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桃挑了门帘,她才看到那个清瘦的少年没走,而是坐在屋子里等她。手里拿了卷书在看,黑的是笔墨,白的是他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细瘦,指甲是淡粉色的,真比女子的手还好看。
“你回来了。”少年的声音比十五岁时更低沉一些,沉沉的富有磁性。
这是在说她回东厢房,还是在说她从蜀地回来了?
这么句淡淡的话却给了她一种归属感,在外面游荡久了,归来时听到亲人问一句“回来了”?途中的泥土沙尘就能尽皆洗去。
“嗯。”她说道,在他旁边的一张圆凳上坐下。
“我给你的风铃,不喜欢吗?”承钰顺着他的视线看到放在炕桌上的风铃,笑道:“喜欢。大抵是刚才平彤嫌吵,把它取下来了。”
“我去挂上。”
说着她就起身向炕桌走去,拿起风铃,踮了脚尖伸直胳膊,试了几回,无奈还是够不到窗棂顶上的挂钩。
她转身想叫平彤来,却感觉一股熟悉的热气从身后袭来,耳边传来那阵低沉的嗓音:“我来吧。”
她松手把风铃给了那只白皙如玉的大手,孙怀蔚从背后轻而易举地把风铃挂了回去,那股热浪包围着她,她能闻到他身上的淡淡松香味儿,能感受到他温暖的呼吸轻轻地喷在她头顶。
承钰仰头,顺着熨帖的半旧袍子看上去,是一段修长的脖子和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他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低头对视的刹那,她看到他颈处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她不自禁想往后退,不想身子就抵住他坚实的胸膛,几乎只贴了一瞬间,两人一下子分开,她转过身去,突然羞于仰头和他说话,因此也没看到他的神情,只听到他喘了口气,说道:“风铃,挂好了……没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嗯。”承钰轻轻咬住嘴唇,点了点头,也没送他,听到门帘掀过的声音,知道他走了,才抬起头来,追上去从窗棱边找人,他走得太快,她只瞧了一眼。
孙怀蔚脚步生风,直到走出凝辉院老远,才停下来任胸膛一起一伏地喘气。
他看到小丫头够不到,就走过去帮她。小丫头的头发有股冷冷的香味儿,直往他鼻子里钻,冷香却闻得他身上莫名燥热起来,他看到她雪白的脖子处有一条细金的链子,是很久之前他送她的粉色珍珠链,他低头对上那泓盈盈春水,心里猛地跳了一下,有一种看到窗外桃花盛开的喜悦,但又比那种喜悦强烈万倍。
这样强烈的悸动,对妹妹步瑾可从来没有过。
几年后他在战火纷飞的营帐中回忆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承钰的,似乎就是这次低头的意乱情迷,他身在局中,竟忘了世间还有一种叫做“心动”的东西。
——
“姑娘,您在笑什么呀?”一天下来,平彤看自家姑娘打络子时对着络子笑,喝茶时对着杯盏笑,这会儿从老太太那儿吃了晚饭回来,就坐在炕上望着风铃笑。
承钰回道:“没笑什么。”说完继续笑。
起初是微笑,笑着笑着蹦出两声,又低下头捂着脸笑,柔荑一般的手托着泛红的两腮,很是娇憨。
平彤越发摸不着头脑。扯了扯旁边绣桃的衣袖,问姑娘这是怎么了。绣桃看了眼,嗔她大惊小怪,“姑娘高兴就笑呗,就像你得了月钱也要笑一样。”
“那姑娘在高兴什么?”
“这我怎么知道。”绣桃白了她一眼,不理她,自去做事。
平彤不得要领,得了空和绣芙提了一句,绣芙猜不透,伺候老太太的空当儿和辛嬷嬷说起,辛嬷嬷年过半百的人了,什么看不透,听说后放在心上,寻个时候得提醒老太太,该问问表姑娘是不是心里有人了。
承钰在床上辗转反侧,对外人的猜测一无所知——她在猜另一个人的心思。
他喜欢我?他不喜欢我?他喜欢我?她把自己蒙在锦被里猜了老半天,最后闷得昏头胀脑,从被子里钻出来,水汪汪的眼睛望着窗边挂的那盏风铃。
他应该是喜欢我的吧。
要不然他为什么老爱管着我,要不然他为什么生了病也要趁国子监休沐赶回来看我,要不然她说她要去蜀地时,他几乎没有思考就说不准去。要不然挂风铃时她为什么听到某人的心跳那么快。
他喜欢我!
承钰一双小腿情不自禁在锦被里踢来蹬去,前世听到孙涵来提亲她都没有这么快乐过。
守在屏风后美人榻上的平彤又听到了自家姑娘时断时续的笑声,心里忽然担心她是不是生了什么怪病。
可是他喜欢我,我为什么这么开心?
