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积舌根一麻,人猝然软了下去,被捏着下颌张开嘴,冰凉辛辣的液体滑进喉中,猛地呛咳起来,视线在剧烈摇晃中模糊不定,听声音也断断续续,“谁知道是不是雏儿……废话,雏儿卖得贵。……得了,大过年的,先玩了再说……”
那药邪性得很,她不知道被扛着走了多远,终于攒出一点力气来,突然张口便咬,那人“啊”的一声,回手将人向下摔去,她还没等自己爬起来,又被拖了回去。手臂上传来一阵锐利的剧痛,但她一点声音都发不出,被一股大力一寸寸往回拖,指尖抠着地面,渐渐脱力,终于有人高喊了一句:“谁在那儿?!”
那人快步走来,皮鞋踩在石板路上,越走越快。林积猛地挣了一下,童年时惯有的狠劲上来,竟然下意识地没松开身后匪徒的衣襟,紧紧攥着,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模糊的人影,嘶声说:“还我。”
那人还握着她的头发,惶急之间将她往地上掼去,转身便跑。
脚步声踏踏远去,她又撑了撑地,结果被一双手拦腰抱起来,很多人影晃来晃去,她全都看不清,只是下意识地想要依附在那具清凉的身躯上,转而收住了手,紧紧抠住掌心,冷汗咸浸浸地蛰着,总算逼出了一丝清醒。原来陈雁杯正坐在车子的副驾驶上给司机指路,“先出平海路,然后走东山道。”又转回头来,“林积?好点没有?”
一方手帕递过来,她手脚都软,一时没接,身旁的男人便轻轻替她蘸了蘸额角的冷汗,眉目俨然正气。她眯眼想了半天,想起这人应该是徐允丞,她肩上披着他的大衣,这也不是锋山府的车。
手帕凉丝丝的,一碰到肌肤便带起一串酥麻。她在混沌中不能自控地仰了仰脸,嘴唇轻蹭过了那手的指节,旋即又收了回来,指甲紧抠着掌心,竭力克制住了含在口中的破碎声音,往后缩了缩,微微发着颤别开了脸,“……你先走。”
那手帕停在半空,又过半晌,车子停下来,徐允丞下了车,在车外跟陈雁杯说:“是麻醉剂,务必找医生来开药,休息一阵就好了——我不方便去,劳驾陈小姐。”
他没再上车,车子又重新移动向前。陈雁杯十分担忧,时不时回过头来叫她:“林积?答应一声。”
林积便在浑身的煎熬中分神出来,轻轻“嗯”一声,又问:“……三少呢?”
陈雁杯不耐烦道:“三少?哪个三少?盼着你死的那个三少?他走了啊,见你一身血,他还挺高兴,转场子喝酒去了,就跟没事人似的。”便催促道:“开快些。”
大概美浓的人打过电话,刘妈早就等在门外,张臂揽着她上楼梯,另一手招呼医生。林积突然说:“不用。”接着加快了步伐,跌跌撞撞走上楼去。
她披着长长的男式羊绒大衣,看不到里面光景,只有脚踝上一圈圈青紫和血迹触目惊心。医生和阿岚面面相觑,刘妈沉默了一会,也只好打发医生回家,自己端着姜汤和药油上楼敲门,却发觉林积把门反锁了,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刘妈心里咯噔一下,反复拍门,始终没人应答。她不敢自己做主,看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多,咬咬牙,把阿岚拍起来送出去找关霄。关霄带着一身酒气被阿岚找回来,听完话,竟然心情十分不错,笑眯眯地挥手让他们回去睡觉,自己退后一步,闪电般抬手扣下扳机,门锁被“砰”地轰出一个大洞,又被他抬脚狠狠踹了上去。
阿岚吓坏了,正要冲回去看,被刘妈一把拽住脖子塞进了被窝,“看看几点了?睡觉。”
林积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只觉得浴室地板怎么都浸不热,体表一阵阵发冷,内里却滚烫烧灼。外间传来一声巨响,她费尽力气也睁不开眼睛,直到冰水劈头盖脸地淋了下来,有人在拍她的脸,“醒醒。”
她辨认半天,眼前是关霄似笑非笑的脸,最终合了合眼睛,“关灯。”
关霄顿了一会,还是抬手把灯关掉了,在黑暗中问:“然后呢?”
