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嬷嬷是母亲的乳娘,说是乳娘,其实不过是外祖母早逝后,帮着照看过年幼的母亲一段时间。
外祖父是个穷困潦倒的秀才,连外祖母去世都只能一副薄棺了事,哪里还有富余的银钱给母亲请乳娘。
后来父亲凭借军功一路升迁,生活渐地有了起色,母亲感念旧恩,便将牛嬷嬷和腊梅母女俩接到府中来作伴。
那时候,牛嬷嬷的丈夫和长子已经死于战乱,她和腊梅孤儿寡母的生活极为艰难,正需要一个托身庇护之所。可是又不愿意白受母亲的恩情照顾,母女两人便坚持卖身为奴,忠心耿耿地跟着母亲。
前世牛嬷嬷因为早年生活艰辛,熬坏了身子,在武安侯府倒台之前就离世了,倒少了后来的苦难。
“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伤口还疼得厉害?”牛嬷嬷见冯淑嘉眼角泛红,忙上前关切道,“早些时候奴婢去府外帮夫人办事去了,回来时就赶上了晚饭。服侍夫人用过晚饭,这才有功夫来探望姑娘。”
语气里的关怀担心,一如前世。
冯淑嘉摇摇头,努力止住鼻尖的酸意,强笑道:“这会儿已经不疼了,嬷嬷不用担心。”
牛嬷嬷惊异一下,欣慰地笑道:“腊梅那丫头说姑娘摔了一跤,人倒是变了许多,奴婢还不信,如今一看,果然是懂事许多,都知道安慰人了。”
牛嬷嬷于白氏有恩,很得白氏敬重,在武安侯府地位超然,不像是婢仆,倒有些像远房来养老的长辈,和善不争又处处体贴仔细。
冯淑嘉便红了面颊。
屋子里的人都以为她是害羞,殊不知她其实是激动欢喜。
这一世重来得正是时候,大家都还陪在她的身边,生动鲜活,说说笑笑。
多好啊!
“夫人怕小世子打扰姑娘休息,特意吩咐了来接小世子回去。”牛嬷嬷解释来意,又叮嘱冯淑嘉,“脚踝可是个紧要处,姑娘千万莫要大意。”
冯淑嘉点点头,谢过了牛嬷嬷关心。
她当然想留冯援在芷荷院,但是考虑到自己被夹板固定的脚踝,还有冯援小小的年纪夜间正需要照顾,只能忍痛放弃了。
她已经回来了,一切都还来得及,姐弟间亲近并不急在这一时!
这一次,她要稳稳的,一步一步,稳步前行!
何妈妈得了示下,便上前去抱冯援。
“姐姐!姐姐!”冯援却只是抱着冯淑嘉的胳膊不丢,嘟着小嘴表达不满。
何妈妈无奈,向牛嬷嬷求救:“小世子今日特别黏姑娘,怎么都不愿意和姑娘分开。”
牛嬷嬷含笑道:“小孩子嘛,虽然不会说,但是心里都明白着呢!姑娘待小世子好,小世子自然乐意和姑娘亲近。”
府里的下人大多认为姑娘不喜欢小世子,那其实不过她们不了解详情罢了。
牛嬷嬷不过是随口一说,何妈妈却红了脸。
怎么今天一个两个都来暗提点她,一时的好就代表一世的好了吗?她倒要等着看!
牛嬷嬷已经在劝说冯援了:“小世子,姑娘的脚踝扭伤了,你留下来的话,姑娘还要费心照顾你,伤患怎么能快快恢复呢?你难道不关心姐姐了吗?”
冯援虽然年纪小,会说的话还很少,但是天生聪慧,早早地就懂事了,听牛嬷嬷这么说,他顿时露出犹豫挣扎的神色来,看看冯淑嘉,又看看牛嬷嬷,最终松开了手,怏怏不乐地任由何妈妈将他抱了起来。
“小世子真乖巧懂事!”牛嬷嬷笑赞一句。
“来!来!来!”冯援窝在何妈妈怀里,指着冯淑嘉一叠声急道。
众人莫名其妙。
冯淑嘉却笑着点头:“好,明天再来玩。”
能再来一次,有机会亲近弥补幼弟,她求之不得。
第十三章 打探
人散之后,芷荷院恢复宁静。
深秋夜凉,就连天上的星子似乎也一眨一眨的,闪着寒光。
采露送完牛嬷嬷等人,从外头进来,笑道:“这天儿说凉就凉了,奴婢给姑娘换一床厚实的被子。”
说着话,转身从六扇大柜里抱出一条崭新的锦被,粉色缎面上用金银丝线绣出雅致的团花,新打的棉花暄软舒适,白日里又刚在阳光下晒过,此刻抱在怀里似乎还能闻到阳光的味道。
冯淑嘉看着采露将旧被折好收起,又将新被铺展盖上,轻声问道:“采薇怎么样了?”
往常这些贴身伺候的活计,都是采薇做的。
采露手下一顿,继续将被角掖好,微笑应道:“姑娘不用担心,她这会儿正在屋子里歇着呢!”
