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阴沉,像要落雪。阿岚正坐在廊下剔燕窝,远远见林积披着件薄薄的绒衫走了过来,连忙站起来,“大小姐,今天天冷,你怎么这样就下来了?我去拿衣服。”
林积边走边说:“不用,里面暖和。端进来。”
阿岚想了一会,才明白她是要自己把活端进去做,莫名其妙地又闹了个大红脸,低着头坐在她对面剔燕窝。
林积翘着一条笔直细长的腿,斜靠在椅中看信。寄到锋山府的信一般都写着抬头,写着林积的就送去林积公司,写着关霄的就送去关霄办公室,但也有些老派的,只写“锋山府”,她和关霄就谁想看谁看。
这样的信不多,但两个人这几天都没顾上回家,家里的信攒了一厚叠,阿岚刚才本想都切开封口方便看,刘妈吓得一把将信抱起来,劈头盖脸骂了她一顿,好像很怕大小姐生气似的。
但是阿岚觉得林积人很好,就算把信都拆了,她应该也不会说什么,结果林积十分紧张地看了她一眼,“那可不行。我不怕你看,怕你知道得太多惹祸上身。”
阿岚愣愣思忖了半晌,才明白“惹祸上身”的意思。关倦弓元配夫人早逝,关霄其实是关倦弓的独子,而林积说是锋山府的大小姐,但林积的生母隋南屏进锋山府的那一年,关霄都已经八岁了。
隋南屏虽然带着林积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孩子,但挡不住自己本事大,波波折折也在关家当了十年的主母,但真要说来,隋南屏在十年间最大的成就恐怕就是给林积找了个显赫的夫家。
关倦弓之前在日本士官学校读书,毕业后革命风潮方兴未艾,他和同窗的曹祯戎完全走了反路——关倦弓进了国民政府平步青云,曹祯戎跟他谈不拢,索性独霸一方,到后来竟成了西南三省检阅使。当时关曹两人的关系僵得很,还是隋南屏长袖善舞,一口气给林积和曹家大少爷说成了一门亲事,关倦弓也就是那时候才渐渐开始和曹祯戎通信。
可惜曹家大少爷还没等到成婚就被暗杀,没过多久,关倦弓也出了事。他死后锋山府乱成了一锅粥,恰好赶上隋南屏病逝,旧部扈从们整天都在吵林积的去留,在当时闹出了轩然大波,等故事传到乡下的阿岚家,早已不大真切,最后还是曹督军放了话,仿佛是“林积另择良婿嫁人之前,都是我曹祯戎的儿媳”,这才把这件事摆平。
其实锋山府的老人心里都有数,关家真正的家长应该是关霄。林积又不是关霄的亲姐姐,那年被锋山府公的旧部一逼,她本该顺理成章地被扫地出门,但还没等到扫地出门,她就被杀死关倦弓的刺客劫持走了。
关霄从小最仰赖关倦弓,关倦弓死于非命,刺客又是林碧初,各式各样的传闻满街飞,其中传得最离谱的大概是说林积也是帮凶,不然她为什么要跟刺客一起逃?当时关霄和锋山府旧部们的意思一样,发话要把逃走的林碧初和林积亲手捉回来毙掉,差点发疯把这房子烧光,那颗银杏树就被烧了一半,后来是用水泥石灰填补好的。
三少闹了这么一出,越发显得他年纪轻面皮嫩难当大任。曹祯戎作为关倦弓早年至交,连夜打了那通闻名遐迩的电话,曹督军的面子在那时比天大,他要护着自己再也过不了门的儿媳妇,旁人也不能说什么。所以关霄只好去香港把林积找回来,林碧初则是早在香港就被毙掉了。至于林积当时为什么会被那个弱不禁风的女刺客挟持,干脆没人知道。
三少跟曹家服了软,锋山府的面子被他这么一折腾也就只剩二三成,旧部们虽然仍受关霄差遣,但从此就搬出去各立门户,锋山府只剩下这姐弟二人。
不过常人想来,再怎么疯,日子都得过下去,就像关霄和林积。关霄顶着这么个名头,自然是忿忿不郁。林积一句都没解释过,该开公司开公司,该去舞会去舞会,除了给死去的曹大少爷面子没交男朋友之外,堪称本分。既然没什么办法,两人便各走各路,就算同住一个屋檐下,也没什么所谓。
