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越州,天子脚下,达官贵胄云集,就算没有她想找的,至少也有认识她想找的人。
跟着,杨静娴一路询问,当真到了越州。
那天,杨静娴照常拿着画像,在大街上打听画上人。
迎面逢着申时乙的车驾,此时,他已是少府,出行有随侍、车夫、侍卫,车队壮观。
杨静娴想着,能拥有这样车队的人,一定见闻广博,府上能人众多,肯定见过她的恩人。
百姓见到车队,都是回避,以免冲撞贵人。
杨静娴哪里懂这些凡尘礼节,举着画像,不管不顾地冲上去。
要不是驾车人,技艺娴熟,紧急勒紧马缰,稳住受了惊吓的马匹,她怕是变成马下孤魂了。
少府的侍卫,哪里管她是谁,抓了她押到马车下,等候少府问罪。
街上百姓闻风聚来,伙伴指责杨静娴冒失,冲撞朝廷重臣,或看个热闹。
马车里,传出一个比寒九还要清冷的声音,“发生何事?”
马车夫向后拱手告饶,小声解释着。
那个声音,让不谙世事的杨静娴,第一次有了害怕,和想要逃离的感觉。
她手足无措,竟然傻傻愣愣的,想将画像往马车上递,“我要找画上的人。”
杨静娴此话一出,空气都安静了片刻。
马车夫讪笑,一马鞭抽到画上,鞭尾扫过杨静娴手指,指上留下红痕,她吃痛松手,画纸碎成两片,飘落在地。
“找人找到少府车驾前,我看你是找死。”侍卫放声嘲笑,“说不定你要找之人,死了也不一定。”
马车里依然毫无动静,也没有只言片语。好像跟马车外的世界,分属两国。
一动一静,形成鲜明对比,更加显得杨静娴痴傻可笑。
她第一次感受到人心的冰冷,挣脱侍卫的桎梏,捡起被抽成两半的画像,握在手里。
珍惜地拭去画纸上的灰尘,毫不屈服,“画上人,在陵县大战山贼,英勇神武,是我的救命恩人,不许你们胡说。住口,都住口!”
申时乙撑着脑袋假寐,听到陵县二字,坐直了身体,掀起车帘一角,“递上画像,与我瞧瞧。”
少府说要看画像,侍卫哪里还敢嘲弄,轰走围观看热闹的群众,然后闭嘴禁声。
杨静娴越过侍卫,想将画像递给申时乙,中途被马车夫接过,马车夫再把被撕碎的画像,递进车里。
申时乙接过两片碎纸,拼凑在一起。
画纸上的用墨、用笔简单粗糙,画技拙劣,并且只有一个侧脸,但是很显然,所画的,正是陈王本人。
他甚至想仰天大笑,皇天不负有心人,他有了开始反击宇文博的筹码。
申时乙勾起嘴角,佛了袖子,拍着画像,问车外侍卫,“刚才,是谁说,这位姑娘的恩人,已经死了的?”
众侍卫将其中一人推至车前,“陈五说的。”
叫陈五的人,不明白少府作何想法,紧张地吞咽着口水。
申时乙又问:“陈五,你可知道,这画上是何人?”
申时乙当然知道,陈五从不曾进过宫,护送申时乙上朝,也只在宫外等待,更不可能见过宇文博。
他将画像递出马车夫,还给杨静娴,也不等陈五回答,“画上之人,是当今王上。”
侍卫们,连同马车夫俱是一怔,待仔细回忆起,刚才做了些什么的时候,通通跪下,求少府饶命。
申时乙自认这些年来,含垢忍辱,怎么能让这种小事,留下把柄,坏了自己的大局。
且,这种无能的人,对自己完全没有帮助,不适合跟在他跟前伺候。
申时乙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要什么。
这个陈五,既然不适合,没有用处,那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他是要为王的人,怎可妇人之仁。
当即,大手一挥,“陈五公然诅咒王上,蔑视王威,处决了吧。”
陈五被申时乙判了死刑,眼睛混沌无神,求饶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抹了脖子,血溅当场。
杨静娴被溅到一脸血,她不懂,王上到底是何物,为何只是提了一句,就要倒在血泊中。
难道人间,总是如此,充满恶意和鲜血吗。
她凝神细思,得不出任何答案。
马车里,申时乙的声音,再次打破安静,接着说道:“剩下众人,回府后,各自去领一百军棍。”
众人俯首磕头,谢过少府宽恕。
申时乙邀杨静娴上马车,语气客气平淡,丝毫听不出,那是一个刚刚杀过人的声音。
杨静娴直觉,这个人不是她能应付的,她不愿意。
申时乙迟迟得不到回复,也不见气急,再次邀请杨静娴,“姑娘,我恐怕是这越州,唯一认识你救命恩人的人了。”
他自信到自负,这个女子最后,还是会跟自己走。
确实,杨静娴听到这句话,不再犹豫,踏上了申时乙的马车。
申时乙在观察杨静娴,杨静娴却不敢望向申时乙。
进马车的那一瞬间,她看到的,除了一张清冷的,像是毫无生命迹象的皮囊外,再无别的感想。
申时乙审视着她,也不像在看一个生命,而是一个随时会死,此刻玩玩的小宠物。“你,叫什么名字?”
