瞅了瞅尾巴都快翘上天的小姑娘,姥爷似笑非笑,扭过头看向对面沙发上坐着的年轻夫妻时,笑容却淡了。他附和地应了句,转而问起学习上的事,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菜很快上桌,众人入席。
见这次吃饭只有他们这点人,阮枝筱有些惊讶:姥姥姥爷、爷爷奶奶那一辈,还没轮上计划生育,特能生,他们家往年逢年过节,什么舅舅姨姨婶婶表哥堂姐小侄女,摆麻将桌都至少得摆四五桌,热闹得不像话。
不过母亲总说,小孩子在外头吃酒宴,少说话多吃菜,阮枝筱便也没有问,老老实实握住筷子。这个包厢桌子的转盘是自动的,她就一盘一盘轮着尝,等瞧见服务员最后竟然端了两份蟹上来,还以为是父亲特意点的,赶紧悄悄用手指头戳了戳身边阮父的腰,双手在桌下比划了个抱拳的姿势,小脸笑嘻嘻的。
好像被迫借花献了佛一番的阮钧儒摸摸鼻子,瞅了瞅隔壁姿态端丽、无动于衷的妻子,清清嗓子,只能偷偷冲女儿眨了眨眼睛,将功劳揽下。
家宴历来是吃的很慢的,男人喝酒畅谈国家大事,女人负责交流家长里短和晒儿晒女,一眨眼就到了八点多。躲在沙发角落里发呆,阮枝筱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有点困,又想着今天还有哪些作业没做完。
姥爷见状,连忙说道:“不早了,我看筱筱都困了。还要写作业吧?明天还有课。要不你们快带筱筱回家去?”
“爸,今天过节,难得大家一起聚聚,我也挺想您和妈的。这么早就赶我走呀?”阮钧儒半开玩笑地婉拒了。他拿过钱包,抽了五十的纸币塞到阮枝筱手心,并不那么坚决地询问:“筱筱想先自己打的回家还是……?”
“嗯!我还有作业没写呢,我自己打的回去就好。”隐约感觉到父母可能是和老一辈有话要说,接过钱,小姑娘乖巧地摇摇头,“爸爸妈妈也好久没见爷爷奶奶和姥姥姥爷了,肯定很想他们。你们慢慢聊,没关系的!”
阮钧儒动了动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上车前把车牌号告诉我,到了家记得给我发信息。注意安全,别在外头乱逛。”他细细地叮嘱。
父亲的关心总是好滋味儿的,阮枝筱笑眯眯地点头,一点不耐烦都没有:“嗯~嗯~我知道啦。”然后同老一辈们道了别,她才背上书包,步履轻快地离开。
只是走到酒店大门口的时候,光裸的手臂被夜风吹得微凉,小姑娘突然想起自己的校服外套丢包厢里了。她转身想回包厢去拿衣服,可腿还没来得及迈出去,忽地感觉到肩头一沉,有呢子大衣从上面整个儿将自己罩住。
“……唔?”
阮枝筱抬头,正迎上一双暗紫色眼睛——不知怎么出现的压切长谷部像是脱下了自己的外套。他半跪下来,带着雪白手套的双手抬起,细致小心地替人整理大衣:“天气寒凉,主……筱……筱筱,注意御寒才是。”
习惯性任由付丧神照顾自己,小姑娘还懵着:“长谷部……?你也来吃饭吗?”
“不。只是听烛台切说您今晚将于此处享用宴席,所以在下想做好完全的准备。”没有把这件事当做什么值得解释的东西,青年扣好最后一粒纽扣,却没有立马站起来,仍然保持着平视的姿势,温驯地微低下头颅,“您现在是要回府吗?可否容许在下在旁护送。”
谁料小姑娘皱起脸,忽然抬起手碰了碰青年的脸颊:“哎!你不会一直都在酒店外边等我吧?你等很久了吗?你冷不冷呀?有没有感冒啊?”
“……不、并不是……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您动容的事。”仿佛从被触碰到的部分开始,身体一点点变得僵硬——那是无所适从的、不知所措的些许慌乱,压切长谷部的视线牢牢钉在身前一小块空地上,察觉出主没有减退的关切,他又迟疑着补充道,“这种温度对非人之躯而言,完全无碍。”
“好吧……”
虽然理论能理解,但让只穿着薄薄一件深色衬衫的人陪自己站在初秋夜风中,还是很摧残小姑娘的良心。她掏出手机迅速叫完车后,果断把压切长谷部的手放到自己口袋里,然后自己则两只手叠起来,互相伸进另一只袖子的空隙中,手动拼成变形手套。
“车还有几分钟就到,马上就好!再等一等哦。”脖子有点冷,阮枝筱又缩起脑袋,将小半张脸藏进压切长谷部过于大的领口中,只露出弯成月牙儿的眼睛:“这样就都不冷啦。对了,长谷部你吃过晚饭了吗?吃了什么?”
