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请问村里面有大夫吗?”君湄问。
老婆子一脸褶子,看起来年龄挺大了,抬头看了看两人,又低下头去。
君湄想着应该是她年纪太大了,又抬高音量再问了一遍。
那老婆子不是很感兴趣的答道:“老婆子这里接待不了贵客,山下有人家,你们去山下瞧瞧吧。”
君湄和赵王两人被这老婆子呛到说不出话来,只能转身就走,刚走了几步,那老婆子又说了一声:“你们且慢走,看样子是这位年轻人受了伤吧。”
君湄连连点头:“正是正是!”
老婆子点点头,示意两人进来说话。
两人这才进了她的院子,这小院虽小,五脏六腑俱全,有院子,有水井,还有几间房,老太婆在院外种着一大片菜地,想来平时靠菜地里面出点东西生活,这时节玉米刚熟了不久,老太婆把玉米晒干了,此刻坐在院中,一根根的把玉米粒子剥出来。
至于剥出来要做什么用,两个深宅大院长大的人实在是想不出来。
老太婆请两人在屋檐下坐下,又从屋里端出来两碗粟米粥,两人实在是饿的厉害了,呼呼的喝完,那老太婆见两人这般狼狈样,摇了摇头。
“从家里逃出来的吧。”一边说着,一边走进屋,找了件短衫给衣冠不整的赵王:“穿上,怎么伤的?”
君湄眨了眨眼睛,满嘴开始胡说八道,比如她跟她的爱人哥哥是怎样比家里棒打鸳鸯,怎样从家里逃出来,又是如何如何被歹人所伤,又被人抢走所有的财物,躲到这深山里面来。
老太婆皱了皱眉,不置可否。
君湄紧张的咽了咽唾沫星子,不知道这样的说话能否糊弄得了老太婆,这老婆子看起来有点怪怪得。
老太婆接过来两人手里的碗,走去水井边,用井边桶里放好的清水冲了冲,小米粥没有油,清水冲了一下便干干净净的了。
君湄饿了两日才进这么一点东西,这哪里吃饱了,眼巴巴的看着那碗又被老婆子收了起来。
那老婆子话不多,在屋内倒饬了一番,过一会儿端出来一叠饼子,凑到两人面前:“拿去,年轻人光吃粟米粥哪里能吃饱。”
君湄心里一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刚才还在想老太婆是不是不打算给她吃饱呢,没想到老太婆是进去给两人烙饼子了。
君湄接过盘子,甜甜的叫了一声:“婆婆。”
老太婆面无表情的哼了一声:“我姓秦,叫我秦婆婆就好。”
君湄甜甜的又叫了一声:“秦婆婆。”
她长的本来就是很讨人喜欢又乖巧的样子,与凶巴巴的赵王站在一起,倒像这个姑娘是被小伙子拐出来的。
可仔细看看小伙子的模样,长得倒是好,就是脸臭了些,秦婆婆有些嫌弃的看了小伙子一眼,心里想:好好的年轻人,偏生长了一张臭脸,这个人就不知道怎么笑吗?
君湄使劲瞪他,平日里在王府作惯了,如今一时半刻叫他拉下脸,怕是不能。
两人并未多想,心思全被饼子吸引了过去。
这饼子是用面粉、鸡蛋、葱花、盐、水和匀以后,在锅里薄薄的摊上一层,一张张的烙出来,又软又香,两人一天一夜没吃饭,这会儿吃上这样的饼子,只觉得是人间难得的美味。
君湄看着赵王光手拿着软饼一口口的吃,觉得这情形实在是搞笑,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赵王亦觉得这一顿饭是人生中最美味的一顿,他虽然简朴,可毕竟是皇子出生,纵使再宣扬简单朴素,吃穿用度上也是非常讲究的。
单说看起来简简单单的一碗面,到他手上便是一碗简单的面条,他以为这样已经很简单了。其实在这一碗面条的背后,有人为他专门熬制高汤,有人为他讲配面的青菜细细择好,又用几种不同的方法给烫好,又有人为他现拉现扯面条,一碗面到手,实际上融合了3-4人几个时辰的努力。
食材若是经过这般精心烹制,实际上已经失去了食材原本的味道,比如娃娃菜,嫩且清香,王公贵族的做法偏偏要用鸡汤来烫,吃到嘴里的娃娃菜便有肉味了,实际上还不如农家用猪油清炒一盘青菜来的爽口。
像赵王这样的人,这辈子都没有吃过这样简单的一顿饭,反而觉得这样的饭好生难得。
一向冷面的他难得的连连夸赞秦婆子,又问秦婆子这里面是放了什么了不得的香料,竟然这般好吃。
金豆豆
秦婆子此生在山间住的多, 见到的年轻人也没有这样的,吃就吃了,话还那么多, 瞬间觉得这冷脸的小伙子也没有初看到的那般讨人嫌了, 说道:
“山里人哪有那么多讲究,哪里放得起什么了不得的香料, 不过是自家磨的白面,自家鸡生的蛋, 自家种的葱。要说了不得, 样样都不得了, 白面稀罕,只能过年过节才舍得吃,鸡蛋更稀罕, 是要拿去市集换钱买盐巴的。这几年老婆子老了,老头子又不在了,只能拿自己的鸡,鸡蛋出去市集上换些钱, 拿钱买些盐巴这些家里要用的东西,你们这些年轻人呐,自是没吃过苦的不知道, 穷人家的白面、盐巴都是了不得的物事了!”
