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一想到尹子禾,沐淳脸上下意识就露出笑意,可惜她自个儿完全没发觉。关系不同了吧,以前是假哥哥,甚至偶尔还会把人家当成小朋友,如今呢,这个假哥哥是自己将来的丈夫。从未有过婚姻的她,对于这种关系的改变,可以说是相当生疏的。恋爱毕竟和结婚是两码事,曾经的所有经验在此都没了用处。
她在桂花树下傻坐胡思乱想,大曾氏在堂屋和爹忙着盘帐和商量明年去州城开分店的事。
开分店这事本在沐淳的计划之中,三年差不多了,主要是,她总算长大了些。要不了几年沐家的香胰子铺终究会遍布大江南北,以后再做点香料生意,慢慢的往上跨,也不用窜太高,一家人安安稳稳有吃有穿不看人眼色就行了。州城开了分店,得再等一年她们家方能搬过去,因为原始的资金积累还不够,还有一点,则是古代迁户藉是个比较麻烦的事情。
搬走后,生活才完完全全脱离沐春儿原有的轨道,远离那些魑魅魍魉。何况已经定亲,终身大事都解决了那就好好认命养老吧。只是还要生孩子,生产这事应该能由她的,决定过了二十再说。还好还好,婆婆一家都是聪明人,跟聪明人相处才能惬意。
腊月初四,沐二郎把李代桃僵的香胰子交给魏氏,对方看也没看就点了银子收货,嘴里连番感谢,一切都像是沐家多想。顾杏娘大舒一口气庆幸自己没给家里招祸,沐二郎虽然对魏氏的古怪行径莫名其妙,但也放下了提起的心。纵使这样,他依然对女儿情敌一家抱有深深的防范。
腊月十一,州城传来急信让大曾氏速速回家。还好野了大半月肤糙人黑的沈英和尹子禾已经归来。不待停留,哥俩又赶紧收拾东西,尹子禾行事比沈英有章法,若不是他搭手,沈英绝对会挨她娘一顿痛骂。
大曾氏打点好自己跟女儿箱笼,儿子这厢刚刚儿也好了,她郁结的眉眼稍舒,叹了句:若是以后万不得已去了军中,娘也能放一点心了。
沈英默了默,没说话。
两家人草草吃过早饭,匆匆聊过几句直往城外奔,空气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尹志全一家送完姨姐掉头回城,原打算快些去夜市里买点糯米打粉子,买完就赶紧去梧桐巷,却瞧见闹市口衙役已经在张贴告示了。曾氏看了一眼尹志全,二人糯米粉子也不预备打了,直杀梧桐巷。
第58章 良家子
尹家赶到沐家,带来了告示内容。
大意是皇帝龙体有恙,天下百姓须抱令守律,禁娱禁喜食素虔神,以求圣体安康。赵三郎等衙役亲自提着锣挨家挨户宣传律令,让百姓脱艳换素,连红灯笼都许不挂。
沈氏兄妹走得很急,沈英去时提醒尹子禾和沐淳,要他们赶紧让父母找关系去衙门把庚帖交予官媒备案。
这一下子就提醒了沐淳:皇帝要死了。
可是现在禁这样禁那样,不就跟死了一样么?有种怪异之感。不止她,所有碧水百姓都觉得很怪异。历来皇帝有病都是藏着掖着,哪有公布得天下皆知的道理,朝廷里那么多官吏都是傻的不成,怎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晚上歇夜时尹志全问娘子:“姨姐走时可有再透露什么?”
曾氏仔细回忆:“皇帝突病,太子未定,天下人齐心祈福上苍以得什么……”她懊恼道:“大概就是吃斋念佛的人多了,皇帝老儿的病就能好。”
在这天高皇帝的远的地方,皇家威严松散稀疏,尹志全张口大啐:“能好个屁!”啐完赶紧闭嘴,他还是害怕隔墙有耳的。
曾氏怒瞪相公,悄声道:“我一妇道人家不懂朝廷那些大事儿,肥着胆子猜测,若是老子不好了得换儿子当皇帝,儿子就会选良家子和采取宫人充实后宫,原来的那一拨都给扔出去。良家子为十三岁到十六未婚之女,宫人,宫人八岁即可呀。”曾氏越说越心焦:“咱家两个孩子都悬!”
