢面的,皮肤白得没有血色。
陈闲庭终于彻底卸掉仁慈的伪装,苍老的脸上不带笑意,每根皱纹都是冷冰冰的。面无表情地走到牢门外,腰上的手。枪折射出森森寒光,宛如夜色中饿狼凶狠的眼睛。
荣三鲤斜斜地靠着墙壁,一只手抱着小白,另一只手抱着元元,顾小楼的脸埋在她肩上,高挑纤瘦的身躯盖住弟弟妹妹,小鬼和傻虎则见缝插针地挤在缝隙中。
所有人都一动不动,死气沉沉。
听到脚步声在耳边停下,荣三鲤虚弱地抬起眼帘看了眼,发现是他,又闭上了眼睛。
陈闲庭居高临下地俯瞰她,发现过了几天人不如狗的日子,她除了面色憔悴些消瘦些外,还是那么美丽、明艳,以及……固执到让人讨厌。
“你别以为不跟我说话,我就会放过你了。”他嘲弄地说:“我这人最讲究一报还一报,你们没弄死我,我就要弄死你们。霍初霄这个龟孙子,当初背叛我也就算了,还回过头来反咬我一口,这事可没那么快结束!”
荣三鲤闭着眼任由他说,心中很清楚现在的他也不过是强弩之末,但凡他还有其他的办法能抓到霍初霄,都不至于到她面前来威逼利诱。
陈闲庭唱独角戏似的说了半天,见她无动于衷,渐渐的有些恼怒了。
上次临时被人叫走令他很不爽,今天提前做好准备,专门腾出一天时间,打算要是她再不配合的话,就让她尝点苦头。
他叫来卫兵打开门,在他们的保护下,踹开一众人人狗狗,揪着她的衣领要把她拖出来。
顾小楼这些天都没怎么开口讲话,今天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力气,竟然准确无误的一口咬在他手腕上,痛得他直吸凉气。
卫兵们立刻来拉顾小楼,但他的牙齿就像在陈闲庭手上生了根,怎么拉都拉不开,还越咬越深,眼见着鲜血都顺着下巴往下滴了。
陈闲庭大骂卫兵们是饭桶,自己强忍着疼痛掏出枪,抵住顾小楼的太阳穴准备把他枪毙时,忽然间看清了他的脸,当即恍惚好几秒,连手上的剧痛都忘记了。
“你……你是……”
他为何跟自己年轻时那么像?
顾小楼厌恶地拧着眉,松开口朝地上吐了口血沫子,“你要杀就杀,何必装神弄鬼。”
卫兵一拥而上为陈闲庭包扎伤口,他完全不理会他们,只怔怔地看着那张年轻气盛的脸,陷入年轻的回忆中,教训荣三鲤的计划完全进行不下去。
半个多小时后,他捂着被包成粽子的手从牢里出来,心不在焉地往办公室走。
跟随在他身后,目睹了全程的新副官低眉顺眼地问:“总理,您是不是还在想荣三鲤的义子?”
陈闲庭没说话。
这位新副官是他在对赣军示好以后亲自挑选的,有了前一位当示警,他对于新副官的挑选格外用心。实力其次,忠诚至关重要,选来选去选中这位从起步时就跟着他的小兵。
十多年来基本没立过功,但是也没犯过错,而且曾经亲自为他调查过关于失踪儿子的去向。
最关键的是,他看过照片。
新副官道:“实不相瞒,我第一眼看见他时,就觉得与照片上的有些相似,您看要不要深入调查一下?”
陈闲庭十分犹豫。
从理智来说,荣三鲤的义子与他有血缘关系,尤其在这个关头查出绝非什么好事。可他一辈子就这一个孩子,还是儿子,寻找十多年,好不容易有眉目了,难道要放弃撒手不管吗?
孤家寡人,打下整个天下又有何用?在他身边的人都是看中他的权利,都是演戏,如果有机会一定会像前一任副官一样,毫不犹豫的背叛他,取而代之。
只有家人不同。
他跟他的儿子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血不会背叛人。
陈闲庭最忌讳自己有弱点,这些话从不敢说出来,当着新副官的面也不想表现,只淡淡地说:“你手头的事忙完了就查吧。”
新副官跟了他小半辈子,好不容易等到升职,很想做出点事情表现一下自己的能力,用尽一切办法去查。
以前找人没有目标,是大海捞针,很难获得有用信息。如今终于有了人选,只需把他的身世查出来对照就可。
才用了三天,报告就放在了陈闲庭的办公桌上。
顾小楼是他亲生儿子的可能性,在九成以上。
陈闲庭还在为如何保住总理之位劳心劳神,看见这份报告,上面还印着他年轻时的照片与顾小楼现在的照片,忽然间热泪盈眶。
这是上苍送给他的礼物吗?经历过那么多背叛,最后把儿子送回他身边?
他再也假装不下去,吩咐副官,“快,你赶紧让人把他带过来……”
副官正要转身去牢房,却又被他叫住。他站起身穿外套,步伐急促地往外走。
“我自己去。”
牢房里荣三鲤等人正在睡觉,突然冲进来一队人,打开牢门要把顾小楼带走。
顾小楼自然不肯,但是在饿了将近十天的情况下,体力实在无法对抗那么多带枪卫兵。
小白元元拼了命的挽留,傻虎也没有愧对于它的名字,傻乎乎的,冲上去对准一个卫兵就是一口,被他用枪把子打晕了。
顾小楼被带离牢房,荣三鲤起先以为是拉出去单独刑讯,最后看见站在门外的陈闲庭,并且眼中泪光闪烁,顿时猜到他被带走的原因。
小白抓着栏杆嚎啕大哭,一部分因为害怕从此再也见不到小楼,一部分是因为肚子饿得难受。
“小白。”荣三鲤靠回墙上,缓缓吐出一口气,以最安静的状态保存体力,低声说:“别哭了,他不会有事。”
小白抽抽搭搭地来到她身边,靠着她的肩膀坐下,因为瘦了很多,脑袋显得格外大。
“你怎么知道呀?我看见他们有枪。”
荣三鲤挠挠他的头发,“我会骗你吗?等着看好了。”
顾小楼经过一番徒劳无功的挣扎,最后被带到陈闲庭居住的公馆。
公馆里本来常年有女人居住,为了迎接小楼,陈闲庭把她们都赶出去了,生活痕迹也打扫干净,与他单独会面。
卫兵把他带到客厅就离开,走前关上了门。
顾小楼孤零零的在客厅的刺绣地毯上站了好一会儿,见不像设了埋伏的样子,大胆起来,开始四处看,企图寻找逃跑的路经。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他机敏地回过头,看见陈闲庭从二楼走下来,一身儒雅长袍马褂,脸上满是慈父般的笑意。
“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他摸不清他的用意,悄悄握紧拳头,冷漠地看着他。
陈闲庭举高双手,示意自己不会伤害他。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我也不准备绕弯子,实话告诉你,十五年前我曾丢失过一个儿子。经过仔细查找,最后确定你就是我的儿子。”
说罢他展开双臂,好似在等待对方惊喜的拥抱。
自己地位这么高,权利这么大,而对方流浪了那么多年,他想不出他不喜欢他的理由。
顾小楼先是觉得好笑,嘲弄地看着他,见他表情不像开玩笑,又变了脸色。
如此过了半响,客厅安静得落针可闻。
他咬着牙,太阳穴爆出青筋,蹦出一句,“我是你的儿子?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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