君湄自国公府衰败后这几个月吃尽了苦头,秦婆子说的这些她都深有体会,连连点头,说道:“就是, 穷人家得点钱不容易,你瞧你还那么小心眼,我不过是跟陈大哥合伙做点生意想存点体己钱,凭得让你多出那么多歪念头。”
陈大哥,赵王心里顿时吃味起来。
她说这话时嗔怪得意思比抱怨的多,活像一个小妻子在责怪爱吃醋的丈夫,赵王看着她这幅样子,一时语塞。秦婆子自是摇摇头,小年轻爱吃醋,爱吵吵闹闹,她年轻时也是这般。
赵王惊讶的一方面是她这样自然对自己撒娇的语气,另一方面确实不知道原来平民的日子过的竟然这样清苦,白面鸡蛋,在寻常人家中,都是很珍贵的,今天不是见这两个年轻人可怜,秦婆子怕是只有偶尔才舍得吃。
本朝号称是近几百年来难得的太平盛世,皇仓中储存的绢帛和大米,够全国十几年之用。于是在成定四年大灾之年时,宣德帝免了全国三年赋税并开全国十分之一的储粮仓赈灾,纵使这样,民间还是有过的很清苦之人。
秦婆子难得在山上见到大活人,老人家就是这样,一旦聊起来就聊开了。絮絮叨叨又说起当年之事,她与老头子是如何如何逃婚逃到这山上来的,又是如何如何在山上住下来,生儿育女,后来孩子大了,不愿意住在山上,就都下山了。而她眷念与老头子一起生活的地方,不想跟着孩子们下山,于是就在山上一年年的住下了。
早几年孩子们刚成家立业,家里的事情也不多,一个月还上山来看看她,送点必须用的东西,这几年两个孩子也都有了家小,家里的负担很重,便只有逢年过节的才会过来聚一聚,看一看娘,给爹的坟头除除草。秦婆子也不想成为孩子们的负担,于是不肯要他们送东西上来,靠着自给自足过日子,也还能凑合,不至于饿肚子。
赵王听到这里眉头一皱,他想起自己的娘,絮絮叨叨的皇后何尝不是这样,心里自是希望儿女来看她,多听她说几句话,而自己为了君湄的事情与她别扭了这么久,心里顿时过意不去。
君湄见他目光深沉,一时也猜不中他心中所想,只是握紧了他的手,笑了笑,赵王见她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容,一时心里的阴霾一扫而空。
如今她在自己身边,自觉得是这世间上最幸福的人,她活着,她很好,她对着自己笑,心里竟没有更多的愿望了,只想着夕阳西下,人间美好,若人人安好就最好,又想着若是下山,第一件事就是进宫给母亲陪不是去。
赵王似想起什么一般,从怀里掏出一把金豆子,强塞进秦婆子手中,秦婆子这辈子连银子都见得少,吃惊的见这年轻人塞给自己的金豆子,嘴巴都合不上来。
那金豆子有黄豆大小,平常是赵王随身带着赏下人的。
——
这几年体贴些的主子们便打造了造型简单的金豆子,这几年京中大户都时兴拿金豆子打赏人,即便于携带,又显自己大气。久而久之金豆子在京中成了可以交易的硬通货,一颗珠子可以兑换一钱银子。
像赵王这样的贵胄未必随身会带银子,但是金豆子就一抓一大把,打赏起人来也是看心情,他今天为秦婆子感动,便随手抓了一把金珠子塞在人家手里,难怪秦婆子惊讶的连嘴都合不拢了。
这一把金珠足足有四五十颗,换成银子有四五两,足她这样的老人家用一辈子都有余,她连连推辞:“不行不行,这太贵重了,老婆子哪里受得起。”
赵王说道:“婆婆你与我有一饭之恩,今日若不是有婆婆赠粥施饼,我二人即使有再多的金子在山上也只能饿肚子,所以您是受得起。”
他心里确是想着,像秦婆子这样的老婆婆不知道有多少,只可惜皇恩浩荡也不像阳光一般能普照众生,自己生为皇子,沐万民恩德,享用之物莫不是子民的供奉,能帮助秦婆子这样的老婆婆,自己心里也觉得很安乐。
赵王一向不惯于与陌生人多说,心里很想安慰婆婆一番,话到嘴边却是说不出来,内心觉得别扭的紧。
秦婆子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心里百感交集,又看了看君湄,君湄却是笑着叫她收下,又说道:“婆婆,怕是这几天我们还要在您这里到扰,我这个笨哥哥受了些伤,明天得请您去村里找个大夫来帮他看看。再者您也买些肉菜骨头回来,他受了伤,我想帮他熬点汤补一补。”
秦婆子吃惊的看着手里的豆子,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君湄这才与她说起,下山如何如何换成银子,买些什么样的东西回来,又害怕秦婆子这样的老太婆拿着金豆子被人诓骗,叮嘱她一定要找个合适靠谱的年轻人帮她。
秦婆子呐呐的怔在那处不知该如何是好,自是千恩万谢一番。
两人吃过饭,见日头正早,赵王有伤,便先去屋里躺下了,君湄陪着秦婆子在院中剥起玉米唠着嗑。
“姑娘是从京城来的?”
