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一座客店前,听闻正门内堂中传来一阵喧哗,有男子恼羞成怒的呵斥声,夹杂女子啜泣哀求。
瑾瑜和冬青下意识循声望过去,只看一身穿直缀的高大男子,将一女子推搡出门,面色难看,口中骂骂咧咧。
“你不过是飘香院的一个下贱坯子,怎敢前来纠缠于我?我这次应试过了便是举人,付钱玩你是看得起你!逢场作戏你竟然当真!”
女子十七八岁的模样,被男子推搡出门,脚下不稳摔倒在地。
发髻晃得散乱不堪,身上的桃色长裙与惨白的面色形成强烈对比,脸上泪痕还未干去。
四周聚了众多店客与秀才,不少人哄堂大笑,风月恩客随口之言,这风尘女子当了真。
他们自女子找上男子就在一旁,大致听出了事情始末。
原因是男子两月前提前进湘廊,为参加秋闱,夜冷寂寞时,去了湘廊最大的妓院之一飘香院寻乐。
男子一眼相中身姿妖娆面貌清润的女子,便日日光顾,说尽了甜言蜜语。
读书之人吟风弄月实乃常事,在女子听来,就是与她私定了终身,让男子为其赎身,脱离飘香院这个苦海,便与男子双宿双飞。
男子正在兴头上,随口应了下来。
一月过去,男子新鲜劲儿没了,考期渐近,就没再光顾飘香院,也就没有去找这个女子。
考试过后男子都已经忘记这么个人,女子不知从哪儿找到男子的住址,从而找上了门。
冬青听闻男子提及飘香院,不由得脚步一顿,当初刘婆子就打算将她卖去飘香院。
看着门前趴在地上的女子,冬青轻蹙眉头,觉得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
瑾瑜虽然信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看着这么多大男人嘲笑一个女子,还是眉心皱紧。
却又不好上前,上前没有合适的说辞,而且看这个青楼女子好像很容易当真,搭手把她从窘迫中解救出来,他怕日后被缠上的是自己。
他没法像现在这个男子一样拉下脸说这种践踏人权的话,只怕更不容易甩掉。
或许这样也好,吃一堑长一智,此番过后,这女子大概就会明白,花钱去嫖妓的男人,口中吐出来的话信不得。
冬青却猛然想起,这个女子,竟是当初与她一同在刘婆子马车上,给她喂了水的那个姑娘。
她装疯卖傻被卖到了清水沟,而那个姑娘被卖进了飘香院,至今,她也不晓得一面之缘的这个姑娘叫什么名字。
比之当初灵动天真的模样,如今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只可惜双目呆板,再无灵动。
冬青忍不住上前,将摔在地上的女子拉起来,视线冷冷扫过四周哄笑的男子。
那些哄笑却真的弱了下去,各自散开,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为何。
瑾瑜无奈,一个不留神,冬青就上前把女子拉了起来,他也不能置身事外,只得上前站在一旁。
女子神情恍惚,被冬青拉起来,只是喃喃道:“多谢姑娘……”
而后脸色更白,甚至有些站立不稳。
瑾瑜眼尖,看到女子长裙前面湿了一片,桃色透着暗红。
“这是怎么回事?”
瑾瑜询问冬青,他想到某些不好的东西,客店门前并无水迹,女子的裙子为何会湿?总不能是女子摔一跤摔得尿裤子了。
冬青顺着瑾瑜所指看去,心下一惊,看向女子,“你是不是怀有身孕?”
女子点点头,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冬青身上,女子比冬青高出一截,冬青扶得有些吃力。
瑾瑜暂时管不上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他再不搭手,冬青恨不得都要倒地上去了。
“瑾郎,我们扶她去看看大夫吧。”
瑾瑜欲言又止,冬青平时十分理智,今日竟主动揽麻烦上身。
不过确实,若是把不管不顾,把这个女子扔在这里,可能会出人命。
没看见也就罢了,他们不是圣人,没法普度众生,但看见还弃之不顾有些说不过去。
冬青仿佛会读心,道:“她当日与我一同捆在刘婆子的马车上,我当时冻伤风寒严重,她对我有看顾之恩。”
“虽然她是娼妓,却并无伤天害理,我们帮她一次。”
冬青还担心瑾瑜看不起贱籍,不愿与之扯上一丝关系,忙设法说服。
瑾瑜自然不会看不起贱籍,若是自己自甘堕落他没话说,但这女子是身不由己,才会辗转落成贱籍的境地。
当即搭手把女子送到就近的医馆,让大夫先给她保住性命。
大夫号了脉,直摇头叹息。
瑾瑜吓了一跳,“怎么了?难道她没救了?”
