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泉跟在后头溜达过来,说道:“这也不是你们的错,这支兵马并不是从清军大营里分出来的。”
“那就是了吧?”嬿婉转头眺望不远处的山头, 那里还能看到清军的旗帜, 与农工党的红旗两相对峙。
“就是那里了,你二哥也够厉害的,空着手回到四川, 招呼一声就拉起来这么一支兵马,还能把他们训得似模似样, 古之名将也不过如此了。”和泉感慨道。
朱琳看了他一眼,很快收回视线, 笑着一拐嬿婉的胳膊:“走, 进去再说。”
三人进了营帐,朱琳吩咐警卫员去把其他人请来, 提起桌上的茶壶冲了一碗热茶出来, 对嬿婉道:“你二哥真是个有本事的人,咱们这里是军民一齐出动, 竟然也抓不住他,只能围在那里,我想了想,硬上的损失太大,还是招降的好,他又偏要你见到露面才肯谈下去。”
嬿婉把茶碗捧在手里吹着,舒服地叹了口气:“他是担心我,自我离家已有数年,音书两不闻,他岂有不担心的。”
没说几句话,其他人都来了,简单的寒暄后,就有人提出了一个问题:“年帅这次去谈判,咱们的底线是什么?”
嬿婉心里有数,仗已经打到这个程度,战后她和朱琳的身份都是瞒不住的,年家除了投靠过来没有第二条路——满清康熙帝可不是像是有容人之量的。
但她没有开口,谁还没有点自己的私心呢?她当然要看看给出的价码能有多高。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有的提议比较有诚意,还算靠谱,有的就纯粹是叫嚣了,还有人偷偷看嬿婉的脸色,担心她招揽自己哥哥过来,是趁机扩大自己的势力。
嬿婉对一切探究的目光都不予回应,始终稳稳地坐着,不发一言,安之若素。
综合了各方的有效意见后,朱琳一锤定音:“这样,你哥哥若是过来,就给他最高规格的待遇,但肯定是虚位,没有实权,川省也不能再交给他,如果他还想有所发展,就只有团长级别的待遇,想获得重用,还要经受组织方方面面的考验。”
她的结论一出,帐内顿时炸开了锅,但激烈的争论一番后,他们还是要承认,她这个结论是目前最合理的。
……
年羹尧在帐内不停踱步,他的心情有些焦急,而浅层的焦急下,他天生为将的冷静却始终没有失去。
今天傍晚,农工党那里终于传来消息,他派遣去外地工作的妹妹终于回来了,立刻就能与他见面。
没见到妹妹之前,他心里对她的处境抱有十分的不信任,他那个娇养的小妹,突然就要跑到相隔千里的云贵来搞什么革命,在他看来,绝对是被乱党蛊惑了。
虽然看过了妹妹写给家里的诀别书,信里说得很好听,什么“满清为一奴隶帝国,使天下人躬耕勤力为皇帝一人,而对全体民众有害无益,向使我华夏河山不致沦陷腥膻,则必须革命”、什么“儿投身革命,非只为己身之自由,也为天下人之自由,倘使革命成功,则侄辈孙辈摆脱为人奴隶之命运”……在他看来,这正是奇端异说,惑人耳目!
天下怎么可能没有皇帝?皇帝是天子,受命于天——所有的士大夫实际上都是依附皇权而存在的,是皇权的衍生和附属,尽管士大夫会默契地对付皇权,但若是皇帝都不在了,三纲五常岂非都要颠倒过来?
不对!他们,他们这些敢把天都捅破个窟窿的反贼,已经颠覆了“男尊女卑,夫出嫁从夫”的条款,公然提出什么“男女平等”,还支持女子离婚!不论生育与否,女子提出离婚,还能分割夫家财产!
这真是大逆不道!第一次听说云贵的叛党做出的这些荒唐事时,年羹尧都不知该怒还是该笑了。女子的一切都是属于丈夫的,连同她的嫁妆也是,丈夫没钱了,卖妻是天经地义,这才是世人认同的道理。
他在地上走来走去,内心忽然生出一个疑问:他选择投向农工党,可是这个选择会是正确的吗?这会是他一生之中最得意的决定,还是会在日后使他懊悔终生?
没等他继续深思下去,心腹过来道:“二爷,人来了。”
他反射性地挺起了腰杆,端出一副官员体面,负手道:“请进来吧。”
大约过了半刻钟,帐外响起一阵零零落落的脚步声,有轻有重,人数不少。
他特意摆了架子,原本放置一旁的甲胄整齐地上了身,坐在行军图边的条凳上,一脚伸出踩着凳子腿,膝上横着一柄宝剑,他慢慢抽出长剑,斜看过去——
就见他的两个心腹引着一行七个装束相似的人进来,一女六男,打头的正是那个女人,目光冷电一般,扫过帐内四周。
他愣了一下,才认出眼前这个威仪赫赫腰挎手铳的女人竟然就是自家妹子,当即失声道:“小妹!”
