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书笑了笑,却不再说什么了。
圣上看着他,顿了一会儿,终于道:“朕明白了。”
回去的时候,两个人便沉默了很多。
圣上坐在前面,锦书走在后面,两个人虽然离的很近,却都没有说话。
宁海总管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要开口劝导,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到最后,也跟着一起沉默起来。
圣上始终不说话,锦书倒是也不害怕,只静默地跟在他后面,心中一片轻松。
在这段关系当中,她从来不是真正占据主导位置的,像是现在这样有个机会,将自己心中所想说出来,已经很好。
至于剩下的,全看圣上如何裁决,她都听着就是了。
这样沉默地走了一段时间,锦书抬头去看路时,才发现哪里不对。
“圣上,”她轻声问道:“时辰已经不早,您这是要往哪里去?”
现在走的,并不是回宫的路。
圣上却没有解释,只是沉默的看了她一眼,说:“跟着。”
锦书心中奇怪,可是见他脸色不好,也没有再多问,只是沉默的同宁海总管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已经临近傍晚,夕阳西下,晚霞弥漫在天边,交织成一片绚烂的云彩。
这样的光芒下,即使是昏昏沉沉,也有了一种别样的温柔。
直到晚霞全部消失的时候,锦书才知道,圣上是要去哪里。
普陀寺。
天边的光影消失无踪,晚霞也不知去向,普陀寺门前的路灯全亮了起来。
晕黄而温暖,恬静而慈悲。
圣上没有回头,只是握住了锦书的手,向身后的一众侍从吩咐道:“都在这儿等着。”
“圣上,”宁海总管试探着劝说:“您还是带两个人过去吧,若是有什么事情,也好吩咐他们去办。”
圣上却不理会他的话,只是握紧了锦书的手,说:“走吧。”
天色已经黑了,普陀寺中看不见有客人,连僧侣也见不到,只有静穆的香火气息,在空气中静静的缭绕。
圣上拉着她的手,一直到了佛寺的正殿,慈悲六道的佛祖面前去,都没有放开。
“锦书,”他唤她的名字:“对于你来说,朕又算是什么呢?”
“一个不得不虚于委蛇的人,一个完全不敢相信的骗子,还是一个可笑的傻子?”
“朕今年三十有一,已经不算是年轻了。
朕经历过世间许多人难以承受的风雨,也遭遇过世间许多人难以想象的磨难,为了熬下去,朕算计过许多人,也辜负过许多人,这没什么不敢说的。
既然敢做,朕就敢认,即使是当着佛祖的面,朕也敢跟你说的明明白白。”
“可是锦书,朕也敢在佛祖面前告诉你,朕对你是真心的,也从来没有骗过你。”
“你怕自己输了,一无所有,不敢下场去赌,也不敢对朕倾心。
——所以呢?”
圣上看着她,几乎是一字一字的问:“朕的真心廉价而可笑,一文不值,就要任由你去践踏,是吗?”
“不是的,”锦书看着他,神情动容,轻声解释道:“圣上待我很好,我知道的。”
她也只是世间的寻常女子,有人愿意对她倾心,真心待她,哪里会不欢喜呢。
可是世间许多事情,并不仅仅只有一个欢喜,也并不仅仅是一个欢喜,就能将所有都掩盖掉的。
“得到您的心意,我几乎……觉得自己是在梦里,”锦书的眼眶湿了,顿了许久,才哽咽着道:“可是……”
她没有再说下去。
“你看。”圣上看着她,眼底居然有些颓然:“你又是这个样子。”
这情景,似乎他不是天子,而只是面对着心爱女子,却求而不得的寻常男子。
他唇角弯起,似乎是在笑,脸上却全都是苦涩。
“朝臣可以质疑朕的决议,史官可以书写朕的功过,但这些,都是朕切切实实能看到的,听到的,可是你呢?”
圣上看着她,沉沉道:“你轻描淡写的一个可是,就把朕全都否决掉了。”
“——何其不公!”
他直直的看着她目光同言辞一样犀利,似乎要往她心中最深的地方去。
“从头到尾你都没有想过,真的跟朕白头偕老。”
“你觉得朕只是看上了你的美色,只是一时新鲜,热血上头,失了心智,你还觉得,朕跟世间所有的庸碌男人一样,没有上手的时候,甜言蜜语,等真的得到了,便弃如蔽履。”
“从头到尾,你都不相信朕!”
