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大皇子回朝,北戎皇子与公主至京。司徒坤命司徒岭接待,礼部配合,安置于会国馆。朝中上下又忙碌了起来。
但这些都与林砚无关,他领着七品翰林院编修的闲职,躲在藏书阁里一边纳凉一边写话本子。
没错。就是写话本子。
科举已过,与林如海的约定也过了。没了头顶的大山压着,便到了他放飞自我的时候了!然而这一次的话本子与以往不同,非是对后世已有作品一半抄袭一半改编,而是一个完全出自林砚之手的,全新的故事,全新的立意。
经过了此前《望江亭》《女状元》等故事,以及其他一系列事情的铺垫,林砚觉得是时候塑造一个全新的女性了。这个女性要有远见,要有魄力,要有勇气,更要有智慧。能引领时代进步,能令世人臣服。
他需要一个更有力的人物来给这个世界的女性当头一棒。索性,现在社会对话剧的容忍程度很高,只需不犯皇家忌讳,放肆些也并无不可。即便会有争议,但争议本身就代表了关注度与讨论度,就是效果。
但这样的话本子不太好写,林砚咬着笔杆子写了四五页,转头一看更漏,已至了下衙时间,索性卷起纸张往怀里一揣就跑。
都下班了,谁不走谁傻!
一出翰林院,没走多远,便瞧见前方司徒岳迎面而来,身边乃是一男一女两位异族装扮之人,随后跟着七八个侍卫。阵仗不小。
“衍之!”
“参见宁王殿下!”
他们二人私下会面何时见过礼了。司徒岳一愣,但见林砚使了个眼色,又道:“见过蒙托王子,丹娜公主!”
蒙托未曾说话,倒是丹娜先开了口,“想必这位就是林砚林大人了。林大人好眼力,一眼就认出了我与王兄,好生厉害!”
“公主谬赞。公主与王子龙凤之姿,如何会不认得。”
丹娜公主轻笑,“林大人之名,丹娜也是如雷贯耳!”
如雷贯耳?林砚微微皱眉。但听丹娜又道:“林大人所制兵器猎/弩,威力非凡。杀我北戎好汉千万,如何能不如雷贯耳?”
司徒岳听得此话,面色大变,这才想起兵器之事,若从这点来论,北戎与林砚乃是死仇。他驱身上前一步,挡在林砚与北戎之间。后头侍卫见此,身形未动,却也能看出一个个已进入戒备状态。
蒙托微惊,忙道:“舍妹素来仰慕英雄,不论是北戎的还是大周的。此前也赞过贵国诚王殿下与魏大将军,冯大将军。林大人虽非武将,可其功却远胜世间许多武将,舍妹自是倾佩。若有言语不当之处,还望九王爷海涵。”
丹娜闻此倒也不反驳,顺着台阶将此事揭过,转口言道:“我瞅着大周京都甚是好玩。只是我今日有些累了,不如便到此吧。左右我在大周怕是得呆上好一阵子,何时能回国都未知,不急这一时。九王爷说呢?。”
司徒岳点头,唤了侍卫上前,“护送蒙托王子与丹娜公主回驿馆。”
待得二人离去,司徒岳才道:“三哥领的差事,自己不得闲,见北戎两位王子公主只是想游览一番京都,此事不大,便把这任务给了我。
我先前瞅着这丹娜公主见什么都新奇,玩心也重,只当她不过是个娇俏单纯的姑娘家,却不想竟是这等性子。在我大周国土之上,在我面前都敢呛声,若不是三哥有言在先,又见她是个女人,我早一拳砸过去了!”
林砚摇头,“边关交战一年半,国力耗损巨大。虽说国库暂且还能撑得住,但长线作战本就不易,若再持久进行,粮草、军心、兵器都会逐渐跟不上。
幸好北戎连失两名主帅,死伤惨重,再难耗得起。此事若能达成双方满意的和谈条件,平息战乱再好不过。自是不宜再生事端。”
“不过……”林砚一顿,接着道,“北戎公主是来和亲的?”
古往今来,哪有和谈派个公主来的。除了和亲,还能有什么目的?若非如此,丹娜也不必说什么呆上好一阵,不知何时才能归国的话。
司徒岳一嗤,“和谈还没开始呢!三哥让晾一晾,让他们急去。我们是战胜国,自然要抬抬架子。不过瞧北戎这架势,怕是想着和亲的。”
说到这,司徒岳眉毛一挑,“你不知道,就因着这个,大哥死命想往上争。也不想想,北戎那么多人都是他杀的,现在他还想要北戎的公主?”