“杨静娴。”报上名字后,她不再多说一个字。
以他为官这么些年的经验,杨静娴的天真和性情,绝对与生俱来,很对宇文博胃口,是个难得一见的,又有趣的棋子。
他专程寻找,培养过这类性情的女子,全不如杨静娴来的自然。
这就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会好好善加利用的。
杨静娴下意识,往马车的角落里有挪,就算是带着目的上的马车,她也要离得他远些。
申时乙假装没看见,吩咐车夫回府。
两个月后,是陈王的王妹,秀敏公主的及笄大典,届时,多国的公孙公子、使者都会前来观礼。
陈晋两国虽有不睦,却也在邀请之列。
晋国,一直是申时乙的最佳合作伙伴,他要想尽办法,在公主及笄大典前,把杨静娴献给宇文博,通过对杨静娴的控制,从而掌控朝局,得到天下。
然而,杨静娴超乎他的意料,她居然没有男女之别,高低贵贱之分,不通礼仪,不晓人情世故。
送进宫的人,不懂礼仪,闹出笑话,岂不是坏了他的安排。
绝对不可有这种意外发生,申时乙花了三天的时间,才让杨静娴明白,王是什么。
他告诉杨静娴,“你的恩人,是陈国的王,要报恩,要想站在他的身边,就必须得有配得上王的资本才行。”
杨静娴信以为真,老老实实地学习礼仪同时,偶尔也会抱怨人类麻烦。
一个月后,在申时乙的管家严格教导之下,杨静娴马马虎虎有点样子。
虽然都是些花架子,经不起推敲,但是距离大典,只有一个月。
再教导下去,如何让杨静娴在短时间内,得到陈王信任?
申时乙果断决定,当即吩咐管家,备了马车,就将杨静娴送进宫。
回府的路上,老管家不解,他问申时乙,“大人为何不对杨静娴下蛊,要是她进宫后,不受控制,反而将府上的情况告知陈王,凭借陈王的聪敏才智,怎么可能猜不到您的想法。”
申时乙大笑,笑老管家担心太多,“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他心里清楚,杨静娴千里迢迢来到越州,只为报恩,没有杂念,一眼就能看透,任凭陈王有多防备他,都没办法防备杨静娴。
若是对杨静娴下蛊,日常生活总会留下痕迹,反而容易引起怀疑。
老管家还是不懂,“杨静娴既已入宫,日后便是王上的人,见一面都难,又如何能为大人所用?”
杨静娴这颗棋子,难能可贵之处,就在于她的真,完全不像是他的人。
只是这颗棋子,能使用的次数有限。不到关键时刻,他不会轻易动用。
“她会的。”老管家见申时乙胸有成竹,也不便再问,跟上申时乙,打道回府。
王宫中,宇文博把杨静娴叫到跟前,“你可想回家?”
