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打扰到你们吧?”冯淑嘉一脸歉意,言不由衷地说道,“要不,我这就离开?”
萧稷看着冯淑嘉水汪汪的眼底的那抹紧张,不自觉地就扬起了唇,笑道:“没有。是居士特意让我来请你过去的。”
下一刻,就见眼前的小姑娘杏眼圆睁,满脸的不可置信和惊喜欲泣,失态地伸手抓住他的衣袖,口中喃喃道:“真的?真的是居士让你来请过过去的?”
小姑娘主动来攀他的袖子,萧稷心里原本熨帖极了,就如那路旁迎风绽放的春花,然而一想到眼前人的失态不是因为他,而是为了荔山居士,那朵刚刚开到一半的花儿,顿时又枯萎凋谢枝头……
低头看到冯淑嘉满脸的惊喜和期待,萧稷到底不忍心她失望,重新扬起唇角,道:“是的。”
然而这笑意多少有些勉强。
可惜面前的小姑娘非但没有看出来,反而因为他的这句话,激动地丢开他的袖子,双手掩面,杏眸里盛满了一汪水,似乎稍一眨眼,就会落下来一般。
可见是激动得难以自已了。
萧稷顿时觉得心情愈发地不好了。
“你,别哭了……”萧稷忍着心酸,好心安慰道。
谁知他不安慰还好,一安慰,小姑娘那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落了下来,嘤嘤嘤。
然而嘴角却是高高地扬起。
萧稷觉得自己这纯属是自找的,却到底不忍也不愿意冯淑嘉的失态被别人看去了——尤其是惹哭冯淑嘉的荔山居士,哼!
萧稷上前一步,挡在风口,免得春风吹干泪痕,伤了小姑娘娇嫩的肌肤,也暗戳戳地挡住了荔山居士看过来的视线。
小院的藤萝架下,荔山居士看着萧稷这番体贴爱护,看着两个几乎挨在一处的人儿,点点头,嗯,他果然没有看错!
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年不钟情呐!
等到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冯淑嘉拿帕子擦干了泪痕,沙哑着声音低语:“抱歉,方才我失态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即便是再见到荔山居士,还有幸得居士的主动相邀,让她高兴激动得无以复加,可那也不该在一个外人面前嘤嘤啜泣啊……
重生之后,除了父母家人,她从未在别人面前哭过,不论是难过至极,惶惑不安,还是激动欢喜。
面前的人,在方才开口劝慰她的那一瞬间,似乎一下子打开了她心里紧锁的城门,让她再也压抑不住里头堆积的委屈和欢悦,失去了以往的自制,任由眼泪落了下来,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或许,是因为和眼前的人越来越熟悉了吧。
也或许,是因为眼前的人自打出现起就一直沉稳若定,自觉或是不自觉地帮她分担那些坎坷荆棘,让她在不知不觉间,就从心底信服他,甚是是开始想要依赖他……
冯淑嘉心里一惊,暗暗地指甲掐了掐自己的手心。
她怎么会这么轻忽惫懒,差点就对这样一个神秘莫测的人深信不疑,甚至是将心里的秘事泄露。
他,究竟有怎么样的魔力,让人在不知不觉间迷失……
萧稷看着眼前才刚到他胸口的小姑娘,见她脸上的柔弱突然一扫而空,继之的是一如既往的温婉端庄又客气冷静,总觉得自己方才伤心之际,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第二百九十三章 承春
荔山居士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小姑娘,身量修长苗条,比同龄的女子高出许多,所以方才远远地一看,他才会误以为对方已经及笄了;杏眼如水,桃腮绯红,柳眉弯弯,五官细看来柔美娇艳,然而长在一块,却无端生出一股子飒爽英姿来,放在女孩子堆里,未必是最绝色的一个,却让人一眼就能够认出啦。
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荔山居士吃惊的是眼前的女孩子身上那股子超出年龄的内敛和沉稳,恍若是一个历经半世浮沉的中年人一般,就是站在历经灭族之祸,肩负再起重责的萧稷身边,也毫不逊色。
怪不得,萧稷会对她另眼相看,呵护有加。
荔山居士想,即便是没有武安侯的恩情在前,只要两人有缘得见,只怕萧稷也会被眼前的少女独特的风姿神韵所吸引吧。
荔山居士在那厢细细地打量冯淑嘉,冯淑嘉也悄悄地打量着他。
三年未见,哦,不,应该说是一世未见了,眼前站着的大名鼎鼎的荔山居士,正是人们所以为的那样风姿飘逸神情超然,似乎下一刻就要羽化飞升而去一般。
然而冯淑嘉很清楚,这不过是他装出来骗世人的表象,真正的荔山居士,其实人后有些像老顽童。