但林积的大臻公司涉猎极广,从电影、书局到纺织、制衣,什么都有,自然来往的人也十分复杂,除去所谓革命党,还有前清贵族,也有沪上大亨,甚至还有在东北经商的日本人,总之这些年来受尽诟病,认真要说左右的话,林积两脚都踩着。其实这种身份在早年最吃香,但如今革命党被各方挤得无地立锥,金陵越发容不下异见分子,她这样的资本家几乎被剔除得七七八八,只是她顶着曹祯戎和锋山府的名头,一时没人来处置。
总之,林积有个把不能给人看的信,其实也不出奇。
眼前的林积沉静温柔,光是看样貌,让人完全联想不来她做的那些事。阿岚吐了吐舌头,继续剔燕窝。林积把灯调亮,戴上金丝边眼镜写回信。旋转楼梯上踢踢踏踏地响了一阵,是关霄下来了,已经换了西装,手里挽着黑风衣。
☆、没乱里春情难遣
从前关倦弓在世的时候,关霄是金陵头一号混世魔王,军棍怎么揍也揍不掉一身张狂,仗着好样貌和衣架子身材乱穿一气,豆沙、芋紫、荷绿这些颜色穿在别人身上不忍卒看,他穿却明亮飞扬。
现在没人打他军棍了,他反而收了心,既然要在参谋本部里握雾拏云,索性一年到头除了军装和训练服也就是黑白西装,从背后乍一看倒像是留洋回来的大人,但一转头就是漆黑的眉目,嘴唇有一点圆,唇角天生向上挑着,总是一股少年气。他就这么揽着黑风衣,一路吹着口哨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厨子老李追出去问:“三少!三少晚上回来吃饭吧!带上朋友们都来!”
声音已经远了,车子发动的声音也不明显,老李懊丧地走回来,“这算什么?佛跳墙热了再热,鹿筋都要炖烂掉了呀。”
大小姐和三少都忙,这些年来家里几乎很少正经开火,刘妈笑着数落他,“早就让你少做些了。”
老李也不灰心,平时不敢,但仗着过年,大着胆子撺掇林积,“大小姐,叫朋友们来吃饭吧,再不吃真的要坏掉了。”
林积只好摘下眼镜,很无奈地给他看刚拆出来的请柬,“我也有应酬。”
曹祯戎在年初时挂印从北系政府出走,成了压垮北系政府的最后一根稻草,但显赫名望依旧是“三省检阅使”这五个字。曹督军要来国民政府的老家金陵,这消息早在一个月前就传出去了,近来场面上的应酬有一多半都与这个有关。
曹祯戎祖籍是金陵乡下,这么多年隔着家国天堑不能返乡,眼下其实只是为了回乡祭祖罢了。但这几十年来三个人有九种主义,个个不同,这几年更有不少从陆军学校毕业的学生进了各厅,趋新的要改良,守旧的要清党,直将局势搅得波诡云谲。
三省督军一提返乡这一茬,不管他是献兵金陵还是荆轲刺秦,人人各打算盘以意逆志,曹祯戎人还没动身,已经将半个金陵轰得沸反盈天。林积平时惯例在自己的饭店请人吃个西菜,都经常能碰到有军官跟人吵得脸红脖子粗,还有几次有人喊着“老子弃任捐资回东北”,差点走了火。
其实五年前若不是跟锋山府闹翻,曹祯戎的膝下独子也不会甩开扈从南下,更不会被革命党刺杀,曹祯戎那时虽然卖了林积一个面子,但是两家如今毕竟十分芥蒂。加上这些年局势紧张,关霄又身份敏感,无数双眼睛盯着,锋山府和曹祯戎其实不大来往,也就比别人早两天知道曹祯戎的高级秘书要先一步来探探路。
高级秘书早两天就到了,但没有大张旗鼓,只低调行走了几家,而今晚的宴会是高级秘书在英国海军学校的同窗们主持的正式接风宴,为了避嫌,再加上年轻人多,索性设在犹太人开的美浓饭店。
天幕已经是蓝墨水色,满街都是裹得圆滚滚的孩子,拿着糖和风车跑来跑去,白气一团团升起。这时节街上的车子比人多,本来就堵,结果司机连按了好几次喇叭,那群小孩子反而手拉手在这辆格外显眼的雪铁龙前扮鬼脸。司机气得咬牙,又只好踩着刹车,“大小姐,迟这一会不怕吧?”
