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主想了想,说:“炒米吧。”
孟春时节,看起来草长莺飞其实是个青黄不接的时节,许多果子没有长成,只是冒着花骨朵儿也不能下饭。
小道童在快要用饭的时候将两个孩子带回来了。
廻光以为她们至少会带回来很多东西,却没想到两个孩子都是两手空空。
廻光问了句,邀月回答:“都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买了也占地方。”
话虽如此,但她买了个漂亮的水晶罐。大概是从奇珍阁里买的,这水晶磨得很好,晶莹剔透。廻光看了眼,问她想用这个罐子做什么,邀月说回来的路上瞧见许多花都开了,想装些花。
廻光想了想,对两个孩子说:“装花早晚要苦败的,不如做成糖渍花瓣吃。”
邀月和怜星显然第一次听到这个吃法,都眼睛发亮的看向廻光。
廻光顿了一瞬,慢悠悠道:“不过我不会,你们去采自己喜欢的花,明天我去找个厨子做。”
邀月和廻光应了,随着廻光坐在道馆并不算大的桌子边,跟着廻光一起吃了炒米。
饭后,老观主悠哉哉地问廻光:“这花宫主还要继续看吗?”
廻光未能回答。
老观主道:“这花其实看不看都是一样的,花并不能给人答案。”
廻光淡声道:“但是自己可以。前辈是在劝我去道歉吗?”
老观主有些诧异:“为什么道歉?宫主觉得自己有做错的地方?”
廻光道:“不曾。”
老观主道:“那宫主要道什么歉。”
廻光又道:“那观主是劝我等人来道歉?”
老观主道:“等的那个人有做错之处吗?”
没有。
这世上有人千千万万,有善人便就有恶人。廻光是个站在混沌中的恶人,她看见的却是个善人。恶人要杀人,善人想救人——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善恶分界,最多也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
可廻光还是来了扬州。
廻光没有回答观主。
她也不再看花。
邀月和怜星同观主道了谢,捧着那水晶的罐子跟着廻光去住了客栈。
似乎是察觉了廻光的心不在焉,邀月和怜星什么都没问。
廻光也什么都没有说,她只是取了琴,手指浮于琴弦之上,却一夜也未成一音。
第二日,邀月和怜星出门挑花瓣,廻光也未曾多管。她径自去了卖松子糖的地方给自己买了一包糖,却也不吃,只是看了看,最后放在了运河边上的亭子里。
她算着时间,邀月和怜星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准备履行自己的诺言,带她们去做糖渍的花瓣。
但邀月和怜星回来的时候,不见了水晶的罐子,却带回了个汝瓷的白罐子。
廻光挑眉,见罐子里是渍好的花瓣糖,也没多问。倒是怜星小心翼翼的捧着罐子请她吃了一点,轻声问:“好吃吗师父?”
廻光道:“还成。”
怜星脸上便露出笑来,廻光瞧了眼想说什么,又憋了回去的邀月,揉了揉两个孩子的头发,对她们道:“去玩吧。”
怜星应了声,和邀月走了。
廻光回了屋里去,手抚在琴上拨了一个音。
第二日,汝瓷的罐子没有了,邀月和怜星带回来的是一碟软软的鲜花饼。廻光尝了一块,仍旧让她们去玩。
所以第三日,邀月和怜星带回的是蜂蜜。
廻光收下了蜂蜜,对邀月和怜星道:“收拾一下,我们要走了。”
邀月和怜星在扬州待了这些时日,原以为还要待一段时间,突忽其然被这么要求了,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邀月问:“现在吗?”
廻光颔首:“马车就在外面。”
怜星机智道:“可是师父,我们还没有还这几天的器皿,我们得去还一下才行。”
廻光瞟了一眼怜星:“行,去吧。”
怜星拉着邀月便跑。
廻光等了一会儿,等回了邀月和怜星。
她们带回了一包松子糖。
屋外还站着一个人。
廻光见到他的怀里捧着个水晶的罐子,那罐子里装满了各式各样的花。
道不同,不相为谋。
——若是一定想为谋呢?
