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积也没管指头上全是破口,把那链子握紧拿了回去,眯着眼笑道:“三少长大了,连齐大非偶都知道。”
她笑起来脸颊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一露出来就压得眉眼弯弯,越发显得温柔天真,所幸不常笑给人看,“你当年跟姐姐私奔的时候怎么就不懂这个呢?要是没有那一出,没准你爸爸也不会死。现在好了,姐姐左右横竖不管在家出家都是卖身卖命,总要卖个出得起价的。”
关霄只是若有所思地揉着她的颈侧,半晌才很认真地挑了挑漆黑的俊秀眉端,“那倒也是,生意人。姐姐,你好好卖,擦亮眼睛,别再跟上次一样看错了人,再惹上一个我这样的,又是十几年搭进去。我一点都不发愁,反倒是姐姐,五年前还耗得起,再来五年,就只好一辈子烂在泥里了。”
林积这次死死咬着嘴唇没说话,因为关霄手劲大,按得本就高高肿起的脚踝几乎充血,一边按一边很无所谓地问了一句:“你真的以为能走得掉?”
锋山府看似空荡荡的没人,其实毕竟是已故锋山府公的宅邸,地位十分重要,前院后院都有警卫,何况人人都知道他们的关系,偌大金陵没有几个人敢惹三少。
林积只是随意点了点头,关霄知道她要是这种表情,差不多就意味着压根没在听。他索性塞了片止痛药给她,林积接过药握在手中,却没有吃,只合上眼睛。
关霄似乎一直都没有走,因为那种冷腥的火.药气味始终没有散。林积在朦胧间转过了几个念头,最终只是不想再让他看,腰疼得无力翻身,便把头埋进鸭绒枕里。
柔软的床垫一沉,一只暖烫的手合在了她的后腰上。他的气息拂在发顶,林积莫名地并不怕,反而还有一丝心安,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来自}穆旦《隐现》:
我们站在这个荒凉的世界上
我们是廿世纪的众生骚动在它的黑暗里
我们有机器和制度却没有文明
我们有复杂的感情却无处归依
我们有很多的声音而没有真理
我们来自一个良心却各自藏起
☆、古刀
国民政府用西历,只在元旦放假三四天,旧历春节并不放假,不管是年初一还是除夕,政府各个机构都要正常上班。但也不知道是大脑里哪块东西作祟,过完除夕再走进办公大楼,总感觉百废待兴。
关霄是行动处处长,大办公室就在部长办公室对面,但他虽然听楼上那群老头子的话,却总是偏爱往乱糟糟的行动处办公室跑,大概因为这办公室里不少人都是关倦弓做教育长时的军校生,虽然大多数人都比他大,但好歹没有一身尸臭气。他好几年前就往行动处办公室里塞了张桌子,往上丢两副扑克牌、一套咖啡杯和半盒烟,就算是他的据点。
年初二一大早,关霄干脆不回楼上,直接往行动处去。门口正站着行政院的颜泗郁和总务厅的高仑,他抬了抬下巴,“颜厅长,高处长,有事吩咐卑职?”
颜泗郁“呵”的一声,一掸他的肩膀,“三少,你跟我打什么官腔。上次黑左轮的事,白秘书跟我汇报过了,虽然眼下在清党,但该查还得查。”
清党是近几个月掀起的风,不过是因为政府里的外党人在撺掇着要把插手东北事务的日本人踢出东北去,正触了上头的霉头,于是第一重要的事就是把不好听的声音压下去。孔融让梨是盛世之音,乱世中多的是釜底抽薪。
关霄既然是军校的人,自然也是个中出力者,不过眼下风声鹤唳,人人都要多存一分刺探的心眼。颜家和关家是世交,颜泗郁倒没什么,高仑却是总务厅的头一条暗枪,正在琢磨他的脸色。
关霄没什么反应,接过高仑递过的烟衔在口中,“查呗,左右上班也不能只打扑克。实不相瞒,白秘书输得厉害,都在琢磨把行动处的桌子卖一卖抵债了。”
高仑哈哈一笑,拢火为他点烟,十分巴结,“如此说来,该把三少派到东北对付那帮日本人。三少要是早生十年二十年,一副扑克定天下,那些卖日本酱油的也轮不着排资论辈了。”
关霄抬了抬唇角,“高处长,成日说派,倒是真派啊。我那些兵进校三年连前线都没上过,党国养他们做什么?”