他一边说,一边从后视镜看了一眼,林积有点出神似的,半天才回答:“没事。”
林积话少,车里半晌没人说话,司机也不觉得什么,只隔一阵按一下喇叭,车子纹丝不动。
车窗被人咚咚咚敲了起来,十分轻快,林积朝外一看,只见一张明艳无俦的年轻女子面孔,正在比划着叫她下车,柔柔的嘴唇有点肉,笑得格外娇憨,十个指甲上涂着艳冶的红蔻丹,就像十颗乱闪的星星。她终于笑了一下,推开车门,“不远,我走路去,今晚不用车。”
司机知道这种场合,三少是必定要列席的,到时候一家两人两部车,又让外人多嘴,于是点点头,“大小姐当心。”
林积推开门,还没站稳,陈雁杯已经晃晃悠悠地把她抱了个满怀,欢呼道:“恭贺新禧!”
她穿的是昨天的火红狐毛披肩,里面是林积也有一件的水波纹旗袍,耳边的水晶坠子却不见了,换上了一对直垂到肩上的翡翠,摇摇晃晃,整个人就是一身的“乱花渐欲迷人眼”。林积一看就懂了,这一定是彻夜未归,刚刚起床,于是赞叹道:“早生贵子。”
陈雁杯信手把她的手袋拽过去,“借老板吉言,祝我早日嫁与良人!我昨天是不是把口红涂了你一脸?我那口红哪去了?还我。”
那口红在洗澡的时候被关霄玩了半天,最后被林积夺过去扔了,现在自然还不出来。她大步朝前走,面不改色道:“我没见到啊,你去公司挑几支新的好了。”
满街灯光流成车河,陈雁杯也不管脚上踩的是将近十公分的高跟鞋,昂首挺胸走了一会,在“新片上映,陈雁杯主演”的大招牌广告下站住,突然转回头来,“那个什么曹祯戎的高级秘书——林积,你见过他了?”
前几天曹祯戎打电话来是关霄接的,当时锋山府的早餐正吃到一半,关霄听完电话,一一言不发,“砰”地摔门走了。
他虽然没说,但林积也知道那个“探路”的高级秘书是什么意思。她一直不嫁人,倒显得像是曹祯戎要她给曹尔明守寡似的,现在就算是大西南也是新式社会,毕竟不好看。高级秘书本来就是心腹,此行为的是探路,但也有别的意思,她想不想结交都得奉承,否则曹家白给了她这几年面子——自然,更多的大概是要刺探她的立场。
但林积自认不是什么好人,生意做到了这样大,一点风吹草动都要囊于掌中,心甘情愿地送上去,一面被刺探,另一面也竖起耳朵听风,只不过披着风花雪月的皮,谁知道会不会弄假成真。
街道上的小孩子在放炮仗,林积捂了捂耳朵,向一边躲开,“见过,就是年前你逃掉的那次庆功宴上。”
陈雁杯一点都看不出林积有结婚的意思,没想到动作这么快,哑然问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林积很无所谓的样子,“我觉得怎样又不打紧。”
陈雁杯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说:“不是你说了算?”