“出去。”
关霄出声一笑,随手又打开灯,把浴室中满地星星点点的血迹尽收眼底,心情还是很好,“姐姐,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面子?”林积对自己腰背上的伤痕十分介意,从来连刘妈都没见过,更是不肯去医院。关霄蹲下去碰了一下她颈侧的青紫,“既然让我出去,巴巴的叫我回来做什么?”
阿岚刚才在满地蛇虫鼠蚁的南山窝棚区慌慌张张地找到他,他手头正忙,还没当回事,“不就是麻醉剂吗?看大夫就好了。”结果阿岚低头想了半天,“刘妈说,这句话只能跟三少说:‘大小姐把门锁了。’”
这间卧室的房门从来不锁,关霄当时便觉得心里一凉。年关下日子不好过,他只当那群混混是买卖姑娘赚口饭吃,用个麻醉剂把人蒙倒扛去卖掉,却没想到他们的胆子这样大,这种药都用上了。三明巷就跟美浓饭店隔着一条街,隔着一条马路就是荷枪实弹、戒严空前,在这样的地方竟然都有人敢下手。
林积裹着男式的软呢风衣在地上蜷着发抖,紧攥着湿滑的手心,勉力克制住唇角的酥麻,“我没有叫你回来。”
他一下子抿住了嘴唇,过了一会,走上前来把她推开展平,居高临下地拿手指轻拂过她的面颊和耳际,慢慢开口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手指划过颧骨上被石子割出的一道血口,林积稍微一瑟缩,皱着眉摇摇头,“让我睡一会……然后我自己来。出去。”
关霄也觉得自己很奇怪,一下子展颜笑了出来,“不是姓徐的送你回来的吗,怎么还得自己来?”
林积蓦地睁开了眼睛,眼底蒙着一层薄薄的水光,只是明明天成媚态,后天却冷冽威严,就这么定定与他对视了半晌,突然扬起手掌。
关霄现在哪里怕她的巴掌,顺手捏住了手腕,“我说错了?姐姐,你不是着急嫁人吗?现在又没有你妈管着你了,你想怎么造就怎么造,怎么还等着我帮忙?”
他三下两下把那件大衣剥掉扔进垃圾桶,林积屈起膝盖踢他,也被他压住,她偏开头,喉中难耐地哽了哽,眼睛已经烧得通红,显然神智混乱,颤声道:“我什么时候要过你帮忙。一次两次,不过是你自己舍不得。”
关霄盯着她手臂侧面的大片擦伤,忍不住想起刚才三明巷地上的一长条血迹,街灯明晃晃地映着血色,他越发觉得痛快,一手将她的下巴钳住慢慢扳过来,笑了笑,“你闹腾什么,我什么时候舍不得?”
她也笑笑,脸上的表情不受控制地有些僵硬,每个字都说得十分艰难,“三少,还用我说吗?那年你要是真舍得,给我一枪岂不舒服?”