高仑只觉得他话里有刺,但看样子又不像,他笑起来虽然像只猫,眉宇之间却是一派疏朗清明,女孩子最喜欢他这样,果然他稍微一低头,便露出颈侧的一小片牙印,香艳非常,果然还是那种万事不挂心的风流公子做派。高仑一时心下一宽,拍拍文件袋,“三少先忙,颜厅长,开会的时间要到了。”
走廊里亮着灯,灯色暖融融,却透不进亘久的黑暗,冷意寒浸浸地刺入关霄微笑的眼目。颜泗郁剜了关霄一眼,转身跟高仑走了。
总务厅的厅长刘元邹是楼里头一号爪牙,总务厅是清党的先头部队,言语带刺是常有的事。关霄并不在意,屈起膝盖顶开办公室的门,“哟”的一声。
门里的众人有的值班值了一夜,也有的刚到,各自正在洗脸刷牙筹谋早点,闻声一抬头,也是“哟”的一声。
关霄是公子秉性难除,虽然中午和晚上的应酬躲不掉,但早上从不吃外头的东西,所以上班几乎没不迟到过。他在家里吃完锋山府精工细作的早点,再慢腾腾坐车过来,往往都快九点半了。所以白致亚十分惊讶,“三少吃的什么?”
关霄叼着半只包子,嗅了嗅空气里的气味,囫囵问道:“闻不出来?”
平时只见过他吃西菜俄餐和大饭店,他们一直怀疑关霄没在街上掏过钱,白致亚怪不好意思的,“就是因为闻得出来才有此一问啊。三少,难道你真的会吃韭菜?”
关霄今天不用去陆军学校,所以没穿军装,浅灰格子的西装严丝合缝地托出宽肩窄腰,偏偏他十分不经意,只抬脚轻踢上门,扬眉笑道:“就是因为不会吃,故而偶尔一吃,十分不忍独享,给大伙也闻闻味。”
众人“轰”的一阵哗然,开窗的开窗散味的散味塞鼻子的塞鼻子,最后起哄让他请昨天落下的开年早点,一路簇拥着下了楼遛过半条街,走上翠微居。翠微居通常都是客满,所以另外给关霄留出二楼的一间雅间,就在楼梯口。
楼下的伙计见关霄来了,连忙把毛巾往一旁一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伙计怀里一打,那伙计后退了一步,他这才笑道:“三少,楼上请!”
庞希尔走着回了回头,“怎么了?”
伙计道:“嗐,他是新来的长工,年轻时脸烧坏了,又成了哑巴,怕他吓着人,不让他伺候。庞先生,您当心脚下。”
那人样貌可怖,五官轮廓也十分阴森,可见就算不烧坏脸也够吓人了。白致亚“啧”了一声,“你们赚得也尽够了,多花两个子儿请个别的人行不行?也不怕吓着姑娘孩子,我跟你说,有些人心口有毛病,就好比三少他们家里那位,风一吹就倒,哪经得起吓唬,吓出毛病来,你赔得起?”
