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贾琏正扇风时,平儿进来,手里拿着一把钥匙,“里面是几样首饰和冬天的大毛衣裳,并没有奶奶要找的东西。”
王熙凤正翻箱子的手停住,蹙了眉,斩钉截铁说道:“不对,我记得那株人参就在这两个箱子里,当初是我亲手放的,再错不了,你再去找找。”平儿听了,只得转身再次离开。
贾琏身上很热,见炕桌上放着一杯茶,满满的,不像是有人喝过的样子,顺势坐到炕沿边,端起来一饮而尽。凉茶下肚,热气消散,浑身舒爽,脸色也由白转红。
喝完之后,贾琏后知后觉地又端着杯子细细看了看,还好,像是他平日用的那个茶杯。因前世的习惯,贾琏有一点儿小洁癖,不愿和人共用茶杯、毛巾等物。王熙凤和丫鬟们知道后,平日里也都用专门的茶杯为贾琏倒茶。这个喜鹊缠枝的茶碗就是贾琏平日常用的。
看完茶碗,贾琏又看向正偷偷瞥向他的王熙凤,心知这杯茶是她专门冷给他喝的,看来她对他并不是完全无心。也是,要是她完全不在乎贾琏,书上的贾琏偷人的时候,她也不会那么急,下手也不会那么狠。当然,沈岩不会给王熙凤害人的机会。
喝完茶,贾琏刚刚那点儿焦躁也慢慢熄了,只留个小火苗。
既然她有情,他也不是那无义之人,自然不会辜负她。
把刚刚那点儿不快暂时强压下去,袖子里掏出一个盒子,递给翻检东西的王熙凤,笑道:“今儿出门,正好见首饰铺里出了新花样,瞅了瞅,觉得这个也就奶奶配戴,就买了来送给奶奶,奶奶看看,可喜欢不喜欢。”
盒子里是一支金钗,烛光闪闪下,明亮动人。金钗顶端是一朵大大的牡丹花,花瓣上点缀这几颗红宝石,华贵艳丽。
王熙凤看了,粉腮带红,双眼含情,虽心里甜蜜,嘴上却说:“我的首饰多呢,一天换一样一年都戴不完,二爷还破费这么些干什么?叫人知道了,又该说你乱花银子了。”说完,拿起那金钗,爱不释手地翻来覆去地看,又连连赞叹,“这工艺,就连咱们家的那些匠人都比不上。二爷费心了。”典型的口嫌体正。
贾琏才不会管王夫人他们怎么说,公中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他现在只恨自己花得少。
只是这话显然不能对此时的王熙凤说。
“奶奶既然喜欢,我给奶奶戴上。”贾琏把扇子放到炕桌上,推着王熙凤走到妆台前。王熙凤自然不会说什么“要睡觉了,戴了也要拔下来,明儿再戴吧”这种大煞风景的话,随着贾琏的手劲儿,顺势坐下。镜子中的她,整张脸已经红的发烧,吊梢眼眼角垂了下来,那丝丝凌厉消弭无踪,柳眉微弯,说不出的风流娇羞。
贾琏笑着把王熙凤头上那支金钗拔下,动作轻柔地插上这支新的。却因头发太多,那钗子进了一半儿,不知道顶住什么东西,再无法朝里进一点儿。若是放手,钗子摇摇欲坠,看着像是要掉下来。
贾琏忍不住骂娘,这头发里还塞了什么首饰不成?
顺儿在一旁擎着烛台照明,见贾琏的窘迫,微抿嘴唇,憋笑憋得辛苦。
王熙凤本来是满心的欢喜,此时却是哭笑不得。又转念一想,贾琏动作如此笨拙,以前定没有干过这样的事儿,她是第一个叫他这么做的人,又释然了。握住贾琏的手,笑道:“头发里有挽的髻,不好弄。”然后,两只手交叠在一起,轻轻一推,钗子端端正正被插好。
贾琏感受着王熙凤手上的热度,有点儿无语,怎么看着一点儿不难呢?