“你明明娴熟典籍,可是朕用《史记》来问的时候,却一言不发,宁愿让别人大出风头。”
“朕与你的东西,你只是谢恩,却从来不肯真正的佩戴。”
“朕一二再再而三的暗示,你只当做听不懂,从来都不肯回应。”
“面对着朕的时候,你脸上在笑,可是那笑容,从来都没有到你心里去。”
“朕对你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就要被你这样厌弃?”
“锦书,”他托住她的脸颊,神情真切的问:“你到底要朕怎么做呢?
到底要怎么样,才肯给朕一点真心?”
至尊的天子对她低下头,困兽一样,一字一字,慢慢的问她:“——真的要朕把心剜出来,才行吗?”
锦书听他说的眼泪涟涟,面色哀然,掩口垂泪一会儿,终于道:“圣上,求你别这样说。”
“哪里用得着你求朕?”圣上看着她,低声道:“分明是朕在求你。”
“我太怕了,圣上,”她合上眼,眼泪簌簌流下:“万一……”
她摇摇头,道:“你又叫我如何是好。”
“你自己也说了,是万中之一,”圣上眼眶也湿了,几乎是咬牙切齿的道:“朕已经先你一步下场,若是输了,也是朕先伤神,事到如今,你连万分之一的痛苦,也不肯承受吗?”
“圣上,求你别这样,”锦书眼泪落的像雨:“我会留在宫里,陪在你身边,这辈子都不会走了,这些虚无缥缈的心意,真的重要吗?”
“朕不甘心,”圣上看着她,缓缓道:“不甘心朕将一颗心都托给你,却得不到分毫回应。”
“锦书,”他低下头,将自己的额头贴到了她的额上:“求你了。”
“朕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过,可是为了你,朕愿意试一试。”
他的气息离她这样近,几乎分不出彼此,掺杂着绝望的语气中,他再一次说:“锦书,求你了。”
被万民朝拜的皇帝,在佛祖面前也不必低头的天子,居然对着她这样哀求。
他说,锦书,求你了。
屋外有沙沙的雨声响起,声音低低的,仿佛是情人之间的絮语,在佛像两侧的灯光映衬下,分外温柔。
锦书的唇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如此来回反复,像是无言的忐忑。
许久许久之后,她终于在肃穆的香气中开口:“好。”
只一个字,似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这话一出口,圣上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难以置信的向她确认:“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好,”锦书合上眼睛,不叫眼泪流出来,只是紧紧的抱住他腰身,在他脖颈一侧,狠狠咬了上去。
“圣上,现在……我只有你了。”
她声音很轻,夜色中听起来,有些飘渺与无助:“千万千万,别辜负我。”
她那一口咬得很重,松口之后,浅浅的透出了血迹。
圣上却不觉得疼,也没有伸手去擦,只是同样用力的抱紧了她,近乎狂热的亲吻她的唇。
屋外雨声渐大,盖住了彼此心跳声之外的其他声响。
“佛祖为证,”圣上紧紧的拥住她,声音颤抖,却很坚定:“——今日所言,朕永志不忘。”
“外面下雨了,”锦书伏在他怀里,轻轻道:“一时半刻之间,我们只怕是走不了了。”
“走不了便走不了,”圣上抱着她,到蒲团上坐下,叫彼此的脸颊贴在一起,道:“有你陪着,朕在哪里都不怕。”
锦书低声笑道:“宁海总管他们,还在外边等着呢。”
“让他们等,”圣上低头亲吻她的耳垂,柔声道:“朕今日大喜,明朝加倍赏他们。”
“那我呢?”锦书枕着他的腿,抬起眼睛来看他,轻轻地问道:“圣上赏什么东西给我?”
圣上凝神细思一会儿,低下头,在她耳边低声道:“赏一个皇子与你,如何?”
锦书听得脸一热,伸手推他一把:“少胡说八道,才不理你。”
“朕是说真的,”圣上注视着她,缓缓道:“等回宫之后……”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就同朕圆房。”
握住她的手,圣上稍稍用力,捏了一下:“好不好?”