君湄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问道:“婆婆这里没住其他人吗?”
秦婆子叹了口气:“孩子们下山谋生活去了,许久都没人上山,老头子死了以后,山上就只有我一个人了,说不定哪天一个人死在山上了都没人知道。”
君湄眼眶一红,想起大狱中死去的父母,低下头剥着苞米不说话。
秦婆子瞧着她脸色有异样,问道:“你这孩子怎么了?”
“我想我爹娘。”君湄揉了揉眼睛:“我原是不用跟他跑出来的,只因我爹娘都死了,庶母和哥哥们生活的不好——”
她说的也是实情,于氏跟哥哥们确实没办法给她提供什么依仗。
她心里明白,开国勋贵如今剩下的不多,像许家,柳家能在倒台后又回归平民的生活,实际上是一种更好的出路。两个哥哥不争气,若是久在官场侵染,指不定以后真会闹出杀头大案来,如今有了钱,有了地,一家人和和睦睦在一起生活难道不好吗?非要挤进官场是非中才是出路吗?
她不懂,她内心里实际上很向往奎庄那样的地方,在那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地方生活很安生,即不会触动朝廷的利益,也不会莫名其妙的被卷进是是非非里面,若是哥哥们争气些,做点小本生意,日子过得未必会不好。
秦婆子瞧不到她心里的心思,只觉得这姑娘想太多,叹了口气:“女孩家家的想那么多做什么,你秦婆婆啊,也是如你这么大的时候跟着老头子跑了出来在这里生活,一住就是一辈子,除了日子清苦些,没有什么不好的。再者说,你那位,应该是个贵人吧,莫不是他家里还有家室?”
秦婆子这么大年纪的人了,眼光毕竟毒辣,这小姑娘年级轻轻一看就还没长开呢,而那男子却有二十多岁的样子,一看就是这男子拐了人家小姑娘出来,所以她不喜也不想收留二人。
可就在两人准备走时,却发现这男子身受重伤还一手护住这女子,她心软了软,便让二人留下来了。没想到这男子看着虽然冷,但内心里却是热的,秦婆子一看就知道这人是个好人,但总是要摆出一幅威严的模样给外人看,装的久了,都不知道自己真实的模样是什么样子了,但是这小姑娘,却是暖化这男子的一剂灵药。
“富庶之家家中妻妻妾妾都很正常,可我们啊,女人一辈子却只能依靠这一个男人,有多苦,谁知道呢?”
君湄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秦婆子活了一辈子见到的事情那么多,知道的自然也不少,她一眼就看出来他是有家室的,可在世人眼里有家室算得了什么,男人养的起多少女人,就能找多少个女人。
而女人,只能把自己的将来绑在一个男人身上。
——
这天晚上秦婆子把屋中一间最好的房间收拾出来让他二人歇下,君湄这几日与赵王日日待在一处,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到了晚上他自己去屋外用水冲洗完了,进屋后君湄又帮他把上身擦干,准备给伤口上药。
君湄给他拆开昨天缠上的纱布,看了看伤口,还是那样血肉模糊,伤得有些深,若不让伤口经常透气,血液干了会凝固在布条上,到时候长到一起了撕开会造成再一次伤害。
于是拿清水再给他擦了擦,又擦出一堆血出来,天气炎热,白天又走动了,本该静养休息的伤口因颠簸,变得益发严重些,君湄看着不忍,又差点流下泪来。
若不是为了给她挡住那一刀,他万不会被人伤成这样。
赵王没说话,只是在她碰触到伤口之时,脸上露出难看的表情,擦药的时候,露出更难看的表情,包扎的时候,表情难看的快要把她吃了。
夜
清理、敷药、包扎都弄了小半个时辰。
秦婆子傍晚便歇下了, 屋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她睡前把家里可以用的物件放在哪里交代了一番,见他两自己带了有外用药, 便说明天清晨去山下换点钱, 请个大夫抓点药,买些吃的回来。
君湄也去外间用水冲洗了一番, 山中的空气本就清冽,秦婆子一辈子都住在山上, 赵王又是男儿之身, 身强体壮觉得无妨, 但她一个弱小女子,用冰冷的井水净完身子,又被风吹了吹, 只觉得浑身上下凉飕飕的。
本来就不小的院子,在黑夜中显得很大,仿佛随便哪个房间都能跑出来个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似的。
一旁搭建的茅草屋里面放了一口寿材,山上的人有提前准备好寿材的习俗, 秦婆子这口寿材是老头子当年砍了杉木做的,早些年老两口有些余钱,早早就刷了两层的黑漆, 白天看着也还好,晚上看着怎么那么瘆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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