王熙凤笑,“女人头发自然和爷们儿的不一样。”
“奶奶戴着高兴就好。”贾琏叹道,心里的那点儿兴奋劲儿变成了深深的挫败感,但他是个不放弃的性子,拿起扇子一边扇风一边笑道,“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多买几根儿金钗,多为奶奶梳几次妆,也就好了。”
王熙凤听了欣喜不已,娇嗔一声“二爷”,风、流婉转,令人心醉。
☆、第 8 章
王熙凤在烛光下瞅着贾琏,他虽然不好拿捏,气性大,对她却还算是真心。
他真心,她的心意自然也不假。又摇摆着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主动示好道:“二爷的那两个通房都已经嫁了好人家,二爷就放心吧。”
贾府规矩,爷们儿成亲前要在屋里放两个人,贾琏自然也不能免俗。但两人来了后,贾琏从没有碰过她们,过了几日,又回了老太太,以“女人多了身体太累”为由,把那两人打发了。
贾琏对那两个女人记忆模糊,也并不上心,说:“你是当家奶奶,这种事,你看着办就好,不必问我。”又说,“咱们两个清清静静过日子,何必叫外人横插一杠子?人多了,烦得慌。”
王熙凤听了这话尚未来得及高兴,旁边的顺儿忽地身子一歪,手一晃,烛泪不巧正滴到她的手背上,嘶了一声,又赶紧忍住。
贾琏蹙眉看她一眼,冷淡地说:“你先下去,看看烫到哪里了没有,找你平姐姐要点药擦擦。”
王熙凤脸色刷地变了,挺背端坐着,看着镜子里闪着五彩华光的金钗,和身后的贾琏,眼中欣喜不见,眼神冷如幽井。
顺儿以为贾琏待她不同,是在关心她,只是碍着王熙凤的面不好露出来,心里大喜,忙说道:“谢二爷关心,我这就去。”放下烛台,风风火火走了。门口撞到平儿都没停。
平儿诧异地看向亢奋的顺儿,轻声叫了几句,顺儿全然未听见,只管去“找平儿”。平儿疑惑,又惦记着人参,摇摇头,嘟囔了一句:“这丫头疯魔了”。迈步进屋。
里屋内,贾琏和王熙凤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一个扇着扇子,一个看着镜中,冷然无言。又觉王熙凤神色有异,放轻脚步来在她身边,小心回道,“奶奶,我又去翻了一遍,还是没有。”
王熙凤诧异起身,朗声问道:“怎么会?我明明记得放到那个箱子里了,怎么会找不到?难道我们屋里出了贼不成?”说完,竟然利落转身,盯向贾琏。
贾琏眉头大皱,这是什么意思?他看着像贼吗?“奶奶看我干什么?难不成我会去拿你几株人参?”
贾家此时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库里银子有,药材有,绫罗绸缎也尽有。他想要人参,去库里拿就是,实在没有必要偷王熙凤的。
别说有,即使没有,他沈岩饿死在大街上,也绝不会去偷人家的一粒米吃。
贾琏心里刚刚压下去的那朵儿小火苗腾地冒了出来,一瞬间燃成熊熊大火。
平儿后退了一步。
王熙凤身量虽然没有长开,因长时间管家,气势却足,一叉腰,一挑眉,锐利气息自然地扑面而来,“二爷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清楚,何必又来问我?”
什么意思?
贾琏真的有点恼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想要压制他,如今还诬陷他,真当他是泥捏的不成?
上前一步,逼视王熙凤,“奶奶这话什么意思?我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今儿倒要请教请教奶奶。”他对她不说浓情蜜意,可也自认做得不差。
“哼,”王熙凤毫不示弱地冷哼,贾琏所送金钗上垂下的珍珠在灯光下摇曳,“二爷总是说的好听,什么人多了嫌烦,一转眼,就和别人好上了。那话也只是哄着我,叫我不闹。等将来生米做成熟饭,你自己再回了老太太,收在屋里,到时,这屋里哪里还有我站的地方?”