林积也驻足抬头看巨幅的海报,“是我说了算。可我该说什么?”
舞厅楼顶风针上的金马被风吹得呼呼转圈奔驰,海报上的陈雁杯戴着夸张的假睫毛,细细弯弯的眉弓压下,神情端庄贞静,如同葛烈泰嘉宝,却掩饰不住眼波流转的活气。海报下的陈雁杯“啪”地一拍纤细的手掌,十分想得开,“那不就得了,你说自己不想结婚,哪怕说破喉咙,不懂的人还是不懂。我们什么时候说了都不算,没办法的事还管他做什么。冷不冷啊?快走,去喝酒。”
林积哭笑不得,“你才刚醒,又喝酒?”
陈雁杯才不管是醉是醒,一口气拉着林积跑到了美浓饭店。宴会早已开始了,车流如织,门内一片暖融融光线,门外霓虹闪烁,就像一片泛滥的光海。
美浓是犹太人开的,不过老板是林积读书时的朋友,大臻近年来也参股不少,林积一个月总要来几次办事。现在金陵各处戒严,美浓尤其,隔着一条街就是荷枪实弹的卫兵,不过都认识林积和陈雁杯,只是惊讶她没坐车子,各自后退一步让开。
门前的侍应生跟她们伸手检看请柬,陈雁杯指着自己的脸,又指指马路对面的大广告牌。侍应生面红耳赤,又跟林积要。林积讶然挑起一道眉来,侍应生被她看了半天,才想起这也是自己的半个老板,连忙后退一大步鞠了个躬,红着脸说:“大小姐过年好!”
陈雁杯笑得快要掉到地上去了,林积把她捡起来拎进去,放在光色琳琅的吧台边,陈雁杯立即又坐了起来,风情万种地冲金发碧眼的酒保撩了撩卷发,“我要甜甜的那种玫瑰露,背面写着‘玫瑰花放香如海’的那种。林老板,我给不给面子?”
那种玫瑰露是大臻的酒庄才有的,蓝眼睛的摩洛哥酒保微笑着替她兑了,又用夹生的中文问林积:“小姐,你呢?”
林积稍想了一下,还没想出来,已经有人在她身后说:“大小姐当然要香槟。”
她一回头,见是训练总监部下面的训练处处长,叫高仑,虽然不是关霄同部里的同事,但也是关倦弓的学生,早七八年前就认识了。她笑着打了个招呼,“高处长。”
高仑摆摆手,“大小姐别折煞我。我只是过来打个招呼,大小姐新年如意。”说完果然走了,陈雁杯过了好一会才醺然推了林积一把,“有你在真麻烦,喝个酒都不安生。”
林积接过香槟抿了一口,没好气道:“好了好了,一年就这么两天麻烦。”
陈雁杯正要接话,林积懒洋洋地仰脖子喝光了香槟,然后指点道:“来了,这就是你问的高级秘书。”
那人停在她们面前,脱帽笑道:“什么高级秘书,林小姐就叫我徐允丞好了。陈小姐好,久闻大名。”
徐允丞的相貌十分坚毅正派,鼻梁上架着一副银丝边的眼镜,陈雁杯跟他对视一眼,倒没被私塾先生般的气势吓倒,反而差点喷了酒,“你也太像王蓉诸了,我还以为自己又回片场拍戏了呢。”
王蓉诸是当下最红的国片男演员,林积闻言也笑了一会,“倒是确实像明星。”
徐允丞脾气很好,无奈笑道:“难怪都说我做不了地下工作。”
徐允丞是时下最难请的客人,今天说是接风宴,但一多半人都是来揣摩他的意思的,加上本来林积的气度长相都是出奇惹眼,陈雁杯更是像颗烟花弹,一时美浓饭店的大厅内不少眼光窜来窜去,挟着电波信号来往,一时没人注意刚溜进来的参谋秘书。
白致亚总算找到关霄,喘着粗气倾了倾身,“三少,我听说大小姐来了?是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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