关霄慢吞吞道:“那不是你岳父大人疼你,逼着我去找你回来吗?不然你早烂在海里喂鱼了。”
他一脸嫌恶,她也没好多少,声音都在抖,冷汗滑入鬓角,显见得已经再也不能粉饰,却皱着眉说:“别拿枪对着我,没本事开枪就滚出去。”
林积曾经一度像个青帮混混,十几岁的时候就敢对着隋南屏吐烟圈。关霄少年时有一阵怕她比怕关倦弓还尤甚,现在却突然倾身下来,嘴唇在她颧骨上的伤口上轻轻一吮,提着枪柄拍了拍她的小腹,笑道:“你不是要自己来么?来啊。”
微烫的枪口隔着衣料摩挲过小腹,林积脑中轰然挟来了遥远的混乱图景,海浪声一阵一阵推远,海员舱室内的酸腐气息经久不散,枪口沾着血液进进出出,眼睛泛红的关霄死死按住她挣动的手脚,身下是摇晃不定的船板,她哭都哭不出,这辈子第一次疼得那么难过。
在香港的那天也是关霄第一次对她动气。那时关倦弓的死闹得声势浩大,林碧初被锋山府的军部们软禁着,等关霄回来处置,但林碧初偏偏怀孕了。
林积从小跟隋南屏不亲,反而跟林碧初最好,林碧初是隋南屏的义妹,林积对她连“小姨”都不叫,只叫“碧初”。那阵子林碧初刚做了春明班的班主,闲下来的时候成天带着她吃些有的没的小东西,十分松快。其实林积一向嗅觉敏感,但那时林碧初太正常了,她完全没想到没想到林碧初竟然会一早就爬上了关倦弓的床,更没想到林碧初会因为关倦弓要她打掉孩子而起杀心。
作者有话要说: 姐姐血厚!(忍不住话痨)
☆、来自
那阵子锋山府的大事一件接一件,来订亲的曹尔明对林积出言不逊,被关霄打得头破血流,第二天就离开了金陵,又没过几天,曹尔明在两省交界处遇刺身亡。关霄转天就被关倦弓派去协理丧事,再过几天,关倦弓叫林积回府过年,次日凌晨林碧初就开了枪。
那时她心里极乱,明知自己该等关霄回来,却又知道关霄绝不会放过林碧初,隋南屏也不会放过林碧初肚子里的孩子,索性用手段诓开看守,自己带着林碧初乘船出海,一路到了香港。
船程完全不顺利,林碧初被隋南屏诓着吃过了几副虎狼药,虽然停得及时,但在路上就已经有小产的迹象,血出得太多,声气渐弱,面白如纸。林积对这种事一窍不通,只好去请游轮上的医生,有个富家小姐晕船,正在看诊,林积正急得冒火,加价数倍要医生跟自己先走,结果那富家小姐比她的脾气还大,口角三两句,扈从拧起一只药瓶从她头上砸了下去。玻璃瓶在头部撞碎,一路下划,连背上都划开一长道血痕。
林积满身是血地被关在海员船舱中足足两天,手脚紧紧缚着,伤口大概发了炎,因为神志越来越模糊,心里却火急火燎,不知道碧初怎么样了。等到轮船抵港,四周越发静无人声,直到外面传来几声枪响,舱门被一脚踹开,一个穿军靴的年轻人大步走进来,凝视了她一会,抽刀割断绳索,她“砰”地脱力摔了下去,始终看不太清,但知道是关霄。
那时军校俨然已经成了党争的棋盘,关倦弓从不让关霄进军校。她当时想不到太多,只觉得关霄穿上军装竟然陌生得像个大人。
船舱外的海声沸腾如煮,十几双军靴整齐划一地踏过船板,同时停在门前。关霄红着眼睛把发烫的枪口抵住林积的脖颈,大概很想冲着这副喉咙扣动扳机,但最后毕竟没有。关霄只是很残忍地告诉她:“你不信我。”
对林积而言,山会倒,人会走,除了自己之外的一切东西从来就不可靠。林积选了带林碧初走,林碧初一死却轻如鸿毛,抵不过父亡家散的仇恨,关霄就让她变成第二个林碧初。
从那以后金陵人都说她靠着曹祯戎挟制了锋山府,可没人知道这个声名赫赫的异姓长姐也是锋山府中三少的禁脔,日日夜夜地被他切成小块,无声吞嚼。关霄对她甚至不是报复,只是漠然地享受而已,就像她只是一件肮脏的死物,随取随用,绵绵无期。
就像那个少年从没向她捧出过一颗赤子之心。
发烫的枪柄逐渐下移,轻佻地撩开裙角。林积悚然一惊,猛地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还没来得及说话,只觉手指被他攥着握住了枪柄,枪口犹是热的,划过发颤的腰腹移向下,猛地带着火硝气味穿透身体。她疼得仰起脖颈,汗津津的腰肢艰难拱起,挣扎道:“阿霄,别……”
关霄却突然发了狠,只听清脆的一声机械响声,他打开了保险,把她的手指放在扳机上,控制着让她自己推送,“你叫我什么?”