承钰的小脚停止了扑腾,她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像下楼时踩空了一阶,惊魂甫定地望着廊下风铃。
这种感觉好熟悉,前世她对孙涵暗许芳心时,也如此刻这般心情。她竟然早就喜欢上了孙怀蔚!把她自己都瞒了过去,像是谁偷偷在她心里埋了火种,今日孙怀蔚一个眼神点燃了它们,熊熊火焰燃起来了她才发现,但已经束手无策了。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暴雨的夜里给他送伞?和平彤把高烧的他扶回来照顾?不,她记得很清楚,那时只当他是个可怜人,像极了前世凄苦无助的自己,出于同情才想拉他一把。
她在贫瘠的内心随手洒了一把种子,又在不经意间点滴浇灌,春风吹来时她偶然发现,花儿已经摧枯拉朽地燃了整片荒原。她喜欢都来不及,怎么舍得再拔掉。
舍不得啊。从孙涵把她的一颗心刺得千疮百孔,心里已经好久没有住进过一个人了。
上半夜在想他喜欢自己,下半夜在想他到底喜不喜欢自己,第二天承钰起床拿描花镜子一瞧,果然见眼底有淡淡的青色,怕外祖母见了要担心询问,她让平彤到厨房拿了两个热鸡蛋来渥着。
热鸡蛋敷了小半个时辰,她感觉眼底青色似乎消减许多,才去了正房陪外祖母用早膳。进屋的时候丫鬟们还在摆饭,外祖母一见她就觉得不对,拉着她细瞧了瞧,说道:“这是怎么了,眼底青黑青黑的。”
承钰心里咯噔一下,不想还是让外祖母发现了,正思索怎么解释,就老人家说道:“刚才蔚哥儿来请安,也是黑着两个眼圈,他说是天气暖了,昨晚发闷睡不着。钰儿也是因为热吗?”
她就势点点头,老太太便嘱咐绣桃给她换薄些的被子。平彤在边上很想说自家姑娘是因为笑得睡不着的,看了看承钰,忍不住喃喃自语道:“无缘无故的,姑娘怎么又在笑?”
第九十七章
吃过早膳承钰便去东跨院上课,算来顾女先生如今也有二十七八了,仍在国公府教未出阁的姑娘们,似乎没有再出嫁的意思。师生相处近三年,顾女先生对她那点偏见早没了,甚至称赞她的字已经超出她的水平,过年前还央承钰写了副对联。
说来这还是依着孙怀蔚的描红练出来的,承钰抿嘴一笑,忽然很想去看看他那两个可爱的黑眼圈。
不过如今他和怀缜表哥不在跨院的族学里,也没去国子监,而是在去年认高氏的父亲做了老师。高氏娘家之所以显赫,不仅因为有个巡抚哥哥,还有个任内阁首辅的父亲。本来高阁老是想单独指点外孙孙怀缜,但他在看了孙怀蔚乡试的文章后,非常赏识他的才能,主动提出要教习这两个外孙。
所以孙怀蔚现在应该在去高府的路上。
前世就听孙涵说过,官场中有很多提前认门生的现象。当朝权贵在考场中慧眼寻找相投的文章,如果有中意的,就会私下关照那位考生,而后等那位考生入朝为官,就凭此师生关系结成一派。朝中许多派系就是凭借师生或同门的关系联结起来,成为一股股制约皇权的力量。
二表哥能得首辅大人赏识,上月春闱又中了会元,如此以来,殿试怎么样也能进前三甲吧。
刚进枕雨阁,就有一个小胖团子扑来抱住了她,承钰捏住她圆滚滚的胳膊,说道:“你要再跑急些,咱们俩非得摔倒不可。”
孙步琴一张苹果脸一年四季都红扑扑的,此刻笑望着她的承钰表姐,圆溜溜的眼睛水汪汪的,无所谓道:“不会的。”
承钰无奈,自从段越珊来了后,琴丫头顽皮的天性似乎被她引得彻底释放,二舅母总在外祖母面前说小女儿越来越难管教。
不过段越珊却比从前沉静了不少,许是得益于顾女先生辛苦教导。她去年年底及笄,二舅母当了她的赞者,不过亲事暂时还没说下来,金陵那些少爷们似乎都有些介意她太壮实了,而且去年她跟着三舅舅去校场射箭,把教头都给比下去了,一时更没有人敢上门提亲。
承钰劝她收敛些,她却满不在乎,说道:“倭瓜似的孙步瑶都要出嫁了,我愁什么?”