当然了,老顽童也不过是荔山居士刻意做出来的模样,似乎唯有如此疯疯癫癫的,他才能在这个世间安存一般。
冯淑嘉想,其实荔山居士和身边的这位君公子还真是相似,一样的神秘莫测,哪怕她前世得他庇佑多年,能够有缘得见众人见不到的一面,可是也未曾真正走进荔山居士心底,看清楚他真正的模样。
一如现在的她。
冯淑嘉忆起前世,慨叹今生,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然而一旁的萧稷见这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个深情赞赏而探究,一个深情神往又神伤,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多余的人一般,顿时不乐意了。
“居士不是要看冯姑娘仿作《荔枝图》吗,是在这院中,还是去书房里描摹?”萧稷出声打断二人的沉思。
方才过来的路上,萧稷就已经和冯淑嘉事先打过招呼,是以她此时闻言并不惊讶。
当然了,萧稷也不敢明说自己早就“偷窥”过她月下赏《荔枝图》一事,只说是从别人哪里听说来的,说是她前年给白氏祝寿的那幅《荔枝图》和原作极为相似,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冯淑嘉当初作《荔枝图》时,并未想过隐瞒别人,或许潜意识里还有些盼望消息能散出去,被荔山居士得闻,能有机缘再见前世的恩人。
所以此时听萧稷这么说,冯淑嘉并没有多想。
“在居士面前,小女子怎敢卖弄。”冯淑嘉照常理谦虚一二。
虽然她记得荔山居士的深情厚恩,但荔山居士此生却是第一次见她,她要是表现得太过于随意亲近,只怕会惹人生疑。
荔山居士爽然笑道:“冯姑娘谦虚了。里面请。”
院子里虽然有石桌石凳,然而本就是为了闲暇休憩而设,并不适合作画。既然萧稷说冯淑嘉画技了得,那他倒真的想瞧一瞧对方真正的实力。
进了门,扑面而来的是熟悉的陈设,只不过今生少了她的打理,显得有些杂乱,灰扑扑的。
冯淑嘉克制住自己下意识想要去清扫打理的冲动,装作第一次上门拜访的模样,由着荔山居士介绍引路,又拿出笔墨纸砚。
荔山居士本想招来书童磨墨,却被萧稷拦住了。
“就不劳烦居士劳碌安排了。”萧稷笑得坦然,“就由在下代为磨墨吧。能亲自参与天下第一仿作《荔枝图》的绘制,在下与有荣焉!”
天下第一仿作?
冯淑嘉讶然抬头望向萧稷,这夸得也太直白过分了一些吧。
荔山居士是过来人,将萧稷的这点亲近佳人的心思看得清楚明白,当然不会从中捣乱。
冯淑嘉不知萧稷身份尊贵,又早就托他做过不少的要事,此时当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见荔山居士点头应下,便凝神静思,沉稳落笔。
荔山居士在一旁闲坐喝茶等待,两个人配合得宜,不由地笑着摇摇头,少年儿女啊,青春少艾,柔情缱绻,真好!
先时刚落笔时,想着有荔山居士这个前世的老师在,冯淑嘉一来紧张,二来就像是所有的学生都想在老师面前证明自己一样,落笔难免慎之又慎,然而画着画着,她就渐渐地忘了此生身在何处,完全沉浸在以往作画的心境里,笔随心走,流畅自然,渐入化境。
墨色渐渐地在宣纸上晕染开来。
荔山居士也由一开始漫不经心地瞥上一眼,到渐渐地坐直了身子认真观看,再到不由自主地起身走到书案前,不错过一笔一画。
最后一笔收住,冯淑嘉轻舒一口气,搁笔,从衣袖间拿出一枚印章,自己打开案上的印泥,蘸上,用印。
画作下方,一枚小巧的方印殷红,上有篆书的“承春”二字。
这是当初荔山居士给她起的号,意在开解她忘却前尘,如那春起万物一般重获新生。
既然今日特地入山来寻荔山居士,这些细节冯淑嘉当然早就准备好了。
果然,荔山居士见冯淑嘉仿作竟然还当着原作者的面用印,顿生好奇,待看清楚上头的“承春”二字时,沉吟片刻,捻须点头称赞道:“‘芍药承春宠,何曾羡牡丹’,好,好,此号极妙!”
冯淑嘉一怔,明明前世荔山居士给她取这个别号时,和芍药牡丹什么的半点关系都没有,他只是指着初春荔山上一派欣欣向荣的美景道:
“你看看这世间的万物,经冬凋零破败之后,一遇春风,便又荣华再发,生气无限。这就和我们人是一样的。人生之路,难免挫折坎坷,偶尔荆棘遍布,但是,只要迈过了那道坎儿,接下来的就是新生!”
冯淑嘉嘴巴微张,惊讶又怔怔地看向荔山居士,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第二百九十四章 两难
荔山居士却不知冯淑嘉这番心中暗涌,上前认真地品鉴《荔枝图》:“布局疏朗,用墨浓淡得宜,荔枝之形纤巧毕现,不错!不错!”