这是说刚刚贾琏关心顺儿关心错了?
“那都跟奶奶一样,不顾别人死活才好?”贾琏也冷哼,“她烫了手,你也看到了,我叫她去上点儿药,多说什么了吗?二奶奶,做人不说留三分颜面,却也不可太不近人情。都是一样的人生父母养,她虽然是奴仆,却也不是随你想杀就杀的。”
此时的主家若是杀了奴仆,需罚“银子十两”,银子不多,经官过府的,名声却不好。
“再者,”贾琏向前一步,紧盯着王熙凤问,“你哪只眼睛见我拿你的人参了?你有证据吗?即使是到官府去,还需要个人证物证呢?你的人证在哪里?物证又在哪里?你只要拿得出来,我卖了我娘全部嫁妆,陪你一车人参。”
贾琏的娘张氏当年嫁给贾赦的时候也是十里红妆,这份儿产业不归入公中,全都是贾琏私房。
王熙凤双眼圆睁,柳眉倒竖:“做贼的还能在人眼皮子底下偷东西不成?纵使有人看见,你是府里的爷们儿,谁敢指证你?哪个又敢说你的不是?还不是装聋作哑,奴才主子一条藤儿的哄我?我刚来,哪里是你们的对手?”
贾琏怒了,脖子上青筋根根爆出,“你这意思,我今儿这罪名是坐实了,再也洗不净了,是不是?”
王熙凤见贾琏真的恼了,心里也有些怕。
因成亲以来,贾琏总是主意大,从不肯听她的话,她在娘家自小管家,加上父母宠爱、下人敬怕,强势惯了,心里气不过,事事处处总想着压他一头。
那两个通房虽然撵了,却不是通过她,而是贾琏自作主张,她是事后才知道,这叫她有种掌控不住的感觉。
再加上顺儿刚刚抛媚眼勾引贾琏,贾琏又去关心顺儿的手,更叫她失去了理智。
而贾琏自成亲后,对王夫人态度大变,不仅冷淡,隐隐还有仇视之感,叫一直想通过姑母掌控贾家的她怀疑人参是不是贾琏偷偷藏了起来,不叫她拿给姑母用,不想叫她掌家,想叫她做个有名无实的二奶奶,反过来拿捏着她。
种种因素加起来,才有了这次争吵。
可事已至此,半步退不得,只能硬着脖子一鼓作气把贾琏拿下。
贾琏和王熙凤吵得厉害,平儿在一旁急得跺脚,又看向外间,空空荡荡。贾琏的奶娘赵嬷嬷不知道哪里去了,其他丫鬟更是一个不见。想找个劝架的人都没有。
又怕二人越吵越恼,吵出火气来,急忙拉住王熙凤的衣襟跪下,劝道:“二奶奶,一株人参而已,不定塞到哪个犄角旮旯了,再找找也就是了,没必要闹得沸反盈天的。再惊动老太太、太太,大家更不得安生。”
王熙凤的目的并不是因为一株人参,而是想要叫贾琏向他低头,不达目的之前,怎会听从平儿的意见?遂打掉平儿的手,指着她厉声骂道:“你别来和我充好人,打量我不知道呢,你们一个个面上装的好看,背地里背着我不知道怎么勾三搭四的呢?一个个花枝招展、狐媚妖道,说是大家里服侍主子的人,我看和大街上那姐儿一个样!整日整日的也不嫌害臊。我说了多少次,叫你们收敛收敛,你们呢,好话不听,偏偏去听外人的挑唆,和那些混账媳妇儿一起来蒙我。我看你们哪一日全都死在外面,才能想起我的好来。”
一番话骂得平儿无地自容,哭着跑了出去。
贾琏咬牙,气得满脸通红,“你有话对我说,没必要对着个丫鬟指桑骂槐。他尽心尽力服侍你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这么骂她,以后谁还敢服侍你?”
