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恪发出一声模糊的鼻音,他的头发已经有点散乱。
“喂,醒醒好么?”阮沅苦笑,又拿手轻轻去拍他的脸颊,“要不要喝点醒酒汤?”
她的话还没说完,宗恪翻过身来胳膊一揽,竟把她也压在软垫上!
阮沅心中一慌!
沉重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酒味儿熏得她头晕,宗恪依然闭着眼睛,他紧紧抱着她,把嘴唇贴着她的脖颈……
阮沅脑子一片空白!
她知道自己该用力推开他,却不知为何,没有这么做。
屋子里,静得只能听见喘息。
男人把她抱得那么紧,就好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
“陪我一会儿,别让我一个人……”他喃喃道。
阮沅只觉得心下慌乱又凄然,本来欲使劲的手臂,终于还是垂落下来。
随便吧,她想,只要他能高兴……
就在这一片混乱中,宗恪偶然睁开眼睛,落入眼帘的是一道刺目的颜色。那晚阮沅穿的正是那件牡丹色的薄衫,暗红色烛光染过她优美的脸颊,眼前这一幕,竟如彩色蜡笔涂抹出的陈旧画面……
有什么,针一样狠狠扎了一下宗恪!
他松开了她。
阮沅回过神来,她怔怔望着宗恪!
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紊乱的呼吸声。
“没关系,我……”
阮沅还想说下去,可宗恪却推开了她,扭过脸。
“……去睡吧。”
阮沅一颤,忽然恍然大悟!
她踉跄起身,哆嗦着扣好已经被解开的衣扣,忍着泪匆匆离去。
宗恪呆呆凝视着烛光,良久,他慢慢弯下腰,将跌倒的酒杯拾起来,放回到酒案上。
回到自己的小院,阮沅站在门口,怔怔望着院墙边。那儿有一排色泽凄艳的天竺葵,气候变冷,天竺葵已经枯萎了。
阮沅咬着嘴唇,胸口起伏不平。她看了一会儿那些死气沉沉的红叶子,终于低下头,进了屋子。
今晚的事,把她的思绪搅得一团乱,阮沅通宵都没合眼。
她弄不清那一刻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她打算干什么?难道只是想做一根稻草安慰宗恪?又或者她想抛弃尊严、把自己当成表姐的替身?还是她终于坚持不下去,想向这宫里的大氛围妥协了?……
不管她想干什么,最后宗恪那一推,却把她彻底给推醒了。
她小看了宗恪,也小看了她自己,他还没有堕落到对一切都无所谓的程度,她以为他沉浸在混沌之中,但事实上他的脑子依然清明。
如果今晚俩人真的就这样稀里糊涂跨越了这一步,往后,他们的关系只会更加混乱不堪。
阮沅一时间,羞愧难言。
第二天阮沅没去书房,她想不出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宗恪,宗恪也没让人来找她。
第三天,阮沅觉得躲不过去了,只好硬着头皮回到宗恪跟前。
宗恪的态度一如既往,没什么特别的变化,该吩咐她的事也照常吩咐。于是阮沅想,男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样,这点尴尬,在他心里恐怕算不上什么。
俩人谁也没再提那晚上的事,就好像它从未发生过。
但是从那之后,阮沅就再也不穿那件牡丹色的薄衫了。
第三十二章
**人这么多,在阮沅看来真没有必要,更惨的是,这些女人没有别的出路。
虽然宗恪没像中国史书上那些荒淫的皇帝、特地找大批少女来服侍(这家伙对“拓荒”毫无兴致,他喜欢熟女),但只要进了宫,名义上,那就算是他的女人了,就全都盖上了他的戳,就算宗恪不喜欢,她们也无法要求离宫、再嫁别人,因为她们是天子的女人。这就好像宗恪独占着一大箱苹果,吃不完又不肯分给别人,而且这个缺德的家伙,还拿蓝莹莹的签字笔,把每个苹果都签上了他的名字,让人打开箱子就头皮发麻……
这样一来,再没人能动这箱苹果了。
阮沅认为,现代社会至少有选择权,宫里这些女性,才是真正可怜的“剩女”。
别的人,阮沅不敢提,但是阮沅和宗恪提到过那些宫女。她说青菡那几个,年纪也不小了,又没有受过宠爱,为什么不放出去,让她们自谋幸福出路呢?
宗恪的回答是,不是他不肯放她们,而是她们都不肯走。
“奇怪,为什么不肯走?”阮沅说,“这宫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干吗非要呆在这儿终老?”