其实并没有吃的某付丧神:“……烛台切今天晚上做了糖醋排骨。”
【出门前好像是在做这个吧。】
【大概。】
不晓得自己被玩了文字游戏,提起吃的,阮枝筱自然想到了今晚的大闸蟹。她呱唧呱唧开始科普大闸蟹的一百种吃饭,压切长谷部仔细地记下每一句,打算今晚转播给烛台切光忠。在某个空隙,他抬起眼看了酒店三楼那个从窗户透出光的包厢,抿了抿唇。
*** ***
这家酒店每个VIP包厢的一角,都有一个狭小的杂物餐具储藏间,供服务人员使用,也方便顾客传唤。上完最后一道菜,等下和女朋友有约,好不容易找到愿意替自己顶班的人,小林换下服务生制服,感激地冲新同事道谢。
“不客气。你快去吧,别迟到了。”小小调整了领结的角度,让其绝对端正,新同事微微一笑,接过了小林的点单机,“玩得愉快。”
与小林擦肩而过,他走进阮家家宴包厢的小储物间里,斜倚在门边上等待传唤,抬眼时,面前柜子里摆着的干净白瓷盘,在稍暗的灯光中,忽然闪映过一抹金色。
“这家居酒屋的服务生制服,也蛮帅气的呢。”
“真想给筱筱看看。”
在安静的隔间里,名为烛台切光忠的新同事,含着笑自言自语道。
第84章
老一辈的心肝宝贝小吉祥物走了, 原本热热闹闹的包厢也随之骤然冷清下来, 尴尬的沉默瞬间席卷至此, 蔓延在空气里,仿佛人与人之间的距离都在无形中远了起来。
双方父母都坐在原本的位置上没动,任由小夫妻干站着,最后还是姥姥心软, 悄悄扯了扯老伴的衣角,示意对方别犟了,抬眼看向自己的女儿, 默默叹了口气,开始打圆场:“好啦,好不容易咱们一大家才能聚一聚,都冷着脸做什么?颐颐、小阮,你们是要跟我们说什么?”
“妈, ”感激地喊了一声, 阮钧儒清清嗓子,打好的腹稿到了嘴边, 但怎么都说不出来。盯着老人家疑惑又探寻的眼神, 他拽了拽领结,努力尝试寻找出一个更委婉、更不会伤到对方的说法,可却做不到,只能讷讷着,完全失去了在外头作为成功商人的巧舌如簧:“嗯……是这样的……”
“我们要离婚了。”谁料傅颐干脆利落得可怕,一语石破惊天。看了眼愣在沙发上说不出话的长辈, 她紧了紧藏在袖子里的手,直视过去,声音平稳、口吻寡淡,只是单纯地在陈述通知一个事实,“筱筱的抚养权归他,婚后公共财产我的那一份留给筱筱,成年之后再交给她,东——”
“离婚?!”这一回叫出来的是阮父的母亲,书香世家出来的大小姐难得露出这样失态的举动。她很快收拾好自己的情绪,但话语却急切了起来,“这是怎么了?钧儒欺负你了?他哪里对不起了,傅颐你乖,和妈说,妈替你……”
“不是的……阿姨。”换了称呼,傅颐抿了抿唇,垂下眼睛,平静道,“是我要离婚——我爱上一个人了。”
事情的发展再一次脱离计划,阮钧儒头疼地按住额角,感觉心脏快要停止跳动。
………………
…………
……
包厢像是经历过暴风洗礼,只残存下窒息的沉重感。暴怒又不解的老一辈实在气不过,见傅颐和阮钧儒都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铁了心要离婚的样子,连骂人都不想骂了,眼不见为净,纷纷回家,留下小夫妻相望无言。
或者说是,准离婚夫妻。
“傅颐,”可能快十多年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了,但小时候被老黄牛脾气的亲爹支配的恐惧还深深留在脑海中,想起父亲刚才涨得通红的脸,阮钧儒瘫在沙发上,侧过头瞅了瞅他的最佳合作伙伴,头疼道,“要不还是算了吧?我也没拦着你……嗯?”