庞希尔捶了他一拳,那伙计却不敢招惹百岁公司家的独苗公子,连忙赔笑道:“他煮参茶的手艺好,又会写大字,一个能当两个使呢。白公子却是比我们思虑周全,回头我跟我们老王头说一说。”
白致亚一向是管东管西,关霄则是问都懒得问,往临窗的太师椅里翘腿一靠,心不在焉地指挥他们点菜,最后又是白致亚招呼道:“徐先生也来吃早点?这馆子旺得很,我们靠三少的面子才有张桌,您跟我们拼得了。”
那西装笔挺的高个子转回身来,竟然真是徐允丞。
徐允丞笑着在桌边坐下。众人久听闻关霄家里鸠占鹊巢,导致关霄懒得大展羽翼,也懒得请他们去家里吃饭,私心里都很盼着大小姐赶快嫁人,于是忍不住好奇端详,觉得此人似乎比他们都大几岁,鼻梁上架着一副银丝边的眼镜,所以虽然是英国海军学校毕业的高材生,也有些中式的温润古典气,总觉得他下一句话就要开始吟“沉沉心事北南东”。
庞希尔笑道:“这可真是巧了,大小姐以前读书的时候也戴这么一副眼镜,只不过是金丝边。”
几只竹笼上来,关霄挑了一只粉黄虾饺,埋头就吃。徐允丞欠了欠身,“庞先生以前认识林小姐?”
老庞从前是锋山府的司机,庞希尔从小就拖着鼻涕跟着关霄挨揍,长大了也跟关霄一起读书逃学,后来从军校毕业,又被分进了参谋本部,自然很认识林积。所以关霄笑眯眯地解释道:“庞秘书是自家人。”
小时候关霄如果要笑就是扬起脖子哈哈大笑,这种眯着眼的笑法还是十几岁上跟林积混得你我不分的时候被“近墨者黑”染出来的。不过这两个人以前要是这么笑,多半是在棋盘上将了关倦弓一军,志得意满。现在他们要是这么笑,一般意味着底下人要倒霉。
庞希尔为人周到,一般不会惹到关霄,但这次确实是脑子里缺根弦,因为以前的事关霄从来不爱提。他刚才开口前没来得及多想一个回合,现在冷汗倏地渗了出来,“不不不,远远见过几次而已。”
但徐允丞没把话题揭过去,“那也好,还真有事要问——林小姐平时都喜欢做些什么?”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还摘下眼镜来擦了擦,“见过两次面,却没说几句话,一时还真摸不清,也不知道该不该请林小姐去看电影、看话剧。”
庞希尔偷瞄了关霄两眼,见关霄还在认认真真吃菜,只好答道:“姑娘们总是喜欢时兴的漂亮东西,大小姐也一样吧?我其实也不大了解……”
“赚钱。”关霄又夹了一只瑶柱汤包,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
众人都有些惊讶,因为平时应酬场上难免有人提起林积,这种时候关霄往往就是这么埋头吃饭,虽然不至于说她的坏话,但却把厌恶写在脸上,一句话都不想提她的样子,催着众人早点结束话题,从来没接过话茬。
汤包里面的瑶柱汁滚烫粘稠,关霄差点烫了嘴,低头一边吹气一边吃,话也说得囫囵,“她平时就喜欢赚钱,谁的钱都赚。电影院,她自己有。话剧团,她出资成立的,业余团职业团学生团都有。新片新戏她都审过了才会开始画海报,大臻歌舞厅在她办公室下头,这街上的西菜馆子除了那家‘魁北瓜’,都是她名下的。还有,她现在是个药罐子,马场和球场也去不了了。哦,酒吧她还没有,酒庄倒是似乎有两间,不过你们尚且不熟,请她去酒吧酒庄都像是不大合适。”
庞希尔连忙拢拳咳了一声,关霄又说:“所以我也不知道跟她约会能干嘛,总不好两个人约着数钱,那可真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钱绵绵无绝期了。徐先生,你不如直接去大臻问她。她大小姐毛病那么多,别人哪里知道她想怎么约会,没准就是想约着数钱玩,你要是数得没她快,没得给她留下把柄甩你脸色。她老板当惯了,别看她一张脸长得像好人,其实脾气坏得很,你将来有得受。啊,冒犯了,没准你将来要被她吓跑呢,请你多担待。”
徐允丞不是急性子,对林积也自有一套印象,所以虽然林积被关霄这么说了一顿,他也只是低头沉思,随即点头道:“三少说得对,是我唐突了。不知道林小姐病得怎么样,我该登门造访。”
他这么温和绅士,那一点点背后谈论女士的不妥似乎也只是一时起意,反而更加显得关霄是小孩脾气,他还很关照地问了一句:“三少的手怎么了?”