宗恪好像不太想回答她的问题,不过阮沅一直盯着他,意志坚定等待他回应。
“她们是从小就跟随皇后的。”宗恪最后说,“几岁就进宫,当年一直守在萦玉身边,现在虽然她不在了,她们也不肯走。真要强行遣散,反而会让她们流离失所。”
这回答,让阮沅不禁黯然,原来厉婷婷还在这皇宫里,留下了这么多忠实的朋友。
也难怪,青菡要这么照顾自己。
刚进这宫里来,虽然被硬塞了一堆资料在脑子里,阮沅在这陌生的地方仍然是孤立无援,这是一台运作了很久、自成一体的机器,她这颗外来的螺丝钉想顺利拧进去,可不是容易的事情。
这时候,青菡就会来帮她,指点她宫里各色不成文的规矩,告诉她怎么才能顺利办好需要办的事情,也提醒她,哪些人是不能轻易得罪的,还有哪些人是总管凌铁的耳目,在他们面前说话得多当心,凌铁最讨厌人越规矩。
她甚至还给阮沅送来自己那边的菜,青菡在这宫里多年,又是一等女官,多少还有些势力,这样,阮沅就再不用跟着吃没油盐的大锅饭了,这下,她的最大困扰就解决了。
青菡、沉樱、素馨、紫萱、瑞香、银萝……这几个,都是之前旧齐的宫人,国亡后,就跟随嘉泰公主元萦玉留在了宫中,青菡是她们的头儿。
有的时候,阮沅也会和青菡她们聊起厉婷婷,她把表姐过去的一些琐事说给青菡听,虽然不见得全都能听懂,但这些旧宫人却总是听得津津有味。
“她不想回来,她不承认自己的哥哥,不承认宗恪,心里恨不得过去那个自己不存在。”阮沅叹了口气,“我一和她提,她就发火,舅舅和舅妈如今也不敢劝她,现在,她谁也不要。”
那时候,她们在鱼池边的凉亭闲聊,亭外小径两旁,整齐的绿橘树像护卫一样,被秋风吹得不停耸动。快要下雨了,亭里显得格外幽暗。她们站在凉亭边,谈着厉婷婷,一同神情惆怅地望着鱼池。头阵雨很快打下来,水波的银光一圈套着一圈,发出沙沙声响。阮沅斜靠在柱旁,凝视着雨水,忽然想起河里那些结在一起的手帕或白色领巾。青菡手扶着雕花木阑,没再说什么,她美丽的眼睛,失去了平日天真湿润的光泽。
过去的记忆,总是想消散,但却有一些东西会保留下来。
后来,阮沅也能感觉到,宗恪不愿意与青菡打交道,虽然寝宫琐事都是青菡她们几个在打理。他在内心里却不肯去面对皇后的这几个侍女,他好好的对待她们,给予她们应有的地位,却不愿去见她们,有什么事,宁可让泉子去传话。
宗恪对这群宫女们,存有难以捉摸的心结。
另外,虽然萦玉的皇后之位在她去世后已经被废,但宗恪提到她,仍然一口一个“皇后”,而且这些年丝毫没有再立新人的意思,既然他是如此,下面人也就没有将称呼刻意改为“元废后”。
“我和青菡走得近一点,应该不要紧吧?”阮沅有一次问宗恪,“我觉得青菡人不错。”
“她人是不错。”宗恪说,“你和她近一些,没关系,她不是任何一派势力的。”
那是农历九月的傍晚,都城华胤在整个国家靠北的地方,所以天已经冷了,阮沅过来这边时还是七月底,那时候她已经被告知,两边的时间是不同轨的,速度上,现代社会的时间过得更快。
“如果完全不做任何设置,两个宇宙其实是毫无关联的,我们可以去往其中任何一年,两次的去往间隙可以是一天也可以是一百年。就是说,时间轨道是全然无关的。”宗恪说,“不过你放心,宗恒已经在某一点做了固定,现在暂时算是平行了,就是时间速度不一致。”
“怎么不一致?”
“那边大约比这边快三到四倍。”宗恪说,“这边一个月,那边是四个月。”
“老天爷安排得挺妥当嘛。”阮沅点头道,“那边什么都快,一个个恨不得骑着火箭去上班,这边嘛,大家都慢悠悠的,反倒自在了。”
“在这边呆五年,那边就过了二三十年。你不担心你再在这边耽搁下去,会变成木乃伊,和那边的世界磨合不上么?”