承钰当即捂住她的嘴,庆幸旁边并没有其他人听了去。
孙步瑶这月月底出嫁,前年因为要给皇太后守丧给耽搁了,今年看着男女两方年纪渐长,才又挑挑拣拣择了个黄道吉日。
枕雨阁眨眼便是一日,下午下学她和琴儿越珊结伴回去,刚出东跨院就撞见大舅舅孙立言。
几个姑娘屈身向长辈行礼,孙立言摆摆手,连说三个“好”,便脚步匆匆地钻进了跨院。
“大舅舅这是干什么?他怎么会来东跨院?”承钰奇道,这里不是女学就是族学,既无戏台子也没有姬妾,难不成是孙怀薪做错了事,大舅舅来族学揪他的?
“你还不知道呢,大伯听了那个道长的话,说得在族学门口砌个水塘,他才能再得个男孩儿。”孙步琴说道。
东跨院族学的水塘?承钰一时思绪纷纷,前世捞起琴丫头尸体的地方不就是那儿的池子吗?可是她走之前也没见那儿砌了个水塘啊!
“是在你去蜀地这几月砌的,大伯还挺急的,慌里慌张就找人弄好了。”孙步琴道,“听说那口水塘养了乌龟,表姐,咱们什么时候去看看吧。”
“不许去!”承钰突然提高声调,说得果决不容置疑,倒把孙步琴和段越珊吓了一跳。
“为什么呀?”琴儿皱眉道。
“因为……因为族学里头还有外男来读书,琴儿大了,得避讳。你要是想看乌龟,我让小厮到外头买了来给你玩好不好?”
孙步琴眉头松了松,无奈道:“好吧。”
“你记着千万别去那儿,我就给你买两只大乌龟。”承钰拍了拍她的头,心里却想起前世琴儿就是死在十二岁,不由一阵心悸。
回去后她和外祖母提起这事儿,提议能不能把那口水塘填了,外祖母摇头说道:“你大舅舅费了几千两银子找人砌成的,要给他填了,还不和你拼命。”
“什么水塘要耗几千两银子?”
“倒不是水塘,而是水塘底下放了道长给他的宝物,据说是要养风水,风水养好了,保他再得个解元儿子。”老太太有些无奈。她何尝不知道长子是纵欲过度,亏损了身体,如今屋里养了十几房姨娘,却没有一个肚里有动静的。还是之前高氏的贴身丫鬟亦兰,前年得了个女儿,如今又怀上一个。
解元儿子?他有怀缜表哥和二表哥还不够吗?大舅舅也忒荒唐了些,去年开始吃些乱七八糟的丹药还不够,现在又折腾起风水来。
晚膳后掌灯前,二舅母来回话,承钰趁机又嘱托了一番,让二舅母别让琴儿往族学刚砌的那口水塘跑。随后三舅母抱着敏哥儿来请安。敏哥儿如今有两岁了,意外地喜欢黏着她,只要见了有承钰在,立马丢了自己的娘亲扑到承钰怀里。
承钰自然很喜欢他,怀里这个奶娃娃穿了身墨绿色万字福的褂子,戴着墨绿色的瓜皮小帽,胖嘟嘟得像个西瓜。她两只手伸长了才楼得完。
“敏哥儿,快下来,瞧把你钰姐姐的裙子都给蹭脏了。”三舅母轻声斥道。
“没关系。”承钰抱着敏哥儿哄逗,敏哥儿大大的眼睛看着她,从袖里摸出一只小小的竹蜻蜓,咧嘴笑道:“给钰姐姐。”
承钰觉得很惊喜,腾出一只手接过碧绿的竹蜻蜓,又拿它逗敏哥儿,敏哥儿白胖胖的小肉手正要抓住竹蜻蜓时,她又忽得拿开,引得男孩儿伸手去抓。
孙怀蔚和他大哥来请安,进屋看到的便是小丫头抱着个更小的胖团子,正玩得开心。这么一副画面,他不禁联想到往后,往后小丫头若是为人母了,抱着自己的孩子,或许也是这样岁月静好的模样。
只是一瞬间的想法,他觉得自己有些荒诞,承钰才多大,就算说亲也得等到明年了。祖母最心疼这个外孙女,恐怕到时候要好一番挑选,如果下月的殿试他能进士及第,不知道祖母会不会考虑有个状元的外孙女婿。
觉得自己越想越远,甚至有些控制不住飘飞的思绪了,他努力压抑住脑海里的连篇浮想,和大哥一道向祖母请安。
今天两人见面,中间虽然隔了许多人,但她们似乎都成了摆设,同桌上的那套水墨山水茶盏没区别,人影在承钰眼前晃来晃去,人声成了嘈杂的乐声,她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屋里烧着暖春的气息,有杜鹃花,有迎春还有桃花,她的面颊微微有些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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