关霄皮肤白,指节上有不少淤青血印,像是捏拳砸东西弄破的,的确显眼,只不过他总在晃来晃去,别人都顾不上看,他就已经晃开了,也就徐允丞能发现。
庞希尔别过脸,关霄自己抬起右手来看了看,很不在意地说:“办差,兵家常事。”
徐允丞全然把他当晚辈,左右也是事实,关霄并不介意,和和气气地告别了高级秘书,吹着口哨带众人下楼返回。
反正锋山府大小姐把东南西北的敌友故交混在一起当钱袋子,赚钱赚得里外不是人,越是手腕强硬,越是名声奇差,这群年轻人也没把刚才的小插曲当回事,仍旧说笑胡闹,白致亚“啧”的一声,“虽然大小姐是那么个难伺候的祖宗,但徐先生谈爱情像谈工作,听着也怪难受的。”
关霄头也不回地笑道:“再早五六年的光景,时兴的还是盲婚哑嫁呢,徐先生谈谈工作怎么了?”
正是冬天里最凄清的时候,临街的香粉铺子刚刚开门,大门上倒着贴一个“春”字红符,丰腴娇艳的女人拿着掸子打理门框,一边擦一边哼着曲词。关霄还是插着裤袋扬着下巴往前走,庞希尔跟他落开两步,隐约两句唱词传到耳中,似乎是“回头皆幻景,对面知是谁”。
庞希尔想不起来这又是哪一折牡丹亭,但那几年的清晨,隋南屏总在后院吊嗓子,咿咿呀呀,一会是“姹紫嫣红开遍,雨丝风片,烟波画船”,一会是“但使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调子就跟这个差不多。后来林碧初到了金陵,有时候去锋山府做客,难免也哼两句,咬字缱绻,调子比隋南屏还软。
那时他跟关霄才十七岁,周末还跑去学校打球惹事,最后一身臭汗地跑回家,两个人往关倦弓的书房里一扎,也不管旁边坐着一大圈人,关霄看闲书杂志,庞希尔抄关霄的功课。
书房里的人都是关倦弓在陆军学校的学生,说是周末来教育长家里拜访,其实关倦弓哪有空陪他们,这群穷学生是来蹭锋山府的好茶和火炉的,自然跟关霄这样的小孩没什么话说,巴结几句也就算了。关霄也懒得应酬,躺在单人沙发里,找本电影杂志往脸上一盖睡觉。
血气方刚的男子聚在一起,向来不出三十句话必定谈到女人,关于她们的长相、头发、身材、性格,评头论足少不了,样样都写得出一本《世说新语》,幻想亵玩也少不了,好像见过的女人都是自己囊中志在必得之物。每当这时,那间书房里都有种隐秘的桃色热闹,只有当时是学长的高仑相当爱惜羽毛,骂他们“猥琐”,走出去叫刘妈添茶。
关霄继续睡觉,他们继续攀谈,直到话声戛然而止,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很快地踱过来,有用人叫道:“大小姐回来了?”
锋山府里从来不缺漂亮女人,因为隋南屏好客,家里总有太太小姐造访,有时候林碧初闲来无事,便也来府里玩,都是些极其出挑的美人。自古要美人开通只有男人革命,革命风潮碾过男人的肢体,但也造福男人的眼球,美人的旗袍开叉越做越高,引人遐想,高跟鞋踢踢踏踏,也是另一种春光。但只有这种声音格外特别,就像是穿着高跟鞋不会走路的小孩子,他们都听得出那是林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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