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想当年你父在时,忠心耿耿,宵衣旰食,朕但有差遣,呕心沥血,从不叫朕忧心,换了尔等,却一个个坐享其成,将来百年之后,尔等有何颜面见你父?又有何颜面见你祖?”
这又是恨铁不成钢。
皇帝也想优容贾家,可贾府实在拿不出叫人心服口服的功劳来,也没有能看得上眼的人。他又不是个昏君,即使优容贾代善的后人,也做不到没有功劳就硬提拔贾家人,所以,贾政几十年如一日地坐着他的主事。换个说法,只要贾家人但凡有一点儿拿得出手的功劳,皇帝必定会火速提拔。
“你等不要想那些旁门左道,只在家读书,拼出个功名来,也算是对得起尔父尔祖了。”他也能正大光明的照顾贾家了。
典型的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贾赦贾政等听了,先是汗流浃背,两股颤颤,后又大口松气,喜形于色。
贾代善依然简在帝心,贾家无忧。
听完皇帝的口谕,送走了太监,贾母立即把众人聚在一起,商议善后事宜。
贾琏觉得奇怪,这有什么好商议的?按照大领导的话办呀。人家都做到这份儿上了,就不要在作死了好不好?
老皇帝对贾家容忍度奇高,新皇帝却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主儿啊!在这么下去,贾家会被抄家的!
结果,贾政愿意,贾母也同意,贾赦却偏不。
他总觉得皇帝对贾政比对他好。为什么同是一个爹妈生的,皇帝对贾政就另眼相看,对他就是动辄斥责?和贾母一样,什么都由着贾政,总是把他抛到一边,凭什么?
贾琏要是知道贾赦的想法的话,一定会目瞪口呆。皇帝偏向贾政?他怎么没看出来?十来年只升了半级,算是偏向?那这心偏的一纳米也没有吧?
贾赦坐在贾母左手边,睁着像是没睡醒的老眼,拈着灰白相间的几根儿胡须,斜看着贾琏,说:“我看此事还有转圜的余地...”
一句话说出,贾母和贾政同时轻叹了一声,贾琏几乎要骂出来,“还有转圜的余地”?人证物证俱在,还死了那么多人,哪里有转圜的余地了?缺心眼儿吧?孙绍祖杀了十九个人呀,那是人呀,不是草呀?真的就没有一点儿同情心?要不要那十九个人晚上找你诉诉冤?
况且这案子还是皇帝钦定,硬气连忠顺王爷都不敢再闹,他哪里来的底气,觉得皇帝会一再让步?
说他昏聩真的高抬他了,“不知死活”这个词才最合适。
贾琏这时候也才相信,贾赦确实干得出为了把破扇子逼死人命的事儿了。书上真是一点儿没冤枉他。他将来有那样的下场也是活该。
但这件事儿绝无一点儿“转圜的余地”,必须按照皇帝的意思办,不能叫贾赦搅了。
贾琏看向贾母,贾赦这么个样子,显然是不打算讲理了,只能叫贾母以势压人。
此时虽然有三从四德“夫死从子”这么一说,可三从四德只是习俗风俗,遵守不遵守都无碍,仅仅是道德问题。
而“不孝”却是被列入刑律的大罪,是重大刑事案件,一旦发生这种案子,有时候连皇帝都要亲自过问。
贾赦胆子再大,也不敢用自己的命去试一试皇帝“以孝治天下”的决心。而这个“孝”,不仅对父要孝顺,对母亲同样也要孝顺。
鉴于这种情况,贾赦被赶到马棚之后住的时候,即使心里再埋怨,口头上却从不敢对贾母不敬。
同理,贾琏作为贾赦的儿子,也必须听贾赦的。
好在此时贾母尚在,贾赦并不敢乱来。
至于贾母死后的事儿,贾琏暂时没想过。反正贾母还有十来年可活,这十来年时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儿呢。还是先解决眼下的事情要紧。
贾母坐的地方离贾琏并不远,及时看到了贾琏的眼神,微微点点头,叫贾琏放心,之后肃了面容,直了背,对着贾赦厉声说道:“此事你不必插手,圣人叫我们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那孙绍祖杀了那么些人,都是上有父母下有妻儿的,好不可怜,我们没有及时察觉已是失职,岂能再帮着他作恶?”
贾赦见贾母像是恼了的样子,立即起身,垂手低头,一副孝顺儿子的样子,说道:“是。”至于心里如何想,外人自然不得而知。
贾赦站起来之后,贾政、贾琏、一直当布景板的邢王两位夫人也都起了身。
贾母又看向贾政,“咱们家和那孙家本就不亲,这个门生不要也罢。”
“是。”贾政答应地倒是爽快。
贾母吩咐完,又看向贾琏,欣慰点头,孙子也长大了,知道操心家事了,比当爹的看得远看得长,贾家或许重起有望了。这件事儿,贾琏办得极好,她很满意。
贾琏见此事解决,心情大好,笑了笑。不巧贾母看着他的时候,贾赦也在看着他,见了他的笑容,想起昨日的情景,疑心此事是他从中作梗,又想起孙绍祖许的事成之后那五千两银子,心里滴血,气就不打一处来。
“作孽的畜生,”贾赦猛然睁开双眼,精光乍现,嘴唇发抖,喝道,“亏你还是大家公子,学的礼义廉耻都到狗肚子里去了?胳膊折了往里拐这个道理都不懂?偏帮着外人对付自家人?还不给我跪下?”