林砚轻笑,这点很好理解。北戎虽战败,元气大伤。可好歹是一国之邦。古往今来,能纳异国公主和亲的,若非帝王,便必是储君。异国的邦交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大皇子之心可想而知,一来是试探司徒坤的意图,二来想借丹娜公主谋得北戎为己所用,即便曾有战仇,但这世上哪有永远的仇人,只要利益足够,北戎国君未必不会出手。
林砚神色幽暗,眺眼看向走远的丹娜公主,但见丹娜正好回头,两人四目对望,丹娜唇角上扬,透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林砚很是奇怪,不知何意。但很快,他便知道了。
三日后,司徒坤在宫中设宴,百官作陪,为北戎王子公主接风洗尘。林砚官职低微,本是没资格入席的,可谁让他后台硬呢!司徒坤亲自开口,命他入宫,也不必重新设座,直接坐在了林如海身边。
美酒佳肴,琴瑟管弦,歌舞升平。便是丹娜公主还上台献了一舞。北戎的舞蹈与中原不同,少了几分绵软,多了几分刚毅。又同女子的柔婉配在一起,别有一番风韵。加上这位丹娜郡主生得貌美非常,身姿窈窕,许多人看着看着,竟都痴了。
舞后,司徒坤赐酒。丹娜十分好爽,一饮而尽。司徒坤显得很是高兴,随口问了两句北戎的生活,丹娜也都笑着答了。两厢欢喜,场面很是热闹。
然而,就在林砚以为局面就会如此继续下去,宴席也会就这么没营养的结束的时候,丹娜公主动了。她举着酒杯,款款朝林砚走来。
“林大人,丹娜可否敬你一杯?”
林砚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句林大人叫得不是他爹,而是他。
“公主言重了。能与公主对饮,是林某的荣幸。”
丹娜一双丹凤眼上挑,笑起来,“哦,是吗?当真是荣幸?”
林砚无语,拜托,客套话而已,能不当真吗?
丹娜转动着手中酒杯,并不喝,“丹娜听闻林大人曾说,我北戎有意选大周子民为驸马,结秦晋之好?”
林砚皱眉,当日茶楼激辩,他确实说过,信口胡诌,只为打击那位觉得女子便合该为家国牺牲的“直男癌”。可丹娜此时提起,必然另有意图。林砚不说话,静待丹娜后文。
丹娜又道:“林大人当日说‘北戎王有一女,甚是喜爱’。父王女儿不少,可不是我自夸,真正叫他带在身边长大受他喜爱的唯有我一个。这说的可不就是我吗?林大人消息可真灵通,竟是两年前便知父皇有意为我选婿。”
“林大人当日大赞昭君大义,那么今日丹娜果真有此意,不知林大人可也有这等大义,愿做我驸马,为两国和平,结邦交之好吗?”
让他和亲?林砚看了丹娜半晌,确定自己不是幻听,竟是忍不住笑出来。
“我不知公主从何听闻这段旧事,但公主竟能晓得我当日所言之语,便该知晓,我是在何情形之下说出这段话。这话的前后原委又是什么。”
那可是力主对北戎宣战的言辞啊!
“再者,昭君和亲,盖因汉室式微。现今我大周国力强盛,数次力挫北戎。便是和亲,也只有北戎和亲我国,而无我国和亲北戎的道理!”
丹娜稍顿,嘴角笑容渐渐凝固,手心紧了紧,眼中寒芒忽闪,转而却又笑了起来。
“林大人说的有道理!那么,若丹娜愿嫁入周国,为林大人之妻,林大人是否便愿意了?”
林砚有点懵,麻蛋,你这是什么意思!
但见丹娜已转过身,面向司徒坤作揖,“周帝陛下,丹娜自小钦羡英雄,仰慕林大人风姿,愿嫁于他为妻,还望陛下恩准赐婚!”
轰!此话宛如巨石投河,瞬间激起千层浪。莫说林砚,便是林如海也没有想到。
司徒坤神色不变,“英雄?公主觉得林卿是你所仰慕的英雄?”
“自然。林大人不上战场,却能主宰战事胜败。猎/弩、床/弩之威,世间罕有。如此以一人之力胜过千军,难道不是英雄?”
司徒坤大笑,“确实是英雄,但我大周英雄千万,也不只林卿一人。难道在公主眼里,于千军万马之中斩杀贵国主帅的诚王不是?还是说坐镇后方,出兵援手,将贵国主力围困沙城的冯老将军不是?”
“自然也是!但丹娜也知贵国有一名言,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若无林大人行兵器之利,出其不意,令贵国首战告捷。我军不会失了方寸,被人趁胜追击。
若无林大人行兵器之利,诚王殿下只怕也未必能顺利夜袭我军营地,诛杀我军主帅,使我军群龙无首,至得慌乱四散之境。难道这些归根来讲,算不得林大人之功?”
林砚心尖一抖。两个“若无”,强调他的功劳,故意将他捧上去,离间他们君臣之心,让司徒坤心生忌惮吗?
林砚身形微动,刚要站起来,却被林如海按住,但见林如海摇头,林砚低头将心底思虑压了下来。
司徒坤瞄了眼林砚,轻笑点头,“林卿确实劳苦功高。但这婚盟之事……”
话未完,丹娜紧接着道:“父王令丹娜前往大周,本就是纯着让丹娜和亲,解两国战局之意。丹娜深受父王喜爱,锦衣玉食多年,既享受了公主尊荣,如今便该担负起公主职责,为臣民造福。想来周帝陛下也愿看到边关百姓其乐融融,而不愿见战火硝烟四起,血流成河。”
丹娜再作揖,“因此,还望陛下以两邦和平友好为上,恩准丹娜所请!”
