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月温声细语地宽慰她:“听说姑娘昨日病症发作,不知今日可好一些了?”
花兰汀瞧了天心月一眼, 到底意难平,她冷淡地回答:“昨日如何,月姑娘会不知吗?万梅山庄中的侍女,一个到是比一个更懂得如何护主。”
天心月忍不住弯起了眼,她十分谦和:“姑娘谬赞。”
花兰汀剩下的话便被堵在了嗓子里,半点儿也不出去,只得愤然回首。
天心月见着她这幅模样,还在想着群芳谷里原来还有这样的姑娘吗?
她原以为群芳谷被毁去后,像花兰汀这样的姑娘应该都早是远走高飞,再也不愿意回来了。
天心月在毁去群芳谷后, 就未曾想过能再遇见群芳谷的人。同她一批的杀手、尚且活着的, 都对她忌惮很,除非逼上性命,否则大约没有人是愿意来见她的。剩下的那些仆从——群芳谷向来是个轻贱人命的地方, 好不容易都从这魔窟出去了,怎么还会再提起那段日子。
天心月起初在信中见到廻光所闻,也有些困惑不解。但她看完了整封信,便也没什么不明白的了。
花兰汀原本未必会想要来见她,也未必当真想要要去冒充花家的八小姐。
但其中一旦夹杂了雷纯,一切便都不一样了。
天心月起初察觉到自己的身世,却因为重重顾虑而放弃了与父母相认,转而希望花大他们相信昔年的花八已死。她当时觉得这是最好的选择,却忘了这一点若是被人利用,却也是对付她最好的一步棋。
在这盘棋上,是她输了雷纯先手,以至于执子时便成了被掣肘的一方。
要破这局其实很简单,但却会遂了雷纯的愿。这件事将会成为一根永远也无法拔出的刺,深深扎在她和花家之间。
可若是不破这局,花家便算是半个落进了雷纯手里,届时雷纯想要做什么,谁也无法预料到后果。
这是个近乎完美的棋局,总要有一方牺牲。无论是天心月还是花家,无论局解还是不解,雷纯都是赢家。
但雷纯还是未料到一件事。
她只知天心月嫁予西门吹雪后心软了许多,早已不如当年——却不知她虽如今活成了菩萨,却也是从刀尖火海里走出的菩萨。有些雷纯当年都未必敢做的事情,天心月却敢。
这局不能解也不能不解,但它却能被打上个死结。
天心月浅眠了一晚,夜中睡的并不安稳,起夜数次。她每次醒来,便能见到西门吹雪躺在她身旁呼吸平稳的面容,她若动作稍微大了一些,她身旁的剑客便会醒来,伸手将她揽进怀里,只当她又是心情不渝或是身体不适,不厌其烦地伸手轻抚她的背脊,像哄孩子一样哄她入眠。
夜色如墨,月光柔和。
世界都很宁静。
天心月忽而便又能阖上了眼,正如她曾经对廻光说过的那样。她曾渴求着的、如今尽都得到了。
既然如此,因她的疏忽而起的事情,便也该由她来打上这个结了。
天心月温柔地看着花兰汀,目光里没有半点儿花兰汀以为会见到的敌意或者是愠怒。她只是这么瞧着她,目光里甚至还有些可怜。
天心月叹了口气。
她叹了这口气,花兰汀确实满心的怒火,她不甘道:“月姑娘这是再叹什么气?”
天心月温温道:“我见姑娘不过双十年华,却身患痼疾,觉着实在可惜,所以才叹了这口气。”
花兰汀知道天心月的手段,并不敢因她这句话就大意了,警惕着回了一句:“若是月姑娘可怜,便请西门庄主为我治病吧。廻光宫主并不愿为我医治,昨日替我镇痛,已是出乎我意料的援手。”
她对着天心月咬了咬下唇,轻声道:“月姑娘,万梅山庄的人都说您善心,您大约是不会见着我病入膏肓的吧?”
天心月微微一笑,她点了点头,亲昵着:“这是当然,你是花满楼的妹妹,自然也是我的朋友。”
“花满楼的妹妹”这句话从天心月的口中说出,莫名便让花兰汀觉得心底刺痛。
她面上不显,装作十分欣喜的模样,开口问道:“真的吗?那么月姑娘何时领我去见西门庄主?”
天心月温柔极了,她问花兰汀:“为什么要见西门先生?”
花兰汀面色忽然一变:“月姑娘不是允我治病了吗?”
