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明日上了女学,她必然挪不出这么些时间来做针线。承钰站起身来,往窗外看了看,这人这会儿也不回来,还真是走了。
“平彤,拿了我做好的两双小鞋子,咱们去叠柳坞。”她颇有几分赌气地说道,心里希望中午回来时,能看到他在屋里坐着等她。
叠柳坞四周柳树环绕,春夏两季还好,绿意盎然,遍地生凉,到了冬日树枝萧条,满目荒芜,倒显得有些凄清。
不过院内还是热闹的,三舅母有了身子后说要怡情养性,第一件事就是让人搬了好些四季花卉回来,尤其是开在冬末春初的水仙花,就把长廊内外填了个满。承钰只能提着裙子,小心穿过青花卧足花盆拥堵着的走廊,进到三舅母房中。
三舅母素来喜欢敞亮,因此窗子糊的都是质地透明的明纸,屋内不比外头暗,承钰一进门,就见一个慵懒的妇人卧在紫檀木雕山水的美人榻上,半垂了眼眸,低头抚摸隆起的小腹。
“三舅母好睡呀。”承钰轻笑着说道,“可累得承钰却是熬油点灯忙到三更。”
“外甥女来啦!”卢氏惊喜道,从榻上坐起身,忙让丫鬟斟茶倒水。
“刚送去的红豆饼好吃吗?”卢氏问道。
“好吃是好吃,不过承钰不敢吃。不然吃人的嘴软,吃了这饼,承钰又得比金陵城里的绣娘还忙了。”
卢氏把她拉过来,挨着她坐下,“好外甥女,你要是不想做便不做了,红豆饼尽管吃,吃完三舅母再给你做。”
她看外甥女小脸白皙,眼底却有圈淡淡的青色,突然觉得很愧疚。她只是觉得外头那些绣娘绣出的东西再好,总有股匠气,不比承钰心思活泛,绣的东西不仅好看,又有新意。但如果因此累着了外甥女,她宁可去外边找绣娘。
承钰笑道:“也不是我躲懒,只因明日我要回女学上课,怕是没什么时间做这些了。这里我带了两双之前做好的,您瞧瞧。”
平彤把两双虎头鞋拿给卢氏看,卢氏捧着鞋子爱不释手,不住夸赞。
“也不知日后谁能把咱们承钰娶了去,真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卢氏笑道。
“三舅母这话说得过早了。”虽前世嫁过一次,但重活一回,当了两年小姑娘,听到这话还是禁不住有些害羞。
“说起上学,你那怀蔚表哥明日也要进学堂了吧?”卢氏在说完以后她嫁谁的问题后,突然提起孙怀蔚,听得承钰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还以为三舅母在说日后要把她许给他。
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承钰笑自己。
“是,他还要参加今年的秋闱。”
“秋闱呀,那可不是件容易事儿。”卢氏颇有感慨,“别看我娘家世代押镖赚了些钱,但士农工商,家里怎样富总得有个做官的罩着才好呀。偏偏哥哥侄子都不是读书那块料,莫说中举了,连个童生秀才也考不上。”
承钰听到这里不禁失笑,卢氏倒不怕外甥女笑话,继续道:“后来折腾了这么久,家里人也认了,觉得男孩儿学几个字,看得懂账本就成。”
“不过你这怀蔚表哥,几年没上过学了,一来就去考乡试,能中吗?”卢氏质疑道。
“中不中,也得试试嘛。”承钰笑道,心底谜一般地生出一股他能中的自信。
“不过我看他小小年纪,为人稳重,确实聪慧。你不知道那晚找不着你,母亲都急疯了,是他回来安抚上下,又出主意让大嫂自投罗网。”卢氏赞叹道。
承钰听得像喝了蜜一样甜,心里疑惑为什么听到有人称赞他,自己这么高兴干嘛。