别人得荔山居士这番夸赞,只怕会欢喜极了,可是冯淑嘉却知道荔山居士只说形似,不谈神韵,是在隐晦地提点她作画匠气太浓,缺乏天然之灵气。
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这两年她虽然不时地练笔找回了曾经的画技,却在现实的重压之下,始终都无法做到荔山居士所说的“忘尽俗事,沉浸境中”,因此笔下之画能够尽得其形,却总是不够传神。
“多谢居士夸赞。”冯淑嘉致谢,然而脸上的喜意怎么都显得勉强,等到她回头再看向桌上的那幅仿作《荔枝图》时,面上勉强之意便更深了。
荔山居士诧异,不明白冯淑嘉这是对他的评价不满意,还是因为自己的那番评价,对于她自己的画作有所不满。
不过,十二岁的女孩子就能够有这般心境和笔力,已实属上佳。
毕竟是初次见面的人,荔山居士就算是觉得这个小姑娘还不错,甚至是很不错,比很多书画不错的读书人下笔还要有神,却也不会因此就对她用太多的心思。
就算是这次的会面品画,他也多是看在萧稷极力推荐的面子上。
荔山居士起身离开书案。
冯淑嘉虽然能够理解荔山居士如此对待一个“陌生人”的举动,但是作为一个“老熟人”,她心里上却觉得委屈心伤,面上难免就流露出一丝来。
萧稷在旁边看得心里酸酸的,为自己心酸,也为冯淑嘉心酸。
应酬完毕,荔山居士无意留客,端茶自饮。
冯淑嘉前世和荔山居士相熟十数年,对于他的习惯了解甚深,见他端起茶杯饮茶,就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了。
即便是再不舍,冯淑嘉也只能有眼色地开口告辞,临别之前,也没有忘记提醒荔山居士:“今日寿阳公主和贞慧郡主来荔山结社作诗,要一较高下。她两人相争已久,积怨已深,此番寿阳公主时隔大半年才又出面迎战,只怕战况激烈……到时候,胜负难定,怕会来打扰居士出面评判。”
前世就有过这样的事情,其中一次还是她和荔山居士一起躲开的。
荔山居士抬头讶然,冯淑嘉这是特意提醒他,怕他到时候会陷在两方之间左右为难,谁都不好得罪吗?
毕竟,不论是隆庆帝,还是汾阳王,都不是他一介隐者所能够开罪的。
荔山居士觉得冯淑嘉这善意来得有些突然,也太真切了一些。因着这点善意,他开口多问了一句:“不知冯姑娘作画师承何人?”
冯淑嘉一喜,连忙答道:“家母极为喜爱居士的画作,小女从小耳濡目染,看得多了,临摹得多了,就粗粗通晓一些。”
说罢,见荔山居士面上的温和,她忍不住多加了一句:“非要论说师承的话,那小女算是师承居士您!”
只不过是前世的师承……不知今生是否有缘再续师徒缘分。
冯淑嘉目露期待。
荔山居士却不知道冯淑嘉的这番小心思,闻言捻须笑道:“这么说的话,似乎也不错,哈哈……”
却没有顺势收徒的意思。
冯淑嘉垂下眼睑,难掩失望。
一直跟木头似的杵在一旁的萧稷,更是失望不已。
没想到荔山居士一出现,他在冯淑嘉面前就没有任何存在感了。真不知道自己当初一时生出来的引荐冯淑嘉的想法,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
知道荔山居士只怕是还有话要和萧稷说,冯淑嘉只能起身告辞。
荔山居士并不挽留,却看在萧稷亲自相送的份上,也起身将冯淑嘉送出了小院。
远远地离开了山居,从树上解下马缰绳,冯淑嘉回头再看一眼,轻吐一口气,劝慰自己,已经见到了荔山居士,甚至还当着他的面作了幅《荔枝图》让他品鉴,得了他的夸赞,这已经是极好了。
至少,比她预期的要好得多了。
甚至,比前世她和荔山居士的接触相处也要顺利得多了。
冯淑嘉心情慢慢地好起来,对着前来送别的萧稷屈膝诚恳谢道:“多谢君公子替我引荐,否则,只怕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有机会见一见传闻中的世之大儒呢!”
冯淑嘉只是激动,并不傻,明白若非有人引荐,她是没有机会这么顺利地见到荔山居士,还能够得他客气相待的,虽然直到现在她也没有想明白,前世荔山居士为何会对她那么好。
由此可见,荔山居士和眼前这个人的渊源,只怕极深,远不是他方才所说的偶然相遇的缘分那么简单。
不过,既然两人都有意隐瞒,那冯淑嘉也开口不揭破萧稷的“谎言”。
见面前的小姑娘温温柔柔地向自己致谢,萧稷只觉得心里一直积压的郁郁之气顿时都消散了,笑应道:“冯姑娘无需和在下如此客气。”
神色温柔,声音低沉。
冯淑嘉觉得今天的萧稷有些特别,特别地温柔、细致,让她不知该如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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