尹志全也一脸愁色,女儿明年及笄,禾郎的小媳妇生在正月,开了年就九岁吃十岁饭,尹沐两家都恰好是良家。确实是她家两个孩子都悬。
不止尹家,碧水县很多人家都想到了一这层,是以,颇有点几家欢喜几家愁之感,喜或是愁,就看自己怎么想了。
“唉,早知就入了商户!”尹志全压低嗓子吼了一句。
“现在说那些有什么屁用,纵使霞儿能逃过一劫,淳娘也逃不掉,宫人可不管商户不商户。”
尹志全扭了扭身子,嘀咕道,“你点火盆了吗?怎地感觉这么冷呢。”
曾氏看了眼烧得亮晃晃的火盆,没接话,相公觉着冷,她也觉着冷啊。下意识往尹志全怀里钻了钻,总算好点了。
尹志全抱紧娘子,像是在回忆什么,炭火映着他的眸子里尽是故事:“上一回,我三岁,娘在国丧期间给我怀上了一个不知是弟弟还是妹妹,太害怕急急喝药流掉,然后就坏了身子,再不能怀胎,算算已有三十来了。嗨,咱在这小地方就因着有那么个湖,都道人杰地灵,女美男俏,从来就没给漏掉过,回回都是大船大船往外送,只是送,又没见哪个得势的衣锦还乡来。混成贵人妃啊嫔什么的咋不肖想,怎就连一个得脸的宫中老嬷都没有。”
三十年了,老皇帝已坐得够久了,天下这么多操心事老得许是更快吧,差不多了,大限将至啊。曾氏闭眼揉眉,揪心。
碧水县只是少了娱乐,有女儿的人家要么如尹沐两家这样担心没了女儿的,要么反其道而行之,巴望着靠女儿飞黄腾达的。而京城却已是风声鹤唳:太子未定!
太子未定即天下未定,天下未定,则民心不稳。皇城根脚下的人们见识岂是边陲小县能比,大道上车流明显比往常频繁,成日出入宫门的官宦,要么目沉步重,要么,要么像打了鸡血。
热闹地界儿,如菜市口和坊市口,老少妇孺都在低声交换消息,他们除了身穿素服,除了行事更按捺,脸上还有忧戚。毕竟,皇帝老儿生病的事情,升斗小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亲自参与为皇帝老儿祈福,也是头一遭。
无论平时做什么营生的百姓们,此刻的忧伤都不作假。因为皇帝是个好皇帝,京城也一向太太平平,皇帝好就是百姓之福,为皇帝祈祷既是本份,也是荣幸。京城的烛纸香火非但没被哄抬涨价,还便宜了不少。当皇帝当到这份上,康德帝是真值了。
比起燕京城,康西路这边就平缓许多,更西一些的碧水县那就更缓了。有奸商倒是想哄抬香烛纸火的价格,奈何需求实在是太少,能把往年积货销出去就不错了。若论碧水县城谁最虔心,怕是要数这些日日吆喝的纸烛商贩。
次日尹家夫妻再次来到梧桐巷,急匆匆往又急匆匆去,提着个白布灯炉迅速消失在巷子口,四个大人关房里聊了许久。
沐二郎把沐淳唤进来,拧眉对娘子说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明日还是上衙门找三舅兄,让他想想办法。霞儿那边有沈家,应该不是问题。”
“爹,找三舅做什么?”
“在官媒上画案。”沐二郎解释。挤出一个笑:“以后,我儿就是尹家人了,禾郎一定会好好对你的。若是不好也不用怕,咱有银子,离了他也能活。”
顾杏娘嗔一眼,“说什么浑话!”