枪口随着手指被他握紧一次次贯穿,林积只听得到自己如雷的心跳,脏腑几乎要滚出喉咙,声音早已哑了,身体不能自控地痉挛颤抖。她僵硬的手指按在扳机上,关霄又问了她一遍:“你叫我什么?”
她合上眼睛,“三少。”
林积以前从来不用去想关霄的心思,因为关霄从小就粘人,就算她被烦得跟关倦弓告状,他也还是什么都跟她说。后来她被关霄这么扣了五年,渐渐学会看人脸色,关霄的逆鳞她多多少少摸得准,有一些字眼不能招惹,比如关倦弓,比如林碧初,再比如“阿霄”。
她的腰又开始痛,却觉得那股奇异的热度逐渐散去,清醒重新溜了回来,又疼又郁热,在冰凉的瓷砖地板上发抖。就像有些饭店卖的猴脑,明明眼睛还在转,头骨已经被敲开一个洞,滚油淋进,眼睁睁看着微笑的食客敲骨吸髓。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积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醒着,只觉得被劈开的剧痛一路蔓延上脊椎,整个人蓦地绷紧了,手指遽然失控,向着扳机压了下去。下一瞬,只觉得内里一空,握枪的手被死死握紧拎到头顶,剧痛缓慢散去,关霄拽住了她的长发,怒吼道:“你想死?!”
她没回答,关霄死死按着枪和她的手腕,只觉得胸中心跳近乎疾速,通红着眼睛又问了一次:“你就这么想死?!”
林积脸色惨白得吓人,全身几乎被冷汗浸透了,双眼有些涣散地注视着他,半晌摇摇晃晃地撑起身,见他不让,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关霄原本又要发作,垂眼见她睫毛上挂着碎碎的水珠,这才反应过来松手,林积立即拍开他,直跪着攥住马桶沿,翻江倒海地吐了起来。
那时林碧初已经熬空了血,显见得活不下去,林积亲手开枪送走了林碧初,但离得太近,被溅了一脸血浆。林积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看见枪,回到金陵之后的一个多月里几乎每天都吐,因为那时锋山府里的丧事没办完,荷枪实弹的警卫秘书来去进出,但关霄从不让她锁门。好在后来家里前院的叔伯们搬出了锋山府,警卫们就不大去后院叨扰,关霄的配枪一般也不拿出来。林积从来是出了名的胆子大,但这次显然是真吓着了。
关霄黑着脸等她搜肠刮肚地吐完,拉她起来漱口,不耐烦地翻出医药箱来。林积一点力气都没有,任由他拿镊子把脸颊伤口里的碎沙夹出来,把抠碎的指甲剪掉,又往伤口上涂药水,涂完药水,又翻出药油来。林积颈上也青了一大块,他盯着那块淤血刻薄道:“跟我在一块就想死,急着嫁给姓徐的?”
他动作大,林积疼得直抽气,“嗯。”
关霄盯着她笑,“你怎么这么蠢?世界上只有我一个坏人不成?就那个姓徐的人精,他要是真把你当个人,刚才就不该把你撇下,你回了府里要怎么‘自己来’,你当他不知道?”
林积不怎么在意,盯着抠破的指尖,声音很低弱,嗓音喑哑,“他知道又怎样,不就是座贞洁牌坊。我现在明白了,牌坊这样东西,只是听着不好听,其实是扇结实的好门。门一关,尸山血海都清净,谁还管什么喜欢不喜欢。”
关霄拽着她脖子上一根细细的银链子,“那倒好,但是还找我做什么?琢磨男人这种事你小姨不行,你就该学学你妈,贵在专心致志,不然识货的一看就知道你三心二意。姐姐,我看你不如换一个人,你做的那些生意是什么门道,曹伯全都知道,姓徐的多半也看不上,不然为什么出了这种事,姓徐的管都没管?可你才见了这个姓徐的一面就魂都丢了,可见齐大非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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