廻光看着他怀里的水晶罐子,像是笑又像是叹息。
她漫不经心地想:最惨也不过鱼死网破。鱼如果不介意,她介意什么。
廻光看着看着,舒缓了面容,眉目间舒展的是春日荼蘼极的稠艳,又是深秋黄昏落霞里抽出的一抹轻虹。
她笑着道:“花满楼,好久不见。”
那日天心月对花满楼说:“廻光没有什么人生的阴暗面,她也没有什么隐痛。但她又看得比谁都明白。江湖是能让她活得最为恣意的地方,她便活在江湖。她是我见过活得最痛快的人,纵使我当初已心生死志,在见了她后也会复萌生意。”
“这就是廻光。”天心月说的很慢,却像看透了花满楼所有的想法,“夏花绚烂,全因只有一季。廻光有太多不在乎,才能行止如风。这正如事物正反两面,都是不能割舍而见的。”
花满楼当日回答了天心月。
“我明白,但我想试一试。”
花满楼和江廻光是截然不同的人,就像黑与白,又像日与月。
江廻光活得潇洒痛快,吸引着花满楼。花满楼活得温柔宁静,却又吸引着江廻光。
江廻光活的灿烂,因她心中无善恶,只有好恶,更不在意死生。
花满楼活的平宁,因他心中有万般温柔,与世界为善,热爱生命。
他们俩截然不同,却又有些相同。黑色转面便是白色,日月在黄昏总有交接。
江廻光无善恶,她却欣赏着善。
花满楼温和,他能包容的太多。
他“看”了一天一夜的花,花没有给他答案。
他自己给了自己答案。
他即不想听见廻光杀人时冰冷的心跳,更不愿见到廻光有一日也会闭上眼,如她生般死,燃烧完了,灰烬便沉入水底不见。既然廻光心中并无善恶,只有喜憎。那他不如试试、看能否成为廻光心中的尺。无论结果如何,他都想试一试。
花满楼站在屋外,他看不见,却又像见到了那抹光。
廻光道:“花公子这次来,是要学佛祖割肉饲鹰,还是要渡我入佛?”
他面向廻光的方向,微微笑了。
花满楼说:“我不信佛也不信教。”
廻光挑眉。
花满楼道:“我只是来见你。”
作者有话要说: 我错了,我离能写花满楼还远着呢……
☆、花开十五
来此之前, 花满楼想过很多,但再多的思绪也找不到分毫头绪。他回到家,替所有的事情都画上了句话,唯独画不上自己的。
花满楼站在花前,听着风吹过花瓣作出簌簌响声的时候想,世人百万, 纵情江湖者甚多,游戏人生者甚多,可他看见的却是江廻光。
或许是花家庭院里,衣袂擦过花桠的声音太柔和, 又许是光阴剥落间,指尖动琴的声音太过温润。花满楼“见到”的江廻光如同夏日里从树叶间散落的光,伸手盈盈掬起,纵使见不着,却也能从指腹起感受到那股灼热的暖意。但若是指尖微张,光便会像是沙漏一般快速的从指缝间漏走,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花大是因此事而匆匆回的家,他须得赶回京城去,倒也未曾注意到花满楼与平常有哪里不同。花大的妻子倒是一眼瞧了出来,她担心父母身体所以并未同花大一并归京, 在家中见着花满楼状似如常, 却并不认同。
在花满楼又一日晚归,她执着灯笼等候。明知花满楼是不需要灯笼的,她却将灯笼交到了花满楼的手里, 对他温声道:“做不出决断,就听从自己的心吧。”
听心行事,这是廻光的风格。
但花满楼握着灯笼的柄,听着风声过耳,却蓦地也想这么做了。
陆小凤听说了花家的大事,特意来看了他,顺便给他带来的消息。
陆小凤道:“江廻光要来了,也就这一两日。你……什么打算?”