锦书便是再如何淡然,也是未出阁的姑娘,听他这样说,红着脸没有说话。
圣上自己也有点儿赧然,低头咳了一声之后,才又一次问她:“是不是愿意,你总要说个话的。”
他摇了摇她的手臂,轻轻呼唤她的名字,微红着脸问:“锦书?”
第22章 皎皎
窗外的雨声沙沙作响, 遮住了其他声音,却不觉得嘈杂, 只有淡淡的温情在流淌。
圣上低头看着锦书,等了又等, 才见她微红着脸颊,缓缓的点了点头。
——她答应了。
圣上盯着她,看了又看, 最后才说:“这一刻, 真像是在梦里。”
锦书抬手, 在他脸上轻轻捏了一下,随即笑着问他:“如何,圣上的梦醒了没有?”
圣上闷笑着去咬她的嘴唇:“你说醒了没有?”
“醒了醒了,”锦书同样笑着答道:“不能更清醒了。”
佛堂的两侧是摇曳着的晕黄灯火,外面的是沙沙不停的雨声,肃穆的佛像面前, 鬼使神差一般的, 他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缠绵而缱绻的亲吻, 像是一对交颈而欢的鸟。
直到锦书在他身上,感觉到某种异样的变化,这个吻才猝然停止。
将他推开,她红着脸,有些羞恼的轻轻唤了一声:“圣上。”
圣上自己倒是不脸红,这是微微喘着气,狡辩道:“朕是来这里拜佛, 又不是来当和尚,还动不得心了么?”
“油嘴滑舌,”锦书斜了他一眼,道:“前些日子,也不知道是哪个同我胡说八道,说他都要做和尚了。”
“是朕说的,”圣上也不在意,只是含笑凑到她耳边去,道:“朕若是做了和尚,之前应承过要给你的皇子,怎么办?”
他脸皮倒是厚,大喇喇的道:“还是先还俗,以图后效吧。”
“去,”锦书嗔他:“厚脸皮。”
圣上笑了一笑,不以为忤,反倒是怡然自得。
两个人说话的功夫,外边雨渐渐下得小了,锦书懒洋洋的枕在他的膝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等雨停了之后,就听见有脚步声渐渐离这边近了。
宁海总管的声音在外边响起,大概是怕惊扰到里面的人,所以压得很低:“圣上,雨已经停了,您可要回宫吗?”
圣上轻声问他:“什么时辰了?”
宁海总管回答道:“快到亥时了。”
“亥时了吗,”圣上念了一句,便揽着锦书站起身,轻声道:“我们走吧。”
此前圣上虽然吩咐不许人跟着,但是按照宁海总管的小心程度,想必是不敢掉以轻心的。
锦书跟着圣上一路出了普陀寺,都不曾见过有其他人出现,心知是宁海总管早就安排好的。
夜色之中,她最后回首看了一眼普陀寺,只见灯火肃穆,庄严慈悲,似乎蒙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光。
圣上握着她的手,轻轻问:“怎么了?”
“没什么,”锦书同他低声道:“只是忽然之间,有些感慨。”
“这有什么好感慨的,”圣上也回头看了一眼,随即笑了:“罢了罢了,你既然喜欢,等他日为朕生下皇子,朕便随你一同,到这里还愿。”
之前他也说过类似的话,却是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这会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倒是毫不脸红,锦书却有些羞窘。
周围的侍从听见这句话,都是心中一惊,脸上没有敢表现出什么来,只是齐齐隐晦的打量一眼锦书,将心中的念头按了下去。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锦书也不好像只有两个人一样那么随意,红着脸嗔了他一眼,便同他挽着手,一起回了宫。
夜色已经很深了,天空灰蒙蒙的,透不出一丝亮。
贤妃寝殿里的灯还亮着,她正坐在榻上,拿着剪刀,仔细修剪花瓶中的那束海棠。
“人心果然是最精细的东西,这样冷的时日里,居然能够让海棠开花。”
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弄海棠娇艳的花瓣,喟叹一般,轻声的说:“可是花开得再好,见不到太阳,也是会枯萎的。”
“——当然,女人也是这个道理。”
她这句话说的有些不好接,便是身边陪着她一起嫁到宫里的贴身侍女,也没有敢说什么。
到最后,也只是看着案上那株娇艳的海棠,轻声道:“娘娘身为贤妃,本就是后宫中最尊贵的女子,尚宫局里面的人小心伺候着,也算是她们知情识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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