说着抱住女儿,眼泪一滚就下来了:“此前娘还舍不得你定亲,但一想到你若是被捉去那里面战战兢兢伺候贵人,心就跟火烙一样。只是伺候贵人还好,怕的是过几年长大了让哪个贵人信手随便一指,就做了哪家的小妾,爹娘拼死护你也使不上劲儿啊;你外祖在世时就是念叨过,纵是跟了皇帝,咱们这样的身份你一样没有好日子过。
淳儿,你还不知道这事有多可怕,你大姨母有个手帕交,就是长得美俏,早早的就给记上了名,也是跟你这般大去了燕京,没两年就死了。里正得了官府下放的七贯钱交给她爹娘,她爹娘气得大病一场,花骨朵儿那么大个人,就这样没了,连个原由都没给。娘虽说没收到你记名的花册送来,但就怕被坏心眼的人多嘴……”
沐淳觉得这里面有些话听来好熟悉,沐春儿绝对是听过的,不同的是,她那时好像记得是皇帝已经死了,根本没有祈福这碴事。她当时感觉好吓人好害怕,她要急着定亲了,沐春儿对定亲极恐惧,她娘这辈子好苦,她不想嫁男人,男人都靠不住。
此时此刻,好多被沐春儿遗忘的细节刹时在沐淳脑中清晰……
第59章 遗忘的细节
此时此刻,好多被沐春儿遗忘的细节刹时在沐淳脑中清晰……
四年了,不知不觉穿过来四年近五年了,沐淳刚到时得到沐春儿的记忆说过什么?说过四年后沐二郎就要抛下一屋子张嘴吃饭的老婆孩子跟付氏私奔,当时爹要抱她吃饭,她还故意躲开……
顾杏娘这后半段是重复前世对沐春儿说过的话,听在沐淳的耳朵里好清晰好熟悉。
前世这个时候,沐春儿进绣坊没多久,虽然小小的一个人儿,但勤肯好学干得有模有样,绣坊里的管事娘子和工友都夸她爱她,当然还有一部份是因着同情她。沐淳潜意识里觉得沐春儿更爱呆在绣坊里,害怕在家听娘的唠叨看娘的眼泪。
她爹跟付氏私奔走了也没多久,是在冬才满周岁后第七日走的。也就是说,前世这个时间,沐二郎走了已有两个多月。
起因是顾杏娘听到小袁氏故意说了什么,立即跑去码头捉奸,虽说没捉到床上,但捉到一“对人”。付氏回家第一次挨了顾仲勋的拳头,尔后从来没被相公动过一根头发丝儿的付氏就失踪了。男人不要了,儿子也不要了,没人知道她躲在哪儿,顾仲勋那时方知自己压根儿不了解他的婆娘。
顾杏娘在家等回沐二郎,直接就是一口铁锅兜头用力盖上去,立时把沐二郎砸晕倒地。沐老爹和沐老娘听到风声赶来,恰好看到这一幕,见到那血跟水一样在儿子头上流,急火攻心之下同时吐出一口老血,当夜就被沐大郎请人抬了回去,此后再没去过罗衣巷……
普天之下少有见到娘子打相公,顾杏娘至此一回在碧水县算是出了名。沐二郎去一个生药铺子随便抓了几把药,回来的路上据说被谁拦住,然后就再没回来,连一件衣裳都没回家拿也跟着失踪了。
相公丢妻弃子跑了,居然没一个人同情这家娘子。都说她是个丧门星,还道天下哪有不偷腥的猫,哪有偷个嘴儿就喊打喊杀的,悍妇!又听说这家娘子张口闭口朝相公骂娘,这还了得,哪是娘子,就是个讨债货啊,是个男人都不能忍!