陆小凤看得不多,却也知道花满楼对于江廻光的态度不太像是对待一般的朋友。花满楼这个人是水,连同他的感情也像是水。
少有激烈的时候,往往是在连对方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便已经静静地淌了过去。这样的人也很可怕,因为你不知道若是当真踩死了他的底线,掀起了滔天巨浪后会是个什么结果。陆小凤与花满楼相识这些年,除了见他在自己走丢的妹妹一事上失态过,竟是从未见过他生气。
所以当西门吹雪告诉他:“花满楼和江廻光起了冲突。”
他第一个反应是开玩笑。但西门吹雪的样子怎么也不像是在开玩笑。他匆匆来了扬州,见到了花满楼,便知道西门吹雪却是没开玩笑。
这水的涟漪起了,到了今天也无法静。
琼花观的老观主见他于树前站了一天一夜,对他说了一句话:“投石者不止,你又如何能寻心静。”
花满楼听了自己的心,只觉春风过耳,却莫名畅快。
投石者不止,就去见投石者吧。
若是心不静,那便喧闹着吧。
这是花满楼从未有过的想法,但在这一刻,他宛如被从树枝上洒落的光线给蛊惑。纵使已见到了光后影面,却也想留住光。
花满楼对陆小凤说:“我打算去见她。”
陆小凤诧异极了,花满楼闭上了眼。光线打在他合上的眼帘上,他能感觉到屋外光线的灿烂辉煌。
他微微笑了。
廻光见着花满楼,一时间竟是全然未曾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
过了会儿她忍不住眯起了眼,想说什么又吞回去了。
按她的性格,这时候是该讥诮着问一句:“花公子不觉着我杀花兰汀残忍了吗?”
可她忍下了。
花兰汀的事最大程度的展现了她与花满楼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不同。正常来说,既已发现不同,分道扬镳才是最好的出路。可偏偏他们两个人都不愿意。
廻光看着花满楼,嘴角翘了翘,开口道:“接下来我要去小寒山。”
花满楼问:“去寻苏楼主?”
廻光点了点头,漫不经心道:“雷纯送了一份礼,我总得回她一份。”顿了顿,她看着花满楼又道:“怎么,花公子不会这也觉得我睚眦必报?”
花满楼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他道:“确实睚眦必报,但这也才是江廻光。”
顿了一瞬,花满楼继续说:“宫主想问的怕不是这一句,宫主真正想问的,怕是我为什么会来找你。”
廻光盯着花满楼,她没有说话。
花满楼道:“比起宫主,我算不得一位十足的江湖人。所以我永远也无法做到为了个所谓的万一而动手杀人,更无法做到视人命为草芥,轻易便凭一己喜好断他人生死。”
廻光收回了视线,她淡淡道:“那你为什么还来。”
花满楼道:“我无法理解,也无法做到,更无法解释今日行径。一切都是乱的。”
“所以我试着也听一听自己想要什么。”
他并没有笑,面上的表情却是十足的温柔。
花满楼道:“我看不见,解不开结,但好歹耳朵不错,听见了声音。”
“我想来见你,所以就来了。”
廻光闻言,低首发笑。
“这听起来像是江廻光才会做的事情。”她低喃,后又抬起头,明亮的眼睛紧盯着花满楼。江廻光慢慢道:“花满楼,你既然来了我不妨也告诉你一件事。”
“我心乱的很,根本不知道想要什么又想做什么。我站着看花,想明白了一件事。”
花满楼“看向”她,江廻光看着他那双什么也瞧不见的眼睛,看着那双漆黑却又透彻的眼睛里渐渐凝出了自己的影子。
她伸出手去,毫不顾忌此时是客栈最热闹的时候,也不在乎这里是人外人往之处,她抓住了花满楼,咬上了他的耳朵。
江廻光抵在他的耳畔道:“如果你不出现,那我就去花家把你绑回移花宫去。”
花满楼满面通红,他的眼睫及不可见地动了一瞬。
廻光在他耳边道:“后来我想想算了,你如果出现,那我就试试在你面前不杀人。”
花满楼面上的那点红似乎是散不去了。
他有些苦恼,却在廻光的轻笑声中抬起了手,温柔地揽住了她。
花满楼和她一起往了小寒山。
邀月和怜星不太明白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但也知道先前两人之间绷紧的气氛散了。怜星看了看花满楼又看了看廻光,将马车的琴又拿了出来,期待的看向廻光。
廻光瞧着那琴,伸手接了过来。
花满楼听见了声音,开口道:“是三哥铺子的那张琴吗?”
廻光点了点头,挑拨琴音。
她问花满楼:“听琴吗?”
花满楼颔首:“洗耳恭听。”
廻光笑了:“这可算不上,我随便弹,你随便听听就好。”
廻光便当真随便弹了一曲,花满楼也这么随意听了一曲。
一曲落,廻光收了琴,花满楼方才开口。
他温声道:“移花宫的鸾凤,其实并非天心月,而宫主自己吧。”
廻光挑眉:“你怎么会这么想?”
花满楼笑了声说:“月姑娘不像是会登华山的人。”
廻光道:“我就像了?”
花满楼道:“若未登华山,宫主也未必是如今的宫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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