“公主大义,朕很佩服。衍之,你怎么看?”
林砚出列,跪下,言道:“陛下,既是结两邦之好,那么也总该双方自愿。但臣不愿!臣已有婚约在身,岂可行悔婚之事?”
司徒坤对上丹娜,“你听到了?”
丹娜不答,转头看着林砚,“你那未婚妻子可比得上我?”
林砚一笑,“在我眼里,是!”
丹娜面色一跨,这等场合以大周的行事,难道不应该说些场面话,捧一捧她,说不如她吗?她一介公主,岂是旁人轻易能比得上?可如今林砚就这么简单一个“是”?
“公主可是想说若她不及你,不如弃了她选你?公主将婚约看做儿戏吗?若今日我能为公主而弃她。焉知他日不能为他人而弃公主?这等背信弃义之徒,如何能为缔结两邦之好的人选?”
“我与公主素未平生,公主何以揪着我不放?只单凭一句仰慕英雄?这理由恕砚实在不能接受。与诚王殿下,冯将军,魏将军,同驻守边关为我大周百姓浴血奋战,百死不悔的战士相比,砚自问算不得英雄。”
“公主言自己是为大义而来,为两国和平而来。可公主行事却让人觉得是为约战而来。古往今来,战事不少,和亲之举也不少。但只听闻战胜者提要求,还未见有战败者在战胜者只国土上趾高气昂,挑来挑去的。”
林砚向前一步,笑看着丹娜,“公主似乎还没摆清自己的位子。如今是你北戎向我大周求和!而非我大周有求于你北戎!公主莫不是忘了这一年半来的边关战事,以为你北戎还是二十年前的北戎吗?”
“若是公主忘了,砚不介意帮公主回忆回忆!建宁十三年冬,我大周出兵北戎,腊月会北戎于阳城,杀敌三千,缴获战马白匹。
建宁十四年二月,北戎不服,派十万大军来袭,被我国大皇子,魏将军,冯将军三路围困,杀敌两万七千八百,弓箭营更是一举射中主帅,致使北戎帅亡旗倒,溃不成军!
建宁十四年七月,北戎修整,欲卷土重来,扎营于沙城。被大皇子与冯将军夹击围困。十二万人,唯有五万仓皇逃离。
建宁十四年十月。北戎启用素以勇猛著称,传说作战二十年从无败绩的布赫为帅,也小胜了两场。可惜好景不长。
建宁十五年二月,我朝大皇子率百名弓箭手夜袭,诛杀……”
“你够了!”丹娜再听不下去,双眼通红。似是马上就要暴走。
“丹娜!”
蒙托抢先一步,上前拽住她,将其逼回去,转身躬身对司徒坤道:“周帝陛下,丹娜年幼,自小被父王宠坏了,言辞行事无度,还请周帝陛下大人大量,莫同他计较。”
态度恭顺,比丹娜好多了。司徒坤见此,笑着斥了林砚一句,打着哈哈将此事混过去。蒙托舒了口气,拉着丹娜入席,咬牙道:“入京前,我同你一再交待,是什么说的,你都忘了吗。这里是周国,不是北戎!不可任性,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可能会坏了两国和谈!”
丹娜嗤鼻,“和谈?以往数十年,周国何曾打得过我北戎。如今不过凭借兵器之利,若没有这些,我北戎何至于此!王兄,你若是我北戎好男儿,就该死战到底,绝不屈辱和谈!”
蒙托唬了一跳,慌乱四顾,见身边护卫的都是北戎带过来的人,大周侍卫隔得远未曾听见,捏了把汗。
他压低了声线道:“我知道让你和亲委屈了你。但正如你所说,因为你是父王宠爱的女儿,派你来才能显示我北戎的诚意。若换了其他人,父王瞧都不瞧一眼,周国会怎么想?”
“我们何尝愿受屈辱,然形势逼人,不可不为。我们不能只逞匹夫之勇,战,我不怕死,父王也不怕。但那些百姓呢?那些子民呢?你想过他们没有?”
丹娜偏过头,悠悠道:“若我北戎能有那等兵器,胜负便难说了。”
蒙托一愣,“周帝不是傻子,如何会让林砚同我们搭上?”
丹娜不以为然,“我从没觉得林砚能为我们所用!”
蒙托更不解了,“那你闹这出算怎么回事?若说是离间,哪有你这么明目张胆的离间?当周帝是傻子,看不出来吗?”
丹娜不语,抿嘴轻笑,良久,淡淡吐出一句话。声音细弱蚊蝇,若非蒙托一直盯着她,只怕就是坐在她身边也难以察觉。
她说:“好戏还在后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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