“那边的世界永远那么快,我本来就磨合不上。”阮沅无所谓地说,“不然,也不会一直安定不下来。”
“是你眼光太高了。”宗恪懒懒道,“人家都好好的上班工作、结婚生子,偏你这么特殊。”
他这么一说,阮沅不服气了:“我没有特殊啊!是真的干不来,才变成这样的。要是干得来,我何苦不随大流呢?乐得轻松呢!我和大家都不一样。”
宗恪摇摇头:“错在你。普通人在靠稀释的糖水苟活,你却要求比蜜还甜的东西。”
阮沅心里不悦,她埋头公文,半晌,才嘟囔道:“你不也一样嘛。”
宗恪看了她一眼,没做声。
秋风把窗子吹得砰砰作响,阮沅走过去,关上窗户。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看不见的角落里,有一只秋虫在做最后的凄鸣,虫语唱得韵律跌宕,断断续续的叫声并不烦人。
泉子不在,今日他休息,当值的莲子又被宗恪派去有别的公干,所以顶替他的是阮沅。
一整个白天,宗恪都在看公文,偶尔做些批复,每一份公文阮沅也都看过,这情景常常让阮沅产生错觉:她觉得这儿就是一间两人的自习教室。
最开始,阮沅看得相当艰难,她不熟悉这种语言,速度比四级阅读快不了多少,而且俩手没地方放,总想摸鼠标调整格式。后来时间长了,也就慢慢习惯了。
安静的空间里,宗恪突然重重哼了一声。
阮沅抬头,他正把一份奏章摔过来:“拟个回复。”
宗恪的语气很不好,阮沅没敢多嘴,赶紧拿过那份奏章仔细一看,原来又有官员来劝宗恪立后。再看看署名,是朝中有资格的元老。
阮沅不敢怠慢,拿了笔,按照宗恪的吩咐拟了回复,宗恪的口气相当差,就差没开口骂人家了,按照他的说法,这是皇帝自己的事情,现在没有皇后,**也照样井井有条,那些使劲儿在这件事上刺他的人到底居心何在?是不是想借着立后的东风往上爬呢?**的裙带之风往往是祸国殃民的根源,宜妃的事儿尚且历历在目,难道他们这么快就忘了?聪明的人,最好不要在这种事上乱插嘴。
阮沅一声不响地听着,宜妃是先帝的宠妃,后来谋害太子犯了大罪,连带儿子也倒了霉。她明白,立后之事,是宗恪不能碰的心结,如果有人敢斗胆上前冒犯,那就一定会遭到他的讨伐。
这份奏章处理完毕,宗恪阴沉着脸,好半天没出声。
阮沅也不敢说什么,她再傻再没自觉性,也知道宗恪此时就是个定时炸弹,所以她只能埋头装作看公文的样子,尽量不引起他的注意。
“你为什么不说话?”宗恪突然说。
阮沅心里叹了口气,这个吵架大王,又开始了——他的袍子上何必绣龙呢?正经该像日本那些暴走族头目,用大红颜色写上“喧哗上等”四个字。(“喧哗上等”,意即吵架一流)
“这件事上,我恐怕没有发言的资格。”阮沅谨慎地回答。
宗恪哼了一声:“其实你心里,还是同意他的看法吧?”
阮沅苦笑:“你知道你这叫什么?你这是在诛心。”
“也就是说,你站在我这边,支持我?”宗恪盯着她。
“我的意思是,我在这种事情上一发言就不公正,我有好感造成的偏向啊。”阮沅说完,又马上摆手道,“别误会啊!我对当皇后全无兴趣。”
宗恪哼了一声,没理她,他此刻情绪实在坏透。
“宗恪,人家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提这个事情,也是因为看见你情绪不好嘛。”
阮沅看见宗恪没有暴怒,也没有制止她的意思,于是大着胆子说下去:“这就好像,你伤了手指,却不去处理,总是暴露着血淋淋的伤口,你这样子旁人看着,心里肯定会不舒服,自然希望帮你贴上邦迪。”
“嗯,你说得没错。”宗恪硬邦邦地说,“可是不好意思,我对邦迪过敏!”
阮沅苦恼地挠挠头发,鼓足勇气说:“……那,其实我、我觉得我吧,应该是无纺布、防过敏的那一款。”
“我怕我贴上你这块邦迪,更会得破伤风!”
阮沅笑起来。
直到此时,宗恪的表情才算多少有点缓和。
“唉,忠言逆耳。”阮沅摇头道,“忠臣是最讨人嫌的,说话难听,自以为正确,于是不停重复正确的废话——所以宗恪你放心好了,我保证不是忠臣!”
她这种新奇论调,倒把本来板着脸的宗恪给逗乐了!
“你做得了大臣么你?”他故意道,“你能位列朝班、手持朝笏?”
“我也不稀罕做大臣。”阮沅哼哼道,“我要做狐狸精!妲己那样的!”
宗恪也不看她,只懒懒道,“我算是知道了,你最大的本事,就是吹牛皮!”
“……”
“不过,忠臣讨人嫌倒是真的。”
寂静的夜里,远远传来不太清晰的金属敲击声,那是屋檐下挂着的什么东西被风吹动,越过他们断断续续的交谈,清沥沥传入耳内,让人想起惨白月光下,贴着肩头的冰冷锦衾。
“是什么?”阮沅问。
“檐铁。”宗恪说,“就是铁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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