要是她说想家,他便借此将她送走,省得日后跟申时乙玩心计。
杨静娴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家,她摇摇头,“我是来报恩的。”
宇文博纳闷,刚下朝,申时乙跑来跟他说,有一个女子想见他,接着下午就送来杨静娴,怎么看都不简单。
现在她又说自己是来报恩的,他们都当自己这个陈王是傻的么。
“你在陵县救了我的命,我得报恩。”杨静娴直觉,他想赶她走,“我才刚刚领略到道法的奥妙,你放心,报完恩,我会离开继续悟道。”
听她这么一说,宇文博来了兴致,询问杨静娴,“你也是修道者?既如此,又怎么会需要寡人出手相救。” 宇文博也想不起何时救过她。
杨静娴把他们如何相遇,为何要报恩,包括自己不是人类的事情,全都原原本本,告诉了宇文博。
杨静娴不知人心险恶,幸好她遇上的是宇文博,是个见惯了鬼怪神仙的修仙者,不然,不杀了她,也得当她是疯子处理。
宇文博听完,感觉在修道上,总算遇到了同道中人。
并且杨静娴单纯,毫无心机,很得宇文博欣赏。
宇文博即刻吩咐下人,设了酒宴,两人谈论道法,把酒言欢,成了知己。
他相信杨静娴所言,她跟申时乙只是偶然相识,也不再因为送她进宫之人是申时乙,而多加揣摩。
想要留下杨静娴,放入后宫就行,宇文博破格封她为昭仪,赐住凌霄阁。
老管家跟申时乙回报此事时,他正在府上,秘密宴请晋国的使者。
“好啊,不愧是最优秀的棋子。”申时乙拍手叫好,人才送进去,就封了从二品的昭仪。“宇文博,你把杨静娴捧得越高,他日,你们就跌的越重。”
晋国使者不知杨静娴为何人,申时乙凑到使者耳边,如此那般交代了一番,使者跟着拍手叫好,“那,全仰仗少府大人了。”
他们约定好,晋国助他得到王位,他给晋国包括胡州在内的三州。
两人默契十足般,相视一眼,仰天大笑。
两人谈罢大事,申时乙派老管家亲自送使者离开,交代他千万小心,不可走漏晋国使者在陈国的消息。
老管家给使者准备黑色斗篷,小心翼翼地送使者出城。
这边,申时乙抓紧时间,接下来的几天,私下又秘会了几位朝中大臣,几人达成一致,愿意唯少府大人马首是瞻。
处理完朝上大臣间的事,接下来,就到了该出动杨静娴的时候。
申时乙算着时间,在公主大典的前几天,以朋友的名义,备上礼物,进献给昭仪娘娘,并让丫鬟传话,约她到御花园一叙。
杨静娴如约前去,夕阳下,御花园的亭中,被洒上一层微光,申时乙背对着她,站在微光下,像是等候已久。
看着申时乙的背影,让人莫名的,生出一种落寞的情绪来。
许是杨静娴盯的目光太过真实,让申时乙似乎感觉到背后有人,转过头来,正是接下来这场戏的主角。
他规规矩矩地,向如今的昭仪娘娘行了礼。
杨静娴倒是不在乎这些,但是申时乙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
两人坐在亭中,等着茶点端上后,申时乙便挥退丫鬟等人。
杨静娴不是很喜欢申时乙这个人,连装作喜欢都做不到,“你有什么话,就赶紧说吧。”
申时乙给杨静娴倒了茶,又给自己满上,“我跟娘娘,也算是的上是朋友,朋友之间就不能坐下来,喝杯茶,叙叙旧?”
杨静娴不置可否,端着茶,拿着点心,不停地往嘴里送。
☆、第 32 章
申时乙站起来,走到回廊上,望着天,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杨静娴解释,“我是征战过沙场,见过地狱黑暗的人,知道安宁来的有多不容易。”
他莫名其妙的一句,杨静娴不懂。他接着说:“那天吓到娘娘,是臣的不是。”
杨静娴转着脑袋思考好一会,才明白他说的,是那天当着她的面,处决陈五的事情。
申时乙又说:“等到王被平民百姓,随意诟病的情况下,离国家灭亡也就不远了。我的做法,的确过于残忍,可国家不存,毛将焉附?最后受罪的还不是百姓?”
这种情况不仅仅是存在于陈国,列国都是如此。
她吃着点心,结合他曾经说的,“王”的特殊性,如今又说到安宁的问题,大约能明白他当时所作所为的一二。
心里对他的厌恶,降低了一些。
申时乙认真读着杨静娴的表情,“这跟列国之间,送公主和亲,是一个道理。”
杨静娴不高兴了,放下手里的点心,“男人的天下,为何要用女人,去做那牺牲品?”
她就是不明白,女子毫无地位可言,竟到了如此地步,被人当做商品,送去讨好别人。
讨好成功,便是男人高瞻远瞩,不为私人感情放弃前进的的脚步。讨好失败,便是女子无能,接着又培养下一个倒霉的女子。
申时乙反问杨静娴,“难道战死沙场的男人,就该死么?”
杨静娴愣住,她不知道,也没有想过。
“如果陈国也有那一天,我会死谏和亲。”
申时乙有些激动,“男人为天下而牺牲女人,的确为人所不耻,但是和战争相比,和死亡、百姓流离失所,天下涂炭相比,和亲,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现在的陈国,是列国中最弱小的,一旦开战,国破家亡在所难免。
陈国当下,不适合战争,牺牲公主一人,换得一定时期内的太平,足够陈国休养生息,养精蓄锐,到时候再迎公主,又有何不可。
公主既然生在王家,必然懂得王家的不易。
杨静娴被申时乙的高谈阔论,唬的怔住。
杨静娴点着头,仔细思考,承认申时乙所说,有一定道理。
虽然,她还无法接受他的说法,却明白,这都是在情理之中,真到了那一步,和亲,的确是不得不做的,最好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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