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明珠,还没有底气对蒋家说不,除了逼蒋玉衡自行退婚,她暂时想不到别的办法,加之身体不适,脑子也变得迟缓了,不过半晌,她便口干舌燥,直唤冬莺要茶。
纱帘半掀,青瓷茶盏递到她眼皮子底下,明珠伸手要接,才发现托着茶盏的那只手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并不是冬莺的手,她猛然抬头,却对上一双清幽空洞的眼。
明珠讶然,就那样愣愣地看着他,仿佛时间静止在此刻,等了半晌,姬尘才垂眸问。
“怎么不接?怕烫?”
他的声音很温柔,带着微微的迟疑,那一瞬间,明珠所有的怨恨、气恼都烟消云散了,她紧抿下唇想要说些什么,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多么丑陋,心中着慌,连忙拉起云被遮住全身。
姬尘没想到她的反映竟是如此,微微一愣,沉默地等待她想起自己是个“瞎子”的事,果然不到片刻,明珠便赧然从被子里钻了出来,懊恼地在自己额头上重重拍了一下。
真是病糊涂了,竟然忘了他根本看不见,纵然如此,明珠还是略担心地抬起手背嗅了嗅,生怕溃烂的伤口处有什么异味。
她鬼鬼祟祟的模样落在姬尘眼中,让他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幅度,等她抬头时又平静如常。
“大人不是和我一刀两断了么?还来干什么?”
接过茶喝了一口,明珠终于恢复了理智,想起那天晚上此人的绝情,她又觉得不岔,不准备给对方好脸色看。
姬尘噎了一下,他那夜虽然说了些伤人的话,一刀两断四个字可从未说过,一时面色也不大好看。
虽然他在人前可以将谨小慎微演绎得淋漓尽致,可对上明珠,他仿佛又重新做回了骄傲的十三皇子百里暇,再装不出做小伏低的态度,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她的小脾气。
见气氛再次陷入尴尬,原本在门边望风的冬莺忍不住插嘴。
“小姐,大人是专程来帮咱们的,他说他有法子对付蒋三,您可不要再使性子了。”
明珠闻言一愣。
“什么法子?”
姬尘不答,只是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微微含笑。
“不必多问,这件事我自会解决,你只需信我便好。”
明珠心里欢喜,嘴上却道。
“为什么帮我?我嫁给谁,说到底和十三殿下你没什么关系吧?”
姬尘微愣,面上渐渐浮现出一层难言之色,他站起身,蹙起双眉转过身去,漠然道。
“谁说没有关系,你既自称盟友,我又怎能放心你倒向别人的阵营?”
明珠哦了一声,犀利的目光胶着他的背影。
“只是这样而已?”
姬尘冷哼一声,抬脚便走,明珠情急掀开帐子,门外却突然响起窦氏和翠盏的声音,她分神之际,姬尘转眼已不见踪影。
一连三天,姬尘那边都毫无动静,倒是服下解药的明珠,开始渐渐好转,脸上的伤口逐渐愈合结痂,期间苏荡、蒋玉衡都前来看望过她,两人还不幸撞了个正着,难免又是一番争锋相对,只是这一次,蒋玉衡没有如从前那般,保持着不与苏荡一般见识的风度,直言明珠是自己的未婚妻,要苏荡注意检点。
苏荡这几日本就郁闷,除了舅舅容锦年,苏家上下一律反对他再掺和明珠的事,特别苏唐夫妇,对明珠的品行颇为不屑,苏夫人还哭闹着不让他出门,好不容易溜出来看明珠,却好死不死遇上了蒋玉衡。
双方僵持不下,最终崇明和廖武动起手来,都挂了些彩,闹得不欢而散。苏荡绕到后院翻墙去看明珠,却被冬莺拒之门外,说小姐请他回去。