嬿婉习惯性地用目光仔细扫过这个密闭空间,确认没有什么威胁,这才把视线收回来,摘下军帽,对着他嫣然一笑:“二哥。”
年羹尧深吸一口气,目光冷冷的在她身后的战士们身上一掠而过,带着沉沉的威胁之意,口气森然道:“你让他们都退下,我有话跟你说。”
六个负责保护她的战士只顾着警惕了,倒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闻言只转头看向嬿婉,等着她回答。
倒是嬿婉注意到了他的敌意,干脆爽快地冲战士们说:“你们先出去吧。”
六人的视线有一瞬间的交织,他们的队长靠近嬿婉,飞快向年羹尧的方向一瞥,为难地低声道:“年帅,我们是奉朱书记之命来保护您的,您让我们出去,这,万一有什么情况,我们反应不过来啊。”
“没事儿,这是我的决定,有什么意外我担着。”嬿婉沉吟一下,开玩笑,“要不我写个条儿给你证明证明?”
队长立刻举手投降:“别,您别这么说,我们出去就是了。”
他们出去也不可能走多远,就是在门口守着,持枪警戒而已。毕竟是敌人的地盘,里头又是他们党内数一数二重要的人物,由不得他们不小心。
帐内的兄妹两人默默对视了一会儿,在空气仿佛都要变得凝固起来的凝重气氛里,年羹尧劈手就要打她:“死丫头长本事了!你知道老爷太太多么担心你吗?”
嬿婉在这方面理亏,不敢和他动手,撒腿就跑,一边跟他绕弯子,一边回嘴:“我是为了正事儿!”
“什么正事儿!造反的正事儿?”年羹尧追着她,怒气又涌上心头,“咱们年家世代忠良,谁想竟出了你这么一个脑后生反骨的!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也要蒙羞!”
他生起气来,怎么毒舌怎么说,嬿婉听得可不乐意了,怼他:“别说世代忠良这话,听了替你燥得慌!真是世代忠良,怎么就从前明做官儿做到现在了?别当我是傻子,真忠良的人家,早跟着前明入了土了!”
年羹尧自有一套逻辑:“你懂什么?妇人之见!神器无主,唯有德者居之。前明君主失道,上天才派了本朝来代他,将来本朝失道,自然也有王者兴。”
嬿婉嘲笑他:“这套鬼话连你自己也骗不过吧,满清怎么就有道了?谁说的?还不是自说自话。论得国之正,历朝历代没有比得过前明的,前明都覆灭了,这个狗屁满清怎么倒成了所有人的主子了?”
兄妹两个你来我往拌了一通嘴,谁也没法说服谁,最后只得休战。不管年羹尧是怎么想的,现实情况就是,年嬿婉她就是个反贼,年家再不想着谋出路,全家流放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就是康熙皇帝所能给予他们的最大的慈悲了。
“你在农工党到底是做什么的?有没有吃亏?”前一个问题还正常,后一个问起来就有些别扭了。
但这话不能不问,再怎么气恨,年嬿婉还是他视若亲生女儿的妹子,如果她有个好歹,做哥哥的还是要为她主持公道。
嬿婉是个老司机,年羹尧说得虽隐晦,她还是马上听懂了,只是故作无知道:“挺好的,我跟着前辈们种地挖矿。”
“什么?他们怎么能让你一个姑娘家做这种粗活儿!”年羹尧一听又炸了。
“人手不够嘛。二哥,爹娘怎么样了?”嬿婉不以为意,问起父母的近况。
“二老已经到了四川,随时可以接过来,大哥那边也做好了准备。”
至于反正的事,兄妹俩倒默契地没有多作纠缠,这事儿已成定局,无可更改,要谈的无非是反正后的待遇问题。
不过年羹尧不愧是日后能青史留名的大佬,他向嬿婉提出了一个更加大胆的建议。
嬿婉一思量,发现这个建议虽然要冒不小的风险,但可行性同样不低。
这种程度的风险,放在军事上,已经可以接受了。
第48章 清穿女的混战18
四川总督衙门, 里里外外重兵陈列,重重刀枪挺立如林, 涂抹着阳光的寒刃闪着令人凛然的冷光。
已经回归的年羹尧正在后堂穿衣裳,面前等身高的穿衣镜里映出一身正式的按品官服, 衬得他面色冷峻, 威风堂堂。
前堂坐满了应召前来的地方文武官员和良绅大贾,两排官帽椅像雁翅一样排开,沉重的气氛压在人们的心头。
眼下坐在这里的,个个都是一方有头有脸的人物,没资格的也混不上一张椅子。
他们的消息最是灵通, 知道总督大人这次回来之后的诸多动作都透着奇怪, 苗头上就有些不对劲儿。
可年羹尧的动作太快,他也不废话,直接派了全副武装的大兵去接管各个主要城池的防务, 那些兵与他们全不相识,上下仅听年羹尧一个人的话。
这不得不让他们有一个不妙的猜测, 这年羹尧,怕不是被策反了吧?