犯下“丢开主子”这样的大错,打几板子是跑不了的。
“其实,这件事情也不能怪她。”冯淑嘉叹息一声,“……你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我说,我身边离不得你,也离不得她。”
这样和善护仆的冯淑嘉,让采露心底又是一惊,面上却恭顺地应道:“奴婢晓得了,姑娘尽管放心。”
顿了顿,又补一句:“牛嬷嬷当时不在府中,采薇在姑娘面前又得脸,执刑的妈妈便有意轻饶过她,不过是不轻不重地打上几板子,在夫人那里有了交代就行了。打重了,只怕姑娘伤心,夫人也不见得高兴。”
冯淑嘉点点头,并未追究执刑的妈妈“玩忽职守”。
武安侯府的下人多是规矩忠心的,又能体谅主人的心情,在这一点上,白氏做得确实很成功。
“我这里有件事情,要拜托你去做。”冯淑嘉四下里瞧了一眼,压低声音吩咐道,“你这几日盯着点风荷院,有什么异动就来和我说。”
采露又是一惊,盯梢这种事情,好似不像姑娘会做的,姑娘向来“耿直坦率”得让人担心。
更何况,要盯梢的还是姑娘一向信服的颖姑娘。
颖姑娘规矩极好,虽然因为出身乡野而稍显小家子气,但是为人谦和大度,很得武安侯府上下的喜欢。
不过主子们的事情,不是她能够随意打探的,采露微怔之后,旋即点头郑重应诺。
“还有,这件事情千万不要让母亲知道。”冯淑嘉又嘱咐一句。
“奴婢明白,奴婢定会小心行事的。”采露保证道。
冯淑嘉见采露虽然诧异,却谨守本分,什么都没有问,很是满意。
不过,其中的缘由,她还是打算和采露说一说,免得采露毫不知情,办起事情来茫然无绪。
“我今日提起中山伯世子的时候,母亲好像很不高兴。可是颖姐姐似乎又和中山伯世子很熟……我很担心出了事情,会惹得母亲生气。”冯淑嘉找了个现成的借口。
冯淑嘉说那些话的时候,采露也在一旁,对于白氏的反应自然是看得清楚,闻言顿时了然:原来姑娘让她监督颖姑娘,全都是因为怕夫人生气。
这就对了,小孩子嘛,总是担心父母会生气。
采露心头疑云顿消,笑盈盈地应道:“姑娘放心,奴婢晓得该怎么做。”
冯淑嘉点点头,又问:“腊梅姑姑今日总拦着我说话,担心我惹了母亲生气。可是我往常也没少惹母亲生气呀……你知道腊梅姑姑这回为什么拦着我吗?”
她心里一直悬着这件事情,可是腊梅忙得很,来芷荷院时又总是伴着母亲,她就是想问也不好问,只能从采露这里先下手了。
采露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回道:“这个奴婢不清楚。颐和堂里的事情,又有关夫人喜怒,只怕是不好打听呢。”
白氏待人宽厚,但治家却很严厉,背后议论散播主子的事情,断然不会轻饶的。
采露见冯淑嘉面露轻愁,便出主意:“姑娘不如直接去问夫人?夫人那样疼爱姑娘,知道姑娘关心她,肯定会很高兴的!”
冯淑嘉摇摇头,叹息道:“算了。腊梅姑姑当时不明说,肯定是因为这件事情不好说……”
采露又是一惊,姑娘什么时候这么体谅别人了,实在是难得。
不过,姑娘变得慈善体贴,对于她们来说,总是好的!
“既然夫人现在不便说,那姑娘就是发愁也没有用。倒不如先好好地养好身体,免得夫人担心才是。”采露劝说道。
冯淑嘉点点头,顺从地缩进被子里,合上了眼睛。
采露微笑,放下帐幔,灭了烛火,悄悄退了出去。
冯淑嘉原本合上的眸子,随着烛光一灭,霍然睁开。
她睡不着。
她如何能够睡得着!
她害怕睡醒了,一睁开眼,就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一场在她前世后半生里不断做着的美梦。
夜凉如水,冯淑嘉就这样怔怔地盯着从窗隙间透出来的点点星光,一直熬到黎明时分,她才倦极而眠。
这一睡,就睡到了下晌。
正午的燥热已消,秋风带着微微的凉意,钻进屋子,带来几分清冽的菊香清芬。
冯淑嘉自梦中惊醒,发出一声惊叫。
正在外间打盹儿的采露,顿时清醒过来,快步奔进内室,一面撩起帐子,一面急声问道:“姑娘,怎么了?”
话没说完,双臂就被冯淑嘉紧紧地抓住。
采露看着一脸惊恐、冷汗涔涔的冯淑嘉,也不敢动,任由她狠狠地扣紧自己的双臂,轻声细语安慰:“姑娘莫怕,姑娘莫怕……是不是脚踝不舒服?”