两人聊了一会儿就到午时了,凝辉院那边老太太打发人来叫她回去吃午饭,卢氏这边又挽留她。承钰问来人,二少爷是不是在凝辉院,丫鬟摇摇头说不在,她当即生了团闷气,决定就留在叠柳坞用饭。
还真不来了,那明日他去上学后,怕是更不会来看她了。果真以往来找她,就只是为了看书的。
整顿饭承钰吃得心思恍惚,卢氏看她心不在焉的样子,以为她犯困了,就说些听来的世家八卦提神。
整个府上,会让丫鬟讲八卦解闷的主子怕也只有三舅母了,因此哪家侯爷新娶了小妾这种消息她倒是很灵通。
“对了,近来我听说一宗大的,还是有关你那女先生的。”卢氏每每说起这些,承钰总觉得她眼里放着光。
“顾女先生?”承钰倒是来了兴趣,女先生至今未嫁,过得像个小寡妇,她实在想不出她的先生能有什么可八卦的。
卢氏煞有介事地说起来,“年前长兴侯爷在街上偶然遇见了你那女先生,见她长得有几分颜色就想强娶回去,你那女先生不答应,长兴侯也不死心,还几次上门提亲。”
“女方不答应也就算了,没想到你先生的嫂嫂把聘礼接下来,背着她把亲事应了,等花轿来抬人那天,你那女先生才知道,竟拿把剪刀横在脖子上要以死相逼。”
承钰听得瞳孔放大,嘴唇微翁。
“最后婚事还是作了罢,长兴侯觉得很没脸,就挖了你那女先生的底,找市井散布流言坏她名声。这下大家都知道了,原来她从前和世安王府的二爷订过亲,但因为她和人苟且被男方那边的人发现了,所以才退了亲。”
“但街坊清楚她的为人,都不大相信外边流传的原因。”卢氏说完看承钰呆呆的,叫了她两声,她才有所反应。
她算是明白了,为什么顾女先生对她的态度一直怪怪的,一定是知道了她母亲就是曾经抢了她未婚夫婿的人。
这么一想,承钰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之前顾女先生总是有意无意针对她,听说她的字是她母亲教的,就一定要她改正。这是夺夫之恨啊!而她正是夺走她夫婿的女子的孩子。
顾女先生或许会认为,若是当年没有她母亲眉眉的出现,她和陆平里的孩子也有她姜承钰这般大了吧。
之后的饭吃得更是没了胃口,卢氏还奇怪怎么讲八卦越讲外甥女越吃不下饭,承钰走时怕她没吃饱,愣是让丫鬟给她提了盒点心回去。
从叠柳坞回来,她心里烦闷,让平彤磨了墨准备练练字,拿起笔却伏在书案发起了呆。
申时初孙怀蔚身边的丫鬟容芷来了,手里拿着一沓纸。
“这是什么?”承钰自书案前回过神来,看向容芷。这丫鬟两月不见,似乎变了个样子。之前她打扮素净,不大引人注意,如今却穿起了桃红色的比甲,让人眼前一亮。
她穿得这么娇艳做什么?承钰莫名烦躁不安,想叫她不许再穿亮色的衣裳。
“这是二少爷让奴婢送来的。”容芷答道,一面把它交给平彤。
平彤又递到她手里,承钰接过一看,竟是一张张的描红。纸上朱红的字迹遒劲有力,力透纸背,字体庄严大度,隐隐透出写字之人的豪迈之气。
“这是他打哪儿找来的?”她一页页地翻着,爱不释手。
“这是二少爷自己写的,他写了一个上午,刚等纸上的笔墨晾干,就让奴婢给表姑娘送来。”
这竟是孙怀蔚写的?去他的勤能补拙,她从上辈子写到这辈子,十几年也没练出这么好的字来,这小子六七年没碰过笔墨,一下笔竟是不输名家风范。
承钰摇摇头,果然天资聪颖这回事,不是她这等资质平庸之辈可望其项背的。
“你们二少爷呢?他怎么不来?”难道还在为早上的话较真?
“二少爷本来是要来的,只是被大少爷叫去了。”容芷说道。
原来是被怀缜表哥叫去了。承钰松口气,又问:“你可知道你们少爷为什么要送这个给我?”