人人都不愿顺着这个可能性深想下去, 可种种迹象都表明, 朝廷任命的四川总督年羹尧,他正在掌控整个四川。
他们身家丰厚, 一点儿也不想让天杀的农工党过来共他们的产, 甚至有人祈祷,年羹尧是想自立门户。
哪怕是四川总督妄想自立门户, 也比农工党入主要好呀?
不管是远在北京的清廷,还是近在眼前的年羹尧,只要想治理川省,就不得不依靠士绅,给士绅优待。统治者有合作的态度,能操作的余地就大得多,而农工党却是要掀桌子,不带他们玩,这怎么行!
但不管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现在他们都只是案板上的鱼,只能听任刀子宰割。
十四阿哥和农工党打仗,本来就抽走了大部绿营兵,之后年羹尧又去偷袭云贵,连士绅家里的精锐家丁都卷走了不少,换言之,就是想暴力对抗,也没有暴力可用了。
坐在这里的大部分人那心里都跟明镜儿似的,他们的身份也最高,坐在那里低头闭眼,好像在打瞌睡似的。
也有搞不太清状况的,后排有几个年轻人挤在一起叽叽咕咕,他们的共同点就是脸上都带着一块未散的淤青,那是士兵登门请人的时候,他们执意抗拒不来,被士兵抽出腰上的手铳砸的。
那手铳可不是常见的鸟枪,看上去就像一块黑铁棍,一手可握,射出的铅丸威力极大。他们当然不会知道,这玩意儿是云贵新研制出来的武器,造价高昂,根本没法装备全军,目前只在小范围内流传。
他们的脸上带着掩不住的愤恨之情,显然对自己的遭遇耿耿于心。
“一定要上书参他一本,对待士人如此粗鲁,不配为官。”一个戴金花的胖子摸着自己的腮帮子,牙疼的吸气。
“某家世叔在京为官,某回家便书信一封告诉世叔,使世叔代为上疏。”另一个着青衫的按着额角。
年纪最小的一个袖手道:“皇十四阿哥眼下正在江南平乱,不如递交拜帖给行营?”
“……”
他们正说得兴高采烈,引来旁人频频侧目时,堂后转出一人,唱道:“大人到!”
接着就见四川总督年羹尧龙行虎步的走了出来,威仪的面庞上带着让人琢磨不透的淡笑,和众人简单的寒暄一番后,就径直站到阶上宣布道:“满清无道,以外族欺凌中国百姓,不可为天下主。本官已弃暗投明,各位当早作抉择。”
诸人被他一招直球打得眼前发蒙,虽然早知道你年总督可能投敌了,但也不能这么理直气壮吧?
你还记得你是朝廷任命的封疆大吏吗?你还记得你远在京城的老父母吗?
不对!他亲爹娘早已经来了四川,他们还去拜会过的!等等,等等,这不会是他们家早就计划好了的吧?难道那会儿年家就能预知这会儿的事了?
他们陷入了凌乱之中,但年羹尧是一点不慌的,他就站在室内的最高处,身边护卫重重,冷定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诸位当早作抉择!”他又高声重复了一遍,接着一把扯开象征着威严的官服,又摘下顶戴扔向堂下。
被突然扔到脚下的东西吓了一跳,几个离得近的人险些跳起来,抬头看,入目但见寒光满眼,无端叫人腿软。
年羹尧的目光里闪烁着森然杀机,被他盯住的每一个人都低下头不敢再看。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的流逝,在刀枪的威胁下,众人纷纷低头服软,承诺会跟着年大人“反正”。
年羹尧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笑容,书吏上前念了一份讨伐满清朝廷的檄文,他示意众人过去写名。
磨磨蹭蹭的,按着顺序,一个又一个人在那张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站到另一边去。写完名字的人似乎轻松了些,甚至开始盯着剩下的人写名。
突然,人群后传来一个叫声:“诸位何必屈从于贼!将来王师光复之日,诸位有何颜面去见圣天子!”
年羹尧神色一凝,循着喊声望去,只见一人越众而出,一身武职服色,身材高大,他认得此人,正是游击岳钟琪,据说是南宋名将岳飞之后。
那岳钟琪出来后,面向众人团团一揖,爽朗道:“想必各位都知道,云贵之贼不成气候,必将为朝廷大军剿灭,届时,诸位和诸位的家里将如何自处?不如义不从贼,便是即时死了,也不辱没家族!”
人群中掀起了一阵骚动,年羹尧厌恶地皱眉道:“尔乃小人!你先祖岳武穆因抗击金国名流千古,你是武穆后人,竟然甘心与金国后裔为奴,可笑!可叹!”
他摇了摇头,大声问道:“还有谁与他是一样想法?尽可以站出来,本官成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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