天心月点了点头,可她却说:“姑娘身患痼疾,我自是十分心痛。但实不相瞒,先生脾气远比宫主还要古怪。宫主不愿意治的病人,他怕是也不愿治。不过——”
天心月话未说完,花兰汀已然站了起来。
她看起来气急了,甚至顾不得太多,对天心月忍不住问:“是西门庄主不愿治,还是月姑娘不愿治?”
天心月瞧着花兰汀,也慢慢弯起了眼,她说:“我不愿治。”
花兰汀听见这句话,心里竟然升出一股畅快的情绪。她一直见到的天心月,都是高高在上毫无瑕疵的。天心月在群芳谷里,在她的脑海里,一直都是那轮无法触碰的天空月。她纵使偷了天心月的东西,在心底里也是惧怕着她的。
可如今不一样了。她穿着羽衣,站在天心月的面前,亲耳听见了从天心月口中说出的嫉恨之词。这不仅未让她觉得愤怒,反倒让她觉得快意。
天心月在害怕她,她走到了她的前面。
雷纯是对的!
群芳谷已经毁了!她大可不必害怕天心月!反该是天心月怕她才是!
花兰汀瞧着天心月,眼角瞥见了尚且在场的侍女们。
她面上的颜色恹恹了下来,花兰汀又坐了回去,她低低道:“月姑娘,我从未与你结怨,你为何要这样待我?”
天心月温柔说:“因为我不喜欢。”
花兰汀面色煞白,似乎是没想到天心月会这么直接。
花兰汀道:“月姑娘连表面的功夫也不愿意装一装了吗?”
天心月淡笑不语。
花兰汀忽而回首,她对着屋外道:“哥哥,这就是你的朋友。”
她语气透着幽怨:“她宁可我死,也不愿意请西门庄主医治我。”
花满楼刚听闻天心月来,匆匆而来便听见了这一场对话。他听着花兰汀的问话,心中苦涩,却又答不出话来。于情,天心月尚在孕期,不愿自己的丈夫与其他女人有牵扯也是人之常情。于理,兰汀一心求医,本也没有大错。
天心月瞧见了花满楼低笑了一声:“看来兰汀姑娘也懂些拳脚,不像我,在大家面前,活像个聋子哑子。”
她这话说得轻淡,却又莫名地勾着人心里发酸。
原本一些已经被人淡忘的事情,便忽然间又回到了他们的脑海里。诸如这位兰汀姑娘虽然病痛缠身,但当初天心月受的苦楚原是她的数倍,但却也不曾如她一般闹得人仰马翻。
花满楼自是也想起了更多的事情。这些事情大多是他从陆小凤处听闻的,他从未问过天心月。
花满楼叹了口气,他对花兰汀道:“兰汀,月姑娘如今怀有身孕,西门庄主怕是分身乏术。大哥请的御医已在路上了,我们回去吧。”
花兰汀听见这句话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七哥哥?”
花满楼转向天心月,语气歉然:“家母心忧,不得已贸然打扰。既然西门庄主不得空闲,那我们便先回去了。”
花兰汀已经忍不住,她又叫了声:“七哥哥!”
天心月仍然坐在那里,她没有说话。
花满楼是个瞎子,他明明看不见,既然看不见,为什么还会偏向天心月!
花兰汀匪夷所思,她委屈的眼眶都红了,开口对花满楼道:“七哥哥,我才是你的妹妹,你为什么要和她道歉。明明是她在欺负我!”
天心月终于开了口。
她幽幽的叹了口气。
天心月抬起了头看向花满楼轻声细语道:“是我失言了。”
她又微微笑了笑,对花满楼说:“兰汀姑娘说的不错,命总是更重要些,在这点面前,个人的喜好便不太重要了。”
她转而看向花兰汀,对她露出了抱歉的笑容。
天心月说:“兰汀的姑娘事,是我一时意气。先生还什么都不知道,若是花公子想求医,便去梅林寻先生吧。”
她看起来隐忍又大度:“我理解花公子的难处,和你的难处比起来,我的并不算什么。”
“若是花公子信任我,我去说也可。”
花满楼闻言叹气。
他这段日子叹的气似乎比前些年加起来还多。
他对天心月摇了头:“不必了。”
天心月也不多说,她笑了笑,又细声细语地叮嘱仆人好生照顾花兰汀,方才回去了。
花兰汀见她走了,对花满楼道:“七哥哥,你不能信她。我在群芳谷里就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了杀人,从不拘手段的!她是最心狠的人!”
花满楼道:“我过会儿便去见西门庄主,提这件事。”
花兰汀闻言,面上染上薄红,她期期艾艾地问:“我,我能一起去吗?”
花满楼摇了摇头。
花兰汀有些失望,她问:“为什么?”