容芷摇摇头,“奴婢不知,奴婢只看到二少爷早晨出去了会儿,回来后便让奴婢研了墨,一直在写字。”
他一定是早上来的时候,看到了压在绣篮子下的大字,觉得太丑了,回去写了这描红让她跟着练。
想来是这样的,承钰心里的那点小别扭烟消云散,她看着手里的描红,颇有几分见字如面的喜悦,嘴角扬起笑意。
“行了,你回吧,告诉你们少爷我会好好练字的。”她一高兴还让平彤拿了五个金铢打赏容芷,容芷捧着赏钱,忙道谢离开。
第二日承钰回归上学生活,一大早便被平彤摇醒。贪婪地在温暖的被窝里赖了会儿,她极不情愿地起床任绣桃和平彤摆弄。
想起顾女先生,她的心情难免忐忑,不过因为段越珊的加入而被冲淡了些。段姨母听说孙家女学有位学问极好,又极严厉的女先生,喜得立刻找了她妹妹,安排送女儿上学的事情。
她不求段越珊满腹书华,才华横溢,只希望她略通诗文,略懂词曲。同时把她拘在学堂里,磨磨她的野性子,免得她成日无事,招些无妄的事端。
但显然顾文茵对学生的要求并不只停留在略懂。
早晨第一堂课品鉴宋词,顾文茵让段越珊朗读,结果段越珊读不懂还不说,十个字就读错三个,句也断得不对。顾文茵念她初来,耐着性子纠正她,后面的大半时间也着重教她。
孙步琴乐得看她表姐被顾女先生一对一教习,以往她年纪小,功课总跟不上,如今来了个草包表姐替她,她喜出望外,上课悄悄想找承钰说话。
旁边坐着的孙步瑶瞪了她一眼,说再看她不认真读书,就回去告诉娘,孙步琴吐了个舌头悻悻然作罢。因为孙步玥不在,孙步瑶没了玩伴,倒十分管教起妹妹来。
下午的习字课上,不出承钰所料,顾女先生把她的字批评了一番,让她回去找了好的描红来多加练习,旁的话却是不再多说。她留意看了看顾女先生,见她依旧穿着朴素,一身青布细棉裙子浆洗得发白,神色淡然,但比之以往更多了一层落寞之色。
那种失意透顶的落寞似乎在陆平里脸上也见过。
放学后,段越珊被单独留下来加课,神色哀戚地目送几个表姊妹离去。孙步琴掩嘴偷笑,心里巴不得如此,这样就没人来和她抢表姐了。
出了枕雨阁,承钰往族学的方向望了一眼,是座两层高的楼,底层是启蒙的学生,第二层是要参加乡试的。红漆木的栏杆掩映在数竿竹丛中,她踮了踮脚,在参差竹叶间看到二楼的五间房子。也不知他在哪一间?
回了凝辉院东厢房,她看正房的房门紧闭,以为外祖母还在午睡,丫鬟却说是国公爷回来了。
大舅舅?几日不见人影,总算知道回来了。不过不知道他会怎样来面对自己。
孙立言也是彻底没钱才跑回来的。那北方来的妞儿,愣是耍得他稀里糊涂就掏了私库,把攒了几年的银钱悉数奉上。今早他在床上醒来,发现除了自己身上盖的被子,屋里什么也没了,人去楼空,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上午出门打听了一圈,才知道自己被人骗了,生气之余回家,又听说自己媳妇被送走,外甥女平安回来,倒受了番不小的惊吓,差点当场晕倒。
因为银子花光了,就算现在暂时去哪个外室那儿避避,到底不是长久之计。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先进屋探探母亲的口风。
进屋他先问了安,发现母亲对他的态度并无异样,估摸着外甥女没把在娇杏苑遇到他的事告诉母亲,因此胆子不禁大了几分,坦言是他治妻无方,以后一定好好待在家里孝顺母亲。
老太太早习惯了长子的做派,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是思量一番提道:“你外边养着的那些女人,都是戏子娼/妓出身?”
“只有个艺/妓,其他几个都还是扬州买来的瘦马,还有个是庄子上的丫头。”母亲从不过问这事儿,一向都是默许,如今问起来了,他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据实说了。
老太太听后说道:“如今高氏去了,你屋里也没什么人伺候,不如就把那几个瘦马和庄上的一并接来府中,抬了姨娘安心伺候你,也省得你总不着家。至于那个妓,随便打发了罢。”
瘦马往往面容姣好,出身贫穷人家,从小被人买了调教,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若是不论出身,比好些世家小姐还出众。让搬了来放在她眼皮子底下,量她们也不敢怎么闹。
在孙立言这里,从前只碍着悍妻,如今若是都接到家中,不仅省了在外租赁宅院的钱,每月还有公中的二两银子发放,那就不用他另掏私库了。这等好事,他自然乐得应下,忙告了辞要去操办。
出去时却不经意瞟到了东厢房外站着的小姑娘。小姑娘一身月牙白长袄裙,周身散着淡淡的光华,纯净不暇,倒叫他忽然有些自惭形秽。
他硬着头皮叫了声“外甥女”。
“原来大舅舅还是认得我的。”承钰轻笑。
孙立言赶忙四下望了望,“嘘”了声,把承钰拉进屋里。
关上门,他躬起腰身恳求道:“好外甥女,舅舅那日是黄汤灌糊涂了,实在醉了,竟没认出是外甥女,真是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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