苏荡气得摔袖而去,独自去了宛在馆喝酒,冬莺有些不忍,明珠却是铁石心肠。
“这件事苏荡若再牵扯进来,今后只会更加说不清楚,还是趁此机会划清界限的好。”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因明家和蒋家攀上了姻亲,连带着庞胧烟也不再是无人问津,很快便有官媒前来提亲,庞家左挑右捡,选了其中一家家世最好的,那男子跟随父母前来时,庞胧烟满怀期待躲在帘子后头偷看,见对方体态臃肿,相貌不佳,顿时失望不已,和父母闹得要死要活,奈何庞家夫妻也是如庞氏一般的势利眼,根本不顾女儿意愿,擅自收下彩礼定了婚期。
窦娇儿兔死狐悲,不敢指望父母,一心只想巴着蒋府,除了变着法找机会到茶楼去向蒋玉衡报信外,明珠面前也未曾落下,日日前来献殷勤,又是端水送药,又是套近乎拉家常,惹得冬莺频频白眼。
明府上下,各自心怀鬼胎,终于平静地挨到了第四日早上,明珠犹在睡梦之中,便听见院子里嘈杂声四起,哭声,呵斥声、拉扯声混杂在一处,将她吵得辗转难眠,于是掀开被子坐起来唤冬莺。
“外头怎么了?天还没亮,便吵吵嚷嚷的。”
冬莺穿着中衣,匆匆掌灯跑进来。
“不知道怎么回事,京兆尹衙门的人一大早便来咱们家里,说是要请大少爷走一趟,奴婢偷偷过去看了眼,只听见说什么马瘟,账目不对,具体来龙去脉却也没摸清楚,但见大少爷脸都绿了,恐怕不是什么好事,也不知会不会牵连明家……”
明珠凝神思索了片刻。
“你忘了前两个月,京兆尹经大哥的手,自奉县采买了一批官马?以大哥的秉性,怎会不在其中做手脚,揩些油水,估计以次充好,虚报账目的事定没少做,我猜那批马必然有问题,如今马瘟一犯,便东窗事发了。”
冬莺闻言,变了脸色。
“难怪少夫人哭哭啼啼地推搡少爷,骂他短视,骂他人心不足蛇吞象,这可不是小事啊!少爷该不会因此丢了乌纱帽吧?不知姬大人怎么想的,就算看在小姐的面子上,也至少先只会一声啊!”
明珠听着她絮絮叨叨的埋怨,抱着被子陷入了沉思。不对,姬尘在京兆尹一直扮演着老好人的角色,从前的张冲如此嚣张,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明瑛这件事并不算大,有自己这层关系在,即便他发现,也该让它在京兆尹衙门内部消化了,怎么反而郑重其事地拿起人来?
联想姬尘说过的话,明珠心里隐隐觉得此事不简单,但她又暂时猜不透,明瑛贪墨一事和蒋玉衡有什么关系。
明珠按了按额头,想那么多干什么,如姬尘所说,她只要信任他就够了。
羁绊 108 主动出击
明瑛被京兆尹的人带走后,明家上下再坐不住。
明堂此生只得了明瑛与明鹏两个儿子,次子明鹏现在虽去广文堂求学,也算上进,不过比起嫡子明瑛自是落了一大截,明家对他期望甚大。偌大的京城,明家如今能指望的便只有蒋家,明堂当下便带着人前去蒋府求助。
明珠听得冬莺回禀,倒也没有多大反应,歪在榻上修改香方,可一张香方尚未改完,却见冬莺一脸莫测地走进屋子。
“小姐,老爷他们回来了。据说蒋公子前几日出了京,明府吃了一个闭门羹,貌似蒋家人还说了什么,老爷现在黑着一张脸,见人就发脾气,前厅已经乱成一片了!”
明珠目光一转,忽然明白了姬尘的打算。
有道是割瘤除疮,置死而生!
这段姻缘说白了也是明家人贪心在前,不顾她的感受私自为她定下的;然而自己却只顾着想办法与蒋玉衡周旋硬碰硬,企图让其主动放弃,而后才秋后算账。姬尘却比自己高明得多,直接从明家人下手,只要明瑛罪名坐实,明家此番就会受到重创;而从今日的闭门不见来看,要娶自己为妻显然只是蒋玉衡一人的打算,未免明瑛的事祸累自身,蒋家夫妇迟早会采取行动!
只怕蒋玉衡的突然离京和姬尘也脱不了干系吧?