“哼,”王熙凤骂完平儿,转向贾琏,“二爷这话说的好没道理,我的丫鬟我还不能骂了?我的人我还不能打了?我打骂丫鬟,她以后不服侍我,和二爷也没关系,用不着二爷操心。二爷要真是心疼她,收了房在屋里,或者休了我,娶了她,岂不是更好?”
你牛!
贾琏紧紧闭眼、深深吸气,不断告诫自己要冷静,要冷静!
王熙凤从来都不是个温柔的女子,他应该知道的。
可,紧握双拳,贾琏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被欺压也就算了,这个时代的女子日子过得不容易,他忍忍也就过去了。
但被人诬陷偷东西,这个却万万不能忍。
他沈岩不是那种下作的人。
他前世的家庭虽然不富裕,却也是小康之家,该见的都见过,眼皮子没那么浅,人品没那么不堪。
王熙凤见贾琏脖子青筋爆出,双手颤抖,怕贾琏动手打人,心里害怕,后退了几步。谁知等了半晌,见他只是深深吸了几次气,慢慢松开手,平静下来。心里又得意起来。她就知道,他不敢动手。又仰起头,掐着腰,趾高气扬地盯着贾琏,今日这一仗,必须逼着他低头。
“那人参我前儿明明放在箱子里,平儿她们都是看着的,怎么忽然今儿就找不见了?没人拿,难道它长了脚自己跑了?那箱子的钥匙,一向都是在我身边,除了晚上才会解下来,”说着,又横眼看贾琏,“这钥匙,二爷不动,还会有谁动?”
这一次,贾琏没说话,只是深深吸了口气,没有感情的婚姻,当真不牢靠。
透过窗棂望着黑黑的天,心里又一片萧索。
他知道,她这么不依不饶,不是为了一株人参。
可她不知道,他绝不会认了这事儿,让全天下人把他当成个偷媳妇儿人参的小偷。
事关尊严,没有让步的余地。
又叹息,他们两个人或许压根儿不合适,却因两家的利益,不得不结合在一起。与其将来成为一对儿怨偶,不如找个万全的法子,放过她,也放了他自己吧。
强扭的瓜不甜。
再者,书上的王熙凤和贾琏后来也是你压我、我欺你,斗得乌眼鸡一样。只是沈岩没想到,孙绍祖的命运提前了之后,贾琏和王熙凤不和的命运也提前了。
懒怠再和她吵,贾琏说:“既然你这么看我,想必也不愿意嫁给个小偷,不如我们去见老太太,求她老人家...”
一句话未说完,平儿脸上犹带着泪痕,捧着一个红木盒子从外面奔到王熙凤面前,噗通一声跪下,欣喜道,“奶奶请看,人参找到了,不在奶奶说的那个箱子里,在旁边那个箱子里。一翻就翻到了。都是我们记错了,冤枉了二爷。奶奶,天色不早了,再晚老爷和太太就要歇下了,我们还是赶紧给太太送去吧。”平儿倒是一番好心,想拉走王熙凤,叫两人都消消火。
王熙凤愣了一下,回过神来,通红的眼珠紧盯着那个盒子,眼中冒火。她就快要成功了,就快要叫贾琏低头了。只要她咬死了这株人参没了,即使见了贾母,贾琏也无法辩白。有了这宗罪名在身上,贾琏以后说话绝硬气不起来,一定会被她牢牢握在手心,捏圆揉扁。
以往看平儿是个聪明的,今儿怎么如此糊涂。
刚想伸手想要打掉那株人参,又见五六个丫鬟婆子跟在平儿身后忙忙地进了屋,垂手立在门边。情知亲见此事的人一多,再难封口。人参被找到,贾琏的冤屈被洗刷,此事再无转圜余地,也再不能叫贾琏低头,心里暗恨。
但要叫她向贾琏低头赔罪,却是不甘心。干脆头一低,一言不发,浑身散发着深深的“你能奈我何”的抗拒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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