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空气动力学研究,最早可以追溯到人类早期对鸟类或者弹丸在飞行时的受力和力的作用方式的种种猜测。”
往前一步,第二张图。
“十七世纪后期,荷兰物理学家惠更斯第一个估算出物体在空气中运动的阻力。”
第三张图,众人所熟悉的牛顿肖像。
“一七二六年,牛顿应用力学原理和演绎方法得出——”
陈声说到一半,路知意毫不迟疑接了下去:“在空气中运动的物体所受的力,正比于物体运动速度的平方和物体的特征面积以及空气的密度。”
陈声笑了,“牛顿的发现,意义在于……”
他停在那,等她说下去。
路知意凝视着那副图,轻而易举说出答案:“它标志着空气动力学经典理论的开始。”
偌大的室内陈列着空气动力学研究的前因后果、细枝末节。
陈声总是说话说半句,把剩下半句留给路知意。
“二十世纪,航空事业蓬勃发展,对空气动力学起到的作用是——”
“促进了空气动力学从流体力学中发展出来,形成力学的一个新分支。”
“1894年,英国的兰彻斯特首先提出——”
“无限翼展机翼或翼型产生升力的环量理论,和有限翼展机翼产生升力的涡旋理论。”
“然而他的想法在当时并未得到人们的重视,直到——”
路知意张了张嘴,答不出来。
陈声目不斜视,盯着墙上的图,说出答案:“直到1910年之前,库塔和茹科夫斯基分别独立地提出了翼型的环量和升力理论,并给出升力理论的数学形式,建立了二维机翼理论。”
……
她知道的,他循循善诱,引导她有序地重温一遍。
她不知道的,他指着模型,简短利落地向她说明。
窗外云雾渐散,日光冲破厚重的云层,投入室内,倾泻一地。
屋子里有陈旧的味道,光影里清晰可见飞舞的灰尘。
路知意着迷地看着图片上的历史,又凝视着玻璃柜台中的模型,最后侧头去看身边的人。
他还是那么懒懒散散的样子,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额头前面有一缕头发翘了起来。
他说:“与其死记硬背,不如在历史里亲自走一遍。”
侧头,似笑非笑对上她的视线,“怎么,爱上我了?干嘛用这么含情脉脉的眼神望着我?”
路知意啼笑皆非。
“只是觉得,你也并不是完全不靠谱。”
他切了一声,“知道我年年期末考第几名吗?”
“第几?”
“第一。”
“……”
他眼睛一眯,“你不信?”
路知意笑了,真心实意地说:“我信。”
能把课内课外的知识融会贯通,讲得头头是道,她信。
陈声的情绪变化是真快,上一秒是不悦,这一秒就笑开了花,一脸得意地问她:“年级第一特意给你补课,传授经验,你自己说,你该怎么表示表示?”
路知意脑中一动,忽的想起什么,从背上取下书包,拿出了那盒被陈郡伟嫌弃的巧克力,递给他,“谢礼。”
礼盒在书包里搁了好几周了,她自己舍不得吃,却又不知该如何处理。
如今正好。
陈声匪夷所思,她居然未卜先知,准备了谢礼?
看了眼那小熊礼盒,明白那大概是给别人的礼物,却不知为何临时交给了他,有些嫌弃,“你当我是小孩子打发?”
“……”她一顿,又把礼盒往书包里塞,“不要就算了。”
结果又被他一把拿走。
“不要白不要。”
两人在基地待到午后,直到路知意肚子咕咕叫,陈声才一边笑话她,一边带她离开。
把车开出基地,他理直气壮说:“路知意,请我吃饭。”
上次请客钱不够的状况还历历在目,路知意吃一堑长一智,直白地说:“简餐没问题,贵的请不起。”
陈声笑出了声,把车停在路边,随手一指,“这家就行。”
一家朴素的饺子店。
路知意松口气。
服务员拿了菜单来,陈声点了三两猪肉白菜,路知意点了三两猪肉莲藕。
他有些意外,“可以啊路知意,你是我见过第一个一顿吃三两的女生。”
路知意答:“在家要做的事情很多,喂猪劈柴,放牛割草,养成了多吃的习惯,不然没力气干活。”
陈声一愣,下意识问:“你爸妈呢?怎么事情都让你一个人做?”