唾沫星子四处横飞,里忧外患,差点没让顾杏娘扯根绳子上吊。顾杏娘觉得自己委屈极了,生出一口气,一定要带好孩子让世人看看,看看她这个女人到底怎么样,第二日就打听了一个绣坊,把沐春儿送了进去。
也只有顾杏娘这种要强的女人才能活下来,换一个人,早就憋屈得投了河。她这性子,有弊也有利,沐淳是佩服的,她就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烈妇。
可是,污言秽语是把尖刀,唾沫星子何尝不是利刃,世人说得多了,顾杏娘听得多了,一日日的面对没了沐二郎的空屋子,慢慢儿的也生出后悔。怪自己,怪自己不能忍,走向另一个极端一股脑儿怨自己。她爹还活着的时候就劝过她,不能得理不饶人,不能不给男人留体面,不能一味好强呀。她悔,惜晚矣。
有一次,沐春儿看见她娘抚着沐二郎寄银子的布袋哭得不能自已,跟着悄悄儿哭过后便留了心。一年两次,每次沐二郎的银子一到,她娘就抱着袋子哭,沐春儿也跟着哭。哭了多少回后,让她娘存起来的布袋子快有十二三个了吧,她娘突然不哭了,非但不哭,还笑。
那时沐春儿即将出嫁,她娘本就认为给长女张罗的亲事顶顶好,原就很开心,但也不能开心成这样。顾杏娘对沐春儿说了什么?好像是说苦日子到头了,到头了?是说全家的苦日子到头了,不是沐春儿嫁人后一个人的苦日子到头了。
答案是什么?沐淳鼻酸,答案只能是沐二郎浪子回头快归家,女儿要出嫁,怎能没爹在场,他一定是在这当口下定的决心。然而,这个要浪子回头的人,却活生生的断了音讯,连银子也再没寄过。沐老爹沐老娘得了重病想见儿一面,卖了池塘子不够,把老两口住的祖宅也卖了,花钱各县贴启示,北边去了、东边去了、南边也去了、了无音讯……最后,二老前后死时都不曾瞑目,因着有个狼心狗肺的大儿媳,老人可以说走得相当凄惨。
沐淳猜测,前世的沐二郎怕是凶多吉少了。两个可能,是一回来的路上遇匪,被人劫财取命;二是,二是付氏宁可杀了他,也不放他走。
再没别的可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沐二郎绝对是个有情有义的汉子,若不是当时那一口锅,若不是付氏被顾二郎揍,后面的事情有可能不会发生。他被砸破了头,自己在生药铺子拣了药原是要准备回家的。
原是要回家的……
“我儿…别哭,还没到那地步,娘多嘴,娘多嘴。”顾杏娘看沐淳眼里灌满泪,吓得不知所措,她这个女儿,这几年都是不知道哭的,完全不记得孩子哭时的模样了。
沐二郎现在不好再抱女儿,两手把住她的小肩膀:“就算我死,也不会让你去,你真哭出来就是看不起爹爹。”哽咽着用力咬字:“相信爹爹,要你被大船拉走,除非爹死!”
沐淳拼命止住泪水,先朝爹点头,然后转过来看向跟沐春儿记忆中完全不一样的娘,“她的”娘比沐春儿的娘,至少年轻了十岁。努力伸出手,摸摸娘的脸,用力笑了笑。
前世顾杏娘跟沐春儿说今日这事的时候,沐春儿的绣坊里正在绣团花,衙门里定的货,要一百二十件黑底团白花素衣,她小小年纪跟成年人一样连日赶工,几个指头都是燎泡。
沐淳下意识搓自己的手指,尽管地方不一样,罗衣巷变成了梧桐巷,但感觉是极其熟悉的。使劲再搓几下,把那种烦躁的感觉搓走。
当她再次打量沐二郎和顾杏娘时,突然生出恍若隔世之感。这就是一对冤家夫妻,砸锅那一日没互相弄死,真是上天手下留情了!
顾杏娘心慌得紧,女儿是她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从没见过她方才那般神色。这时故意破开气氛扬声道:“儿,你真被吓着了,不应该呀!”
沐淳使劲揉了眼睛鼻子脸,两手用力搓巴几下,学着她娘抑扬顿挫的语调:“哪能呢,就是没怎么听懂。”她确实没咋搞懂康朝的选透制度,算不得胡说。
顾杏娘故作平淡:“我就说,嘁,这孩子惯会给自己长脸不知羞,以为自个儿美貌如花,其实也就一般般,指不定人家都看不上。”
沐二郎吁口气,走过来很配合地说道:“对,也就咱们自个儿看着是个美的,外人可不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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