双方父母都是偏传统的老人,本就不太支持离婚,定是要费一番口舌的。阮钧儒为此在脑子里写了不知道多少剧本台词,就是想这件事能尽量平和安静地解决,谁料搭档反手给他就是一刀,将最不该被发现的真相放在了太阳底下。
“不可能。我们现在是合法的夫妻关系,我不会背着你出轨,也不会让我爱的人成为道德败坏的角色。既然我想和他结婚,父母那一关就是必须要过的,我不想骗任何人,不管是你、我父母还是他,都是。”
自行将副本模式调为hard,傅颐却一点都没有后悔或者妥协的模样。她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看向阮钧儒,目光坚定坦诚,脊背挺直,如同山中养着的翠竹,无可撼动:“当初我们就说好了的,阮钧儒。”
阮钧儒苦笑。
当初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眼见快三十连正式的女朋友都没带回家过,父母急得不行,最后被逼着参加了一轮又一轮相亲,他正烦得不行的时候,碰见了处境相同的傅颐。两个人家世般配、相处融洽,既然一定要结婚,反正没遇上喜欢的人,那找个合适的凑合凑合求个安生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可。
阮钧儒长得好看,能力也出众,从初中开始就收到来自同龄女孩子的爱慕,更是在大学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可惜以失败告终。没有什么小说中因家世不等遭到旁人阻挠,只是很自然地结束了——当荷尔蒙带来的激情燃烧殆尽,大脑失去了多巴胺的迷惑,爱情就成了嘴角的白米饭、指尖的蚊子血,平凡乏味得叫人生厌。
所以在协商结婚的种种事宜的时候,当面前的傅颐一脸严肃地表示,希望二人能够达成共识:如果以后双方任何一个人找到相爱的人,想离婚了,另一方必须同意、帮忙并送上祝福;他点了点头,心想,就算是傅颐,果然也还是女孩子啊……永远会对爱情抱有期望,哪怕自己并未见过。
现在轮到他自食恶果了。
“我没有后悔。结婚离婚都是我们两个签字的事,只是如果你想要和那个人结婚,我们得再多费点口舌,叫爸……叫叔叔阿姨别那么抗拒而已。只是,”阮钧儒低下头擦了擦眼镜的镜片,仿佛无意地提及了一直被二人避开的那个话题,“筱筱呢?你打算什么办?”
“……抚养权归你,我的——”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那个。筱筱她,很重视家庭。她很爱你……和我,或许比你想象中还要深。我们一直忙于工作,本来就亏欠她……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接受这件事。”打断了傅颐的自欺欺人,阮钧儒没有抬起头,轻声道,“对不起,为了筱筱,我还是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
这一次,傅颐沉默了很久。阮钧儒也没有做声,静静地佯作模样、一遍又一遍擦着镜片,直到那个向来独立又固执的女郎开口:“对不起。”
“没事,”只是最后一次努力而已,阮钧儒轻松地笑笑,“大不了……”
“我不是和你说。”傅颐摇摇头,面色如水,波澜不惊,“当初生孩子,我本来就不愿意,是双方父母再三坚持,你又从旁劝说,我被你说服了,才生下筱筱的。我是她的母亲,但我们都是独立的人,我没有义务为了她放弃我想要的幸福。我只是现在觉得……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就单方面决定让她来到了这个世界,我很抱歉。”
“也别这么说,傅颐,我知道你也是喜欢筱筱的。”阮钧儒笑得很勉强。
“但也仅此而已。我能给她的,比她想要的、应得的,少得多。她很好,她的确……值得最好的一切,只是我给不了。”把包收拾好,傅颐起身离开,高跟鞋落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发出一声又一声脆响,“比起我,你是个好父亲。以后就拜托你……好好照顾她了。”
门开了又合上,包厢内静寂无声,空气中残余了些许玫瑰花枯萎后糜艳甜美气息。是傅颐的香水的味道。阮钧儒慢慢地、慢慢地滑到躺在沙发上。一只手手背盖在双眼上,他嘴唇张合,却发不出声音,久久没有动作。
他好像感觉到了。
他仿佛失去了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 ***
傅颐匆匆往外逃离,视线却被泪水迷蒙,险些撞上走廊上的装饰花瓶,好在被人及时扶住。眼前出现了一方干净的帕子,她接过擦干脸上的湿润,下意识道谢,却在抬头时撞入一双比黄金更璀璨、比阳光更和煦的眼睛。
那是个穿着服务生制服、黑色短发的青年。
“您或许永远不会知道,您究竟失去了何等宝贵的东西。不过我想,您大概也不会后悔的吧。”没有去拿自己的帕子,青年右手搭在左肩上,向傅颐深深地行了个务必郑重的礼。说着风马牛不相及的奇怪的话,他微微一笑:“今晚月色很好,走夜路的话,也不会迷路。夫人路上小心,万望您身体康健,事事顺心。”
紧了紧握住帕子的手,傅颐定定看了对方一眼,心有疑惑,但也没心情再和一个陌生人纠缠。低声再次谢过手帕,她昂首挺胸,离开的背影依旧挺拔如竹,更多了分不回头的坚定决绝。
把口袋里正在通话中的手机按下挂断键,烛台切光忠立在原地,蓦地笑着摇了摇头。他也转身,继续去完成今日临时工的工作内容。
*** ***
直到晚上要睡觉了,阮枝筱都没等到爸爸妈妈回来,压切长谷部便也正大光明地拿起童话故事书,坐在床边上,要给小姑娘讲睡前故事。
故事中,打败了坏心的女巫,温柔善良的公主被王子迎娶。白马驾车,鲜花铺地,婚纱是仙女撒下的光辉所织,勇敢的同伴在旁护卫,鸟雀落在枝丫上唱着一曲又一曲,公主众星拱月围在中间,一直一直看着道路的尽到——那里站着等她回家的双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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