老娘不和他一心,兄弟不和他一心,现在连儿子也偏帮着外人。他管不了自己的亲娘,管不了府里的事务,还管不了亲儿子么?
“大哥...”贾政想劝,刚一张嘴,贾赦就是一声断喝,“闭嘴,往日里都是你们惯地他,叫他目无尊长,心无老父,一心和外面那些混账行子胡混,全然不把自家人放在眼里,你问问他,看看他眼里还有没有咱们家的人?看他眼里还有没有我们?看他眼里除了女人还有没有老太太老爷?...”
贾琏听着贾赦的喝骂,并没有跪,反而站得更直,这件事儿他并没有错,打死不跪!又偷偷翻了个白眼,就知道拿他出气,典型的欺软怕硬。
贾母的好心情全被贾赦骂没了,脸色铁青,刚刚还挺得笔直的身体左摇右晃,喝断贾赦的话:“我看你才是眼里没人,既没我们,也没祖宗。”
贾赦吓了一跳,忙跪下,辩白道:“老太太息怒,儿子教训他,也是想叫他光宗耀祖。”
贾赦跪下之后,在场的其他四人也都跟着跪下了。贾琏一边跪,一边吐槽,真是万恶的礼教。
“哼,”贾母冷哼一声,“教训儿子?你还是先管管你自己个儿吧。整日家和小老婆在屋里喝酒,也不保养身体,也不好好做官儿,也不好好当差,你告诉我,你准备怎么管教儿子?教儿子喝酒,还是教儿子养小老婆。”
贾琏听了,忙憋住笑低了头,老太太这话还真是一针见血。原身的贾琏可不就是喜欢喝酒养小老婆么,这一点,倒是和贾赦极像。
贾赦羞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
“琏儿的事儿以后有我,”贾母兑现昨日的承诺,趁机把贾琏要了过去,“你就不要多管了。你放心,我虽然长在后宅,大小也经过几件事儿,大约也还教得起他。”
贾赦不敢反驳,只能狠狠瞪着贾琏,训道:“以后叫我知道你不听老太太训教,仔细你的脑
袋。”
贾母不乐意了,“既然说教给了我,要打要骂自有我呢,你就不要再插手了。”
“是。”贾赦一瞬间蔫了。老娘管不住,儿子以后也不能管了。
贾琏乐开了花,以后就能正大光明地拿老太太堵贾赦的嘴了,贾赦再也不能拿着父亲的款儿欺压他了。
真是意外之喜。
又看向老太太,老太太正微微点头看着他。
贾琏心里一动,这是老太太对他尽心为贾府谋划的奖赏啊!帮他搬走头上一座大山。
☆、第 10 章
贾母不叫贾赦再管贾琏,又说“有话对琏儿说”,打发其他四人离开。
贾赦虽不甘心,却不敢反驳,老娘管不了,儿子以后也不归自己管,放眼府里,彻底没了他的位置。可心里再恨,也只敢狠狠瞪贾琏几眼,再不敢有旁的动作。
贾赦满腹怨气地带着邢夫人走了。贾政又和贾母闲聊了几句,带着王夫人离开。
四人一走,屋内只剩下贾母和贾琏两人。丫鬟婆子们依然被拦在门外。
“好孩子,”四周无人,贾母拉了贾琏坐到身边,细细打量了片刻,才哽咽道,“要不是你,这一次,咱们家可就凶多吉少了。”
“不至于吧。”贾琏可不信,就看皇帝对贾家这个热乎劲儿,绝不会对贾家下手。
“你不知道,哎,”贾母轻轻握着贾琏的胳膊,说道,“圣人此时虽然看重我们,焉知他日耐心耗尽,不会对我们下手?咱们家又没有个得力的人物,谨言慎行尚且来不及,怎么能再去主动惹事儿?这一次若不是你处置的好,那咱们家这百年基业,可就尽毁了。”
贾琏还是不信。
贾母四周瞅瞅,见无人,遂拉着贾琏,凑到他耳边低声说:“现今,几位皇子争得厉害,我冷眼瞅着圣上的意思,是哪个都不打算立,咱们家韬光养晦尚且怕被人揪出,哪里能再强出头?所以...”贾母给了贾琏一个“你懂了吗?”的眼神。
贾琏坐直身体,眨巴着眼看向贾母,眼框里明晃晃的三个大字:“不太懂。”
他一直认为皇帝肯定会在三位成年的皇子中挑一个。皇帝已经五十多了,身体看着虽然还好,可偶尔也会有个痛、有个病,以此时的医疗条件,说不定一剂药下去,就救不过来,说崩就崩的。这种情况下,难道他会立其他几个未成年的皇子?