花满楼道:“兰汀,你知道的。”
花兰汀见着了花满楼的眼睛,一时间有种被看透的狼狈感。可花七怎么会知道呢?他应该只是对自己生疏而已!
花兰汀一边这么告诉自己,一边到底不敢再多生事端。
花满楼走了,她坐回了椅子上,取了茶喝。茶水凉了,她随着一起来的贴身侍女便要去收拾了换杯茶来。
在收拾案几的时候,侍女“咦”了一声。
花兰汀问了句,侍女便从天心月原本坐着的位置上捏了枚珍珠戒指,对花兰汀道:“西门夫人似乎有东西落下了。”
花兰汀瞥了一眼侍女手中的戒指,见是枚已经泛黄的珍珠,原本不甚在意,可在看清了那枚珍珠戒指,注意到戒托上小小的一处金匠符号的时候,她不知想到了什么,下意识隔着衣服抓住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金锁,面色煞白!
她瞧着那枚戒指,惊魂不定,直到侍女叫了她两声,她才对侍女勉强镇静道:“那不是西门夫人的。”
侍女有些困惑。
花兰汀已经勉强露出了笑,她对侍女道:“拿给我。”
侍女有些迟疑,花兰汀却尖锐了声音:“给我!”
侍女惶惶,只得将戒指给了她。花兰汀攥紧了戒指,戒托咯得她掌心发疼,她却慌极了。
这戒指上有雷纯为她寻到金锁的那户金匠的痕迹——这颗珠子,这颗珠子,她还记的那名女人说过,天心月的首饰只有两件她还留着,没有融了重打贩卖。一件是她怀里的金锁,另一件是被买走了的珠子!
那女人说的含糊又简单,花兰汀当时以为买走珠子的人不过是个瞧着新鲜的路人,也不曾为意。
可如今这枚珠子竟然在天心月的手上!
这意味着什么?
天心月……她,她难道知道吗?
还有花满楼,花满楼对她那么冷淡,难道,难道天心月已经给他看过了珠子?
花兰汀浑身发抖,在这一刻,她终于又重新感受到了无边的恐惧。
侍女见她冷汗连连近乎要将后背打湿,吓得连忙唤她。
花兰汀抓紧了她的手,对侍女吩咐道:“把七哥哥找来……”
侍女:“小姐……?”
花兰汀歇斯底里地叫道:“把七哥哥找来,我要见他,我要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 困唧唧
☆、花开十一
天心月走出了屋子不久后, 遇见了不远处等着她的廻光。
廻光大约是和花满楼一起来的,但她却没有进去。如今见天心月出了门,便问了一句:“解决了?”
天心月点了点头,她走至廻光身边,廻光便伸手扶了扶她。
天心月笑了笑,对廻光道:“没那么金贵。”
廻光道:“这关头, 还是着紧点好。”
天心月便抿了抿嘴角,她又看了眼屋里,叹了口气道:“我是解决了,但剩下的事情, 怕是花公子要头痛了。”
廻光有些好奇:“你做了什么?”
天心月道:“我把你送我的戒指留下了。”
她说的很平淡,甚至不算是个答案,但廻光却明白了。花兰汀是怎么样的人,廻光怕是要比才与她见了两面的天心月更清楚。内心深处的胆怯、容易被煽动、简单易懂的行为模式——这些是当初雷纯选择了她的原因,也是天心月只是留下了戒指的原因。
她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要在对话中先让花兰汀不安起来,接着抛下一枚够重量的石头,这湖就会自己波动起来,若是不出意外,或许还会是轩然大波。
廻光道:“她会自己说出自己不是?”
天心月道:“这倒是不会, 她又不是傻子。但人在那种情绪下总是容易口不择言, 大概会说点别的。最差的结果,也够花满楼找到决定性的证据了。”
她对廻光道:“那对夫妇,你买了戒指的金匠家, 人应该都活着吧。哪怕后来雷纯找了去,但你发现在先,应该已经对他们做了十足的保护。”
廻光道:“也不尽然。比如我直到见了那金锁,才发觉这对夫妇竟然骗了我。她们也不是把所有东西都融了重铸。”
天心月弯着眼睛:“他们活着吗?”
廻光定定瞧了天心月一眼,也笑了:“在移花宫。”
天心月道:“那我便算送宫主一样礼物,花满楼会希望将这两人带去见一见花夫人的。”
廻光看着天心月,皱着眉问:“你不回去吗?”
天心月摇了摇头:“正相反,我也有件事希望宫主帮我个忙。”
廻光道:“你尽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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