冯淑嘉摇摇头,感受着手下采露温热的身体,渐渐地镇定下来,轻声呢喃:“我做了个噩梦……”
梦见父母幼弟躺在血泊里,鲜红的血液溅了她一脸一身,而她的手里,正拿着一把滴血的尖刀……
可那又不是梦,前世,正是她的愚昧,一步步将家人推向了死亡。
那语气里浓深得化不开的恐惧和愧悔,让采露心惊,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噩梦啊……
“不怕不怕,只是个噩梦而已。”采露暗叹一声,轻拍着冯淑嘉的胳膊,软语安慰。
好半晌,急促的呼吸才渐渐地平稳下来。
第十四章 我家姑娘很好!
“姑娘出了一身的冷汗,这深秋天凉,不及时更换,恐怕会着凉的。”采露见冯淑嘉冷静下来,这才轻轻抽出了双臂,温声劝道,“不如奴婢让人打了水进来,姑娘擦擦身子,换一身干爽的衣物?”
冯淑嘉点点头,抬起胳膊,虚弱地抹了把额上颈间的冷汗,告诫自己,前尘以往,今生重来,万不能被“噩梦”打倒。
采露便吩咐当值的小丫鬟打了温水过来,自己则拿帕子替冯淑嘉擦洗换衣,顺便提了白氏和冯援来探望她的事情:
“早饭后,夫人带着小世子过来了一趟,见姑娘还在睡着,就吩咐奴婢们不许打扰,又折了回去。午饭前后,小世子又先后来了两次,见姑娘还是没醒,就怏怏不乐地回了颐和堂。”
冯淑嘉点点头,等采露帮她穿戴好了,就说:“遣个小丫头去颐和堂看看,若是小世子醒了,就让何妈妈将他抱过来玩吧。”
采露笑着应了,自去办事不提。
待采露遣了小丫鬟又折进内室,冯淑嘉问她:“风荷院有没有异动?”
采露笑着回道:“一切如常,颖姑娘一直卧床休息,丫鬟婆子各司其守,没有什么异动。”
冯淑嘉凝眉,冯淑颖既然能够私下和李景勾结,联手设计和她的“偶遇”,身边肯定有人帮忙传信。
武安侯府虽然是今年春上才开府,规矩礼仪并不算森严,但是也绝对不允许堂姑娘私下常见外男!
或许,是腿伤过重,又被困武安侯府,冯淑颖现在还没有心思和李景联系?
可惜,李景和冯淑颖做事周密,即便是前世彻底将她踩在脚下之后,冯淑颖也不过是时时来嘲讽侮辱她,却从不泄露当初和李景勾结的那些丑事。
所以这府里哪些是早就投靠冯淑颖的,哪些是后来趋炎附势的,她并不很清楚。
那时候的她,忍辱偷生,一心搜集证据为父亲平反,哪里还有功夫去细究这些前尘往事。
采露见冯淑嘉眉头紧锁,便开解道:“姑娘别急,只要颖姑娘好好地待在府中,不惹夫人生气不就好了?”
冯淑嘉看看采露,无奈地点头。
怕母亲生气不过是一个借口罢了,她其实是想揪住冯淑嘉的马脚,借机报复李景。
中山伯府藏污纳垢不假,可她知道的那些都是后来事,此时的中山伯府内里是何等模样,她并不很清楚。
她总不能坐等几年后中山伯府坐大,走上前世的老路,再动手报复吧。
到那时,不知道武安侯府会是何等光景,等不等得起。
而且,今生她不曾受骗,也不知道李景还有没有机会搭上汾阳王,开辟那条新财路。
采露不知道冯淑嘉的心事,见小姑娘展开了眉头,便放心地笑了。
小孩子嘛,心事不过是一阵,转眼就丢开了。
不一会儿,冯援蹦蹦跳跳地来了,冯淑嘉便收起心事,专心和幼弟玩耍说笑。
采露见何妈妈恭顺地立在一旁,不复昨日的警惕,便嘱咐了小丫鬟几句,悄悄退了出去。
回自己屋里拿了活血化瘀的药膏,采露抬脚去了风荷院。
午后的武安侯府一片宁静,大把的阳光洒落在下来,细细密密,金光闪闪的,就连风荷院旁的那一塘残荷也晕染出别样的光彩来。
采露刚到门口,守门的马婆子就赶紧站起来,躬身问好:“采露姑娘来啦!”
笑得一脸谄媚。
府里下人都说,除了牛嬷嬷和腊梅母女俩,整个武安侯府就数采露最厉害,沉稳内敛,聪明果决,深得主子信赖,千万不能开罪。
采露落落大方地受了马婆子的礼,笑道:“这不是奉了姑娘之命,来问候颖姑娘的伤情,顺便也给念春拿一些养伤的药膏。”
说着话,采露从袖间拿出一个瓷瓶来。
白底蓝花,细颈圆身,质地均匀细腻,勾画精致,一看就是主子们日常用的。
马婆子眼神一亮,立刻溜须拍马:“姑娘真是心善,自己都受了伤,非但不责备,还一心想着丫头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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