可皇后的九皇子还小呢,才两岁,养不养得大还另说呢。六皇子才八岁,母家不显,既不是高官,也不是武将,若是他登上皇位,没老皇帝震着,铁定会有个三王之乱之类的,然后早早见先帝去。另一位皇子正在吃奶,比九皇子还不靠谱。
贾琏想了半晌,也想不明白贾母为什么这么说。叹息一声,化学实验做不了,这宫斗,啊,不,官场斗争也玩不了了?
一旁的贾母昨天晚上见贾琏行事看得深、想得远,以为他开窍了,今儿看来,却像是误打误撞的样子,不由得叹息,贾琏虽然好了点儿,但离要把整个府里带出来,还差点儿火候。虽则如此,已是比往常吃酒好许多。她心里还是满意的,进步总要一点一点来。
“好啦,圣人到底如何想得,咱们也不知道,”贾母又安慰贾琏,“我也只是猜测,做不得准。”
贾琏心里挺暖,老太太还挺会安慰人。
“只是,”贾母又肃了表情,“即使如此,三位皇子的斗争你也不可参与。圣上不好对亲儿子下手,可想叫我们万劫不复,却是轻而易举,那赵桓赵大人,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再说,你即使知道哪位皇子登上皇位,可你能熬过前面这段时期么?”
这点贾琏倒是明白。
想博个从龙之功的人自然极多,可你跟着一个主子的同时,就意味着得罪另一个或者几个皇子,得罪的人数和参与争夺皇位的人数呈正比,你的敌人的能量也随着人数的增加呈几何倍数的增长。
你投靠一方,忠心为主子办事儿的时候,也意味着会损害另几位皇子、甚至皇帝陛下的利益。
你越忠心、能力越强、越得所投靠的主子看中,也意味着得罪其他皇子、得罪皇帝得罪的越狠,也就越加招人恨,还是招皇子、皇帝这个层级的人恨。
对于想争位的皇子而言,兄弟动不了,杀你个办事儿的大臣,还不是轻而易举?对于皇帝而言,那更简单,想杀谁杀谁,用得着问谁么?
当皇帝和其中几个皇子联合起来要对付某个人的时候,此人的结果,除了乖乖等死,别无他途。
所以,即使你支持的人到最后登上了皇位,成为了皇帝,那又怎么样呢?你自己和你家人的坟头草都老高了,给你拨点银子修修坟,给你个好听的谥号,人都死了,有什么用?
要说你投靠谋个皇子后,干要名声不出力,那皇子是傻子么?将来论功行赏的时候,你能有什么功劳?不把你当奸细、问你个“居心叵测”的罪名算是对得起你了。
所以,贾琏总结,皇位什么的太遥远,还是老实在家猫着。贾府这种现在已是满身罪名的情况,本也不宜再有别的大动作。
贾琏又看向贾母,心内由衷地赞叹,贾家全家上下,还是老太太看得清。不愧是叫贾代善一生不纳妾的女子,也不愧是能和贾代善一起巡边的女子。
只可惜,她是女人,贾家的男人们不争气,她纵使再有主意,也施展不开。顶多就是约束一下而已。
况且,此时的她年纪也大了,将近七十,身体就像是个需要大修的机器,不是这儿出点儿毛病,就是那儿出点儿问题。即使能看到贾家的危机,即使心里清醒,奈何硬件条件不行,即使有心也使不上力。
沈岩看书的时候,看到贾母因贾赦强纳鸳鸯的事儿冤枉了王夫人后,立即委婉地朝王夫人赔礼,对贾母就很有好感。
心胸大度,知错能改并道歉,特别是长辈对小辈,实在难得。
现代社会,多少受过高等教育的家长明知道自己错了之后,还依然嘴硬,大言不惭地说“我是为孩子好”这种话,死不肯低头认错。
沈岩还隐约记得,有一回贾母心里不爽快,解压方式是什么呢?找孙子孙女儿们吃吃喝喝玩玩闹闹,而不是故意打骂下人,或者是拿捏儿媳妇儿、孙媳妇儿。
解压方式十分值得我辈学习。
贾琏对贾母一点恶感也无,反而很欣赏她。
“老祖宗放心,孙儿心里都明白。”贾琏面对忧心忡忡的贾母,自然是好言安慰,同时表明自己的决心,“我已经知道以前是在混日子,下定决心从今后好好读书了。老祖宗看吧,以后孙儿也跟您挣个状元回来,叫您老人家再风光风光。”
贾琏的话虽然安慰的成分多,可贾母也是高兴地合不拢嘴,轻拍着床榻笑道:“既然你这么说,我可是就等着你的喜报了。”又轻叹一声,“咱们家确实该出个得力的人物了。”又欣慰地看着贾琏,“你能这么想,将来把这个家交给你,我也就放心了。”
此话一出,贾琏面上不变,心内诧异。看书的时候,贾母宠爱贾宝玉,家里人全都靠后。全家上下都认为她是想把家业留给贾宝玉,怎么看老太太此时的话音口气,不像那么回事儿呢?待要问吧,这话又不好问出口,又见贾母脸上神色坦诚,不似作伪,只得压下心中疑惑,留待以后观察。
8/72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