她张了张嘴,有的话都快脱口而出了,最终却成了冒出水面的气泡,咕噜咕噜就没影了。
她含含糊糊说:“爸妈工作忙,我能做就帮着做。”
内心有个声音在拼命叫嚣着,不是这样。
不是这样的。
她与他虽是不打不相识,他带刺,脾气坏,冲动幼稚,但却无比坦诚。他愿意在与她还有梁子时出手相助,把她的窘迫与穷苦看在眼里,甚至带她去他的秘密基地温习。
凌书成被人群殴那次,他与她也算是患难之交。
开学以来,路知意说了太多的谎,她不想再这样遮遮掩掩,她并不觉得父亲有什么地方是羞于启齿的。
说谎仿佛是对他的一种侮辱。
她想停下来。
可这样的思绪沸腾了几秒钟,到底被理智淹没下去。
进中飞院是有政审的,个人不得有犯罪记录,家庭情况表上也要填父母的信息,以及,直系亲属不能是受过刑事处罚的人员。
只是学校的审核重点在于个人记录,家庭情况表只要有当地派出所和街道办事处出事的印章,就算过关。学校并不会严查。
路成民为了镇上贡献了几十年光阴,路知意在他的身份上撒了谎,而整个冷碛镇的人都在帮她完成这件事。
个人记录良好。
家庭情况清白无犯罪前科。
父亲:村支书。
母亲:病故。
陈声望着她,在这小而朴素的饺子馆里,空气里弥漫着饺子香气,墙壁上有斑驳的痕迹。一切都是朴实无华的,除了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有浅浅的内双,总是懒洋洋的望着你。
睫毛长而密,时刻在眼睑处投下一圈模糊的阴影,借此遮挡住他偶尔的柔软善良。
他喜欢让自己看起来浑身带刺,刻薄又张扬。
大概是觉得这样很帅。
幼稚。她在心里这样评价他。
可他们对视着的此刻,路知意不由得低下头来。
他的坦诚无防,令她的倒影看上去懦弱可耻。
很快,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了,一人一盘。
陈声还点了瓶橙子,给她倒满,又替自己倒上。
她拿筷子戳饺子,忽然问他:“为什么帮我?”
陈声靠在椅背上,懒洋洋地说:“因为我是少先队员,助人为乐会让我胸前的红领巾更加鲜艳?”
“……”
路知意:“我说真的。”
她手持筷子,抬眼看他,很认真。
陈声一顿,“我不知道。”
“是因为同情吗?”
“不是。”他斩钉截铁。
想了一会儿,陈声低头看着那堆白生生的饺子,笑了,“路知意,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大概就是个纨绔子弟,仗着家里有几个钱,大手大脚,不务正业,做事幼稚冲动,不食人间疾苦。”
“……”她没否认。
他又抬头看她,饺子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
他说:“这些我都承认,但我也有我的堡垒,我愿为它横刀立马,坚守终生。”
唇角一动,他目不转睛盯着她:“我知道,你也一样。”
她也一样。
在基地里他就看出来了,着迷似的望着那些模型,仿佛一心要钻进那堆历史里,外人看起来死气沉沉、枯燥乏味,他们却总能从中找到动人之处。
可路知意望着他,却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到底是哪里呢?
她不喜欢小白脸,也看不惯他漫不经心的样子。
她讨厌他的刻薄张扬,嫉妒他的无忧无虑。
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是她求而不得的东西,从天赋到实力,从家境到心境。
可此刻,他举杯,笑得意气风发朝她端来。
他说:“路知意,敬我们共同的堡垒。”
她却忍不住端起面前那杯橙子,与他在半空中一碰。
她想,他们终于有一点共同之处了。
第十九章
回学校的路上, 陈声开车, 边开边跟路知意说话。
半路上, 他问她:“复习的差不多了, 今晚总该不熬夜了吧?”
没回应。
他盯着前方, 疑惑地叫她:“路知意?”