如果就这般死了,那也太惨了,而且他们送医时死的,这个女子的老鸨肯定会讹他们一大笔钱,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一事未成。
大夫莫名其妙看了瑾瑜一眼,“她不会死,但身孕只怕是保不住了,我抓几服药,还好身孕只有两月余,流净了就好。”
瑾瑜这才松口气,只要大人不死就行,这孩子若是来到世上,也是白遭罪。
毕竟没有亲爹,母亲还是个娼妓贱籍,怎么看都前途无亮。
大夫起身抓药,又道:“恕我多嘴问一句,这病患……不是正经人家的姑娘吧?”
冬青点头,“不瞒大夫,我们在路上看到她的,不是良家妇女。”
大夫又摇头,“啧……我就说,怀的孩子如此容易就掉了,她至少连续服用了数年的避子汤药。”
瑾瑜与冬青对视一眼,没有开口。
他听闻风尘女子为了生意,会长期食用水银之类有毒物质避孕,很可能导致终身不孕。
领了大夫抓的药,老大夫与瑾瑜大眼瞪小眼,这女子自然是不能留在医馆的,现在已经接近天黑,他要关门了。
冬青招呼瑾瑜,“瑾郎,帮我一把,我们把她带回客店吧,再要一间房就是,等她醒了,我们把药给她,她就会离开的。”
“也成。”
为了让冬青省力,瑾瑜将这女子横抱回了客店,又要一间房,把女子放到床上。
冬青找伙计熬着药,烧了热水,把瑾瑜推出门去,“你先回屋,我帮她处理好就过来。”
瑾瑜怕累着冬青,本想说帮忙,但想想这种事他实在不好帮忙,只能委屈冬青一下了。
女子只是昏睡一会儿,冬青正打算帮她清洗就醒了过来,满面凄凄惨惨。
“你醒了?不记得我么?渴吗?要不要先喝点水?”
女子看了冬青片刻,有些不确定,“你是……当年在刘婆子马车上昏迷的姐姐?”
第61章 揭榜
61
见女子认出自己,冬青竟生出些欣慰,“嗯,就是我,当时形势所迫,未来得及感谢你,还不知你的名讳。”
女子强颜欢笑,扯了扯嘴角,“我本名陶小圆,入飘香院,安妈妈给所人都取了艺名,唤我非烟。”
“那我便叫你小圆吧。”冬青未向小圆询问今日的事,看小圆本就已经伤心欲绝,她不会去揭人伤疤。
“大夫说……你的身孕没办法保住,不过好在堪堪两月余,按时喝药,流干净就会无事,我给你备了月事要用的东西。”
冬青把大夫的话转达给小圆,只看小圆强撑的面色迅速黯然下去,下意识抚上自己的腹部。
“我早该料到,若那人心系于我,又怎会将留在飘香院一月有余不管不顾?不过是我自作多情而已,这孩子……没了也罢……”
若生而无情,无软肋便无处受伤。
可她是个人,不可能没有七情六欲。
自被卖进飘香院,就被逼着学习抚琴练习舞技,只为取悦那些脑满肠肥满面淫光的嫖客。
在旁人眼里,她是玩物,那些男人只是为了寻欢作乐,可以随意玩弄拂袖走人。
整日面对的,只有丑陋而让人作呕的欲望。
她何尝不想生来衣食富足,人生悠然惬意,得一人心,且共携手,白首不离?
本以为那个男子是不一样的,生得一表人才,言语风趣,谈吐不俗,对她百般疼爱。
她想从飘香院赎得自由身,为他生儿育女,洗手作羹。
而男子也答应下来,说会为她赎身,从此在地共为连理枝,长相厮守。
这一等,就等了一月,男子渺无音讯。
为了这个男子,她拒绝接客,受尽折磨屈辱。
飘香院的龟公对付不愿接客的妓女,方法花样百出,不让你睡觉,在耻处涂抹鱼腥,四肢大开赤裸捆绑,与猫共处一室。
从内到外,摧毁一个人的意志尊严,让其彻底沦为赚钱的工具。
她挨了一个月,只想与男子当面问清楚,只要男子一句肯定的话语,她便不觉得委屈。
只可惜,心里那一丝希望终究破灭,天黑地暗。
冬青知道小圆的悲惨,这世上,还有千千万如小圆一般的可怜人,可除了一腔怜悯,她无可奈何。
冬青低头掩去负面的情绪,将水盆放到凳子上,打湿毛巾,要给小圆洗身子。
“来把身上清洗干净了,暂时换上我的衣裳,虽然可能会小了些,但聊胜于无。”
小圆抬手制止冬青的动作,“我自己来吧,莫要脏了姑娘的手。近些日子身子骨弱是弱了点,倒还还不至于无法动弹。”
那只握住冬青的手,看得出骨架纤长,却毫无美感可言,瘦得皮包骨头,手背上爬满弯弯曲曲的青筋。
若非肌肤白皙,竟如同八十老妪那般苍老。
看上去充满病态,冬青却感觉到力气不小,且小圆神态坚决,便只能放下手中的毛巾,起身走出门去。
又觉得有些不放心,回头叮嘱道:“我就在门口,你若有事,或是体力不支,大声唤我,我就进来。”
小圆点头,问道:“我还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冬青一拍脑门,“是我疏忽了,我姓陈,名为冬青,唤我冬青就可。”
“嗯。”
冬青看小圆在解腰带,就把门带上,靠在墙边舒了口气。
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儿,若当初她未装疯卖傻,一路被卖进飘香院,是不是现在也跟小圆一个模样?