想清楚一切,明珠舒了一口气,多日的沉郁也一扫而空。她把香方放在桌上,懒洋洋往软绵的腰枕上一靠,不由做出双手环胸摩挲着下巴的动作。
不过——与其被动等待,她要不要做点什么,不但一绝后患,还能借此事为自己谋求点利益呢?!
犹在思索,突听小院门口一阵喧闹,冬莺眉头一皱正要出门查看,却见守院的小丫头疾步过来。
“启禀小姐,少夫人求见。”
冬莺低声,愤愤不平道。
“有求于人倒是懂得守规矩。只怕和大少爷有关,也不知他们又要怎么来唠叨小姐!”
明珠换了个姿势,笑得慵懒。
“先把人请进来再说。”
蒋家内厅,蒋忠夫妇端坐上首,犀利地看着那个身形窈窕的女子施施然上前行礼。
“便是你亲自前来,这事也没有转圜的余地。贪墨军费,擅动军马,依大魏律法轻者抄家流放,重的便是满门抄斩。你虽和玉衡有婚约,不过这件事恕蒋家无能为力。”
听蒋忠说得客气,蒋夫人立时便不干了!
“什么婚约,我可不承认!一个商家女也敢想攀附蒋家门楣,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蒋夫人的咄咄逼人让蒋忠有些不快,不过他也没有说什么。然而面对他夫妇二人的责难,明珠却只是微微一笑,仿若一切都早有准备。
“二位错了,明珠今日前来并非是为了请求贵府救下我大哥,而是来与蒋家做一笔交易。”
“交易?”
蒋忠一瞬变了颜色,目露警惕。上次明珠也是在这个内厅冷静且残酷地与他们做了一笔交易,无论是纵观全局的眼界,还是剖析问题的能耐,抑或是朝堂油子栽赃构陷的手段,这位喜笑颜颜的少女熟稔至极,竟把世家宦海中淡定沉浮的蒋忠轻易制衡住,可以说让人害怕!
蒋夫人也心中一慌,自觉不是好事,她在妇人中也是长袖善舞的,上次领教了明珠的厉害,十分不喜欢她嚣张的性子,是以再次看到明珠故技重施,当下便厉声呵斥。
“你又想……”
蒋忠抬手制止住她的话,眯眼打量这眼前的少女,神色凌厉异常。
“愿闻其详。”
明珠收住笑意,开门见山道。
“我以一份蒋明二府永不联姻的契约与大人换镇西侯府的一方赤令,不知大人觉得这个买卖如何?”
话音刚落。蒋忠夫妇皆是神色剧变。镇西侯府的暗卫以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划分等级,颜色不同,各暗卫的职责也有所区别,各色暗卫持各色令牌,是验证身份的关键;而所谓赤令,便是暗卫等级最高的赤卫所有,携此色令牌的暗卫能自由进出镇西侯府,是镇西侯府的七色令牌之首。
不过这些都是镇西侯府的机密,蒋府也是最近几年好不容易才打探来的消息,明珠一个五品小官的妹妹如何知晓?
蒋忠目光如炬,他尚未发话;蒋夫人好似听到什么笑话,冷笑道。
“什么赤令,我们蒋府怎么会有镇西侯府的东西?再说永不联姻,你明家如今惹上了朝廷官司,便是我们不出手,贵妃娘娘也不会希望一个罪臣家属成为自己的弟媳。你以为你还有立场来和我们谈判?”
明珠淡淡一笑,却是没有正面回答蒋夫人的问题。
“要说蒋家和明家,若非没有当初家兄与蒋公子荒唐许嫁,你我两家却是从来没有交集的。明珠从奉县来京的目的,想必两位也知晓,可是如今大半年已过,事情非但没有半分进展,还让蒋家成为了这众矢之的,想来二位能答应婚事,也是蒋公子在其中推波助澜。”
蒋夫人哼了一声。
“你知道就好,若不是玉衡坚持,你以为凭你那等身份,能入得了蒋府?便是做妾,都不够格!”
明珠瞥了一眼一直没有吭声的蒋忠,目光落在蒋夫人身上,笑得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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