还是没回应。
侧头一看,这家伙上一秒还在跟他说话呢,下一秒就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他失笑, 把车停在路边, 从后座把自己的外套拿出来。
大概是这几天太累了, 她居然在车上也能睡死过去,外面车水马龙, 汽笛声不断, 她居然一点没醒。
陈声看她歪歪扭扭斜在那, 凑近了些,欲把外套替她披上, 可披上之前,没忍住,仔细打量了片刻。
头发长些了, 覆在耳边,不再是男孩子似的板寸。
面颊上的高原红似乎浅了些, 但依然明显。
肤色有些黑, 但露出发尾的耳朵倒是珠圆玉润的,耳垂圆溜溜,胖乎乎。
他把外套搭了上去, 她睫毛一动,慢慢睁开眼来,迷迷糊糊望着他。
下一秒,看两人离得这样近,她吓一跳,眼珠都瞪圆了。
“你,你干什么?”
他松了手,任那衣服滑落在她肩头。
似笑非笑反问一句:“你希望我干点什么?”
她低头一看,看见他的外套,立马会意,略有些尴尬地说:“……谢谢。”
陈声笑了两声,斜眼看着她,“路知意,你想得有点美啊,还盼着我对你有点什么非分之想?”
“我可没那个福气。”她没好气地回瞪他。
可下一刻,他却盯着她的耳垂笑了。
他说:“我们家老爷子常说,耳垂又圆又大的人,将来是有福气的人。所以路知意,你也别灰心,虽然你长得一点也不漂亮,将来大概是没什么福气在爱情上面找到个像我一样帅得人神共愤又才华洋溢的美男子了,但是说不定你会财源滚滚、官运亨通。”
他用了好长一串形容词去修饰自己。
路知意露齿一笑,甜甜地说:“我谢谢你。对我来说,财源滚滚和官运亨通,其实都比不上将来找个和你完全不一样的对象有福气。”
陈声一顿,“我怎么了我?”
眼神很不友善。
显然,她要敢再多说一句他的坏话,他会立马翻脸不认人。
路知意可犯不着又去惹恼这位宇宙级的自恋狂,干脆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你太好了,我配不上。为免将来爱情不顺,婚姻坎坷,我还是找个丑的、没才华的,我们王八看绿豆,刚刚好。”
陈声知道她在说反话。
这丫头嘴上一个样,眼里却完全是另一个样。
他不紧不慢笑了一声,“你也别妄自菲薄。你虽然模样差了点,但再怎么也比王八强一点。”
她一噎,没来得及答话,就听见下一句。
“王八蛋还差不多。”
“……”
她就知道,这个人好不过三秒!
隔天是周六,下午,路知意照旧去给陈郡伟补课。
这是本学期的最后一次补课。
出人意料的是,最后一次周考,陈郡伟没有像他说的那样,考个糟糕的分数来气死他妈,反而又一次及格。当然,作文还是只字未动。
她看了眼作文题目,《My Dream》。
便问他:“你有梦想吗?”
小孩:“有。”
“什么梦想?”
“希望我爸早点死掉,别再丢人现眼,拖累全家。”他答得冷冰冰的,干脆利落。
路知意一顿,抬头看他,“你真这么想?”
小孩耸耸肩。
路知意不语,半天才说:“你爸有错,但罪不至死。”
“他活着和死了,对我来说有什么区别?”小孩嘲讽一笑,“哦,也不是完全没区别。他死了,我妈就解脱了,用不着三天两头被他闹离婚,也不至于死不离婚,浪费自己的人生。”
陈郡伟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饱含怒意。
少年面容尚带稚气,青春期的变声还未完全度过,嗓音里有几分暗哑。
路知意望着他,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她说:“你不是真的希望他死。”
小孩笑了两声,轻蔑地说:“你根本不懂。”
“我懂。”
“你懂什么?”他一副看傻子的模样看着她,“少给我灌鸡汤,少在那站着说话不腰疼,没经历过的人就没资格指手画脚。”
路知意仿佛没听出他的嘲讽,平静地说:“我经历过。”
小孩瞬间怔住。
下一秒,她却指指卷子,“继续讲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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