脆弱如斯,每日活在绝望中无法抽身,见到一丝暖意便全心慕恋。
如此说来,当初的她又何尝不是?那一丝丝儿温暖,从骨头缝里,慢慢渗透到心里。
幸而她装疯卖傻脱离妓院。
幸而翠枝搭话将她买回李家。
幸而,她遇到的人,是瑾瑜。
至少,瑾瑜从未骗过她,说将她放在心上,就真的一直放在心上。
尊重她,支持她,从未因为她是用银钱买回来的婢女而轻贱她。
在门边站了一刻,一直侧耳倾听屋内的动静。
冬青怕小圆被那男子羞辱,又流了孩子,悲痛欲绝心如死灰,做出什么寻短见的举动。
不过还好,屋内一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应该是小圆在清洗身子,并未寻死。
又过一刻,屋内水声停住,不一会儿门从里面打开,小圆已经处理干净,穿了冬青的衣裳出来。
洗去脂粉的小圆虽然面色更加惨白,却显得精神不少,多了一分自然,不再如同一纸画像。
“冬青姑娘,多谢你伸与援手,可我实在无以为报。”
“不用客气,我既然选择扶你一把,就不打算要什么报酬。”
冬青上下打量着小圆,她的衣裳穿在小圆身上显得有些短,特别是袖子和裙角,感觉悬空空的升在半空。
好在宽窄还算合适,虽然有些别扭,却也不至于太难看。
冬青让小圆好生卧床休息,与瑾瑜一起把水倒了,再拿来一盘点心。
“你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药快好了,喝了药睡一觉,什么事明日再作计较。”
小圆把冬青递过来的点心接在手里,张嘴咬了一口,感觉胸口一热。
那热迅速蔓延到头顶,灼伤了眼眶,视线一瞬模糊,手里缺了一口的点心都多了层层重影。
来不及制止,泪水就从滚落而出。
忙背过身去,抬手擦拭微凉的泪痕。
要忍着不哭,至少不要当着冬青的面儿哭,冬青好心带她看了大夫,还细心给她熬药,她一个妓女,对着冬青哭平白给人带来晦气。
小圆的作态,让冬青仿佛看到了自己。
曾经的她,也是这般自贱,满心卑微,小心翼翼怕犯了忌讳而惹得别人不高兴。
倾身过去,轻轻揽住小圆的肩,一下一下,轻抚着小圆单薄的身躯,好似想为她抚平这些年摸爬滚打得来的满身疮痍。
“想哭就哭吧,不用忍着,我不怕晦气,晦气过来赶走就是。”
小圆本就极力忍耐这无处宣泄的情绪,被冬青一说,终于泪如决堤之水,伏在冬青肩头哭了个痛快。
瑾瑜端着药碗推门而入,入眼的是冬青怀抱小圆,虽然身型大小不如小圆,却气场全开,安抚着哭得一抽一抽的小圆。
看小圆哭得差不多,瑾瑜伸手探了探药碗温度,“别哭了,先喝药,不然一会儿凉了不见效。”
小圆这才从冬青肩上直起身来,眼睛红红的。
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将手里那半块点心塞进嘴里,抬起药碗一口喝光。
哪怕药汁苦如黄连,小圆也未皱一下眉头。
这苦,及不上这些年的万分之一,她已经麻木了。
让小圆睡下,看小圆也不像会寻短见,冬青拉着瑾瑜的衣袖,两人出得门去。
回到二人的房间,瑾瑜看了看冬青的神色,道:“你打算如何归置陶小圆?”
人心柔软,如果没有接触,哪怕谁人被凌迟了也没用太多感触。
可若接触得多,便没办法无动于衷再让其人回到苦海之中。
冬青也正在烦恼此事,一时没有什么定论,“我也不知道,小圆她……或许因为当初与我在一辆马车上,还给我喂了水,我面对她时总有说不上来的感觉。”
“是不是觉得小圆遭的这些苦,你感同身受?想着小圆无法赎身,将再